第二十六章：反击（一）

    兴平二年五月初二。介休县城东北，战场。

    绊马索被全部撞断，一条完整的也没留下。麻绳搭在横七竖八的马尸上面，看上去就像一群死了很久的僵硬草蛇。暗沟、陷阱被戎狄死伤者填的严严实实，有些人已经彻底断气，有些人还在大声呻吟，伤痕累累的手指在坑沿不断抠抓。

    从干水渠后面冒出来的这队戎狄轻骑，现在算是彻底完蛋了。他们应该是给大军探路的尖兵，好死不死一头撞进幢里的警戒阵地，不到一百人硬是享受了给上千人马准备的陷阱。不过，再惨烈的战事，也总会有幸运儿出现，戎狄队主的一个苍头奴便是如此。他不仅躲过了陷坑绊索，在几轮铳炮齐射当中也是毫发无伤，身上别说创口，连个大点的血渍都别想找见。

    一百多人倒地咽气。只余一个傻愣愣站在原地。硝烟慢慢散去，让小家伙的身影变得愈发清晰，他站在长方形的豆田中央，活像一只吓傻了的贪嘴麻雀，被田埂、田垄编成的大网罩住再也没法出去。人，是辫发毡袍、皮裲裆上挂满骨殖的沙陀人；马，是胸背腰臀冒出无数瘤结、红眼珠子高高凸出的嗜血邪马，这对怪物此刻都没有移动的意思，而且短时间心境恐怕不会有所改变。

    四门佛郎机炮，两百杆大小火铳，这些火器尽管刚刚才打过一轮，滚烫的铳管还没来得及装填弹药，但这不过是个时间问题而已，一泡尿的工夫就能解决。苍头奴和邪马已经成了死靶子，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明白这个事实。

    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幢主、各队队主都没有急着下令开火。各队的长枪伍也老老实实待在原处，异常平静地等着欣赏小混账完蛋。热风吹过，从地上卷起浓重的血腥气息，太阳慢吞吞地躲进云层，像个吝啬鬼似地从死者身上抽回温暖。

    “装弹。继续轮换。”赵栋成简短地给鸟铳伍下了命令，眼睛始终不离那个沙陀奴仆。他和弟兄们站在刻意垫高的村路上，就像防守堤坝一样居高临下。只要有长官下令，他们甚至都不用迈步，随便一抠扳机就能把残敌轰成碎片。/但这样也太没意思了。而且太便宜戎狄崽子。倒不如——/

    赵栋成心里，突然间窜出一个疯狂想法。他看看就在右手边的队主萧柏三，再看看安静躺在皮鞘里面、刚用磨石好好伺候过的刺刀，“呸”地一声把唾沫吐到脚边。“长官。我去会会那厮。”赵栋成很随便地向萧柏三行个礼，然后也不等队主批准，端着鸟铳直接跳下了东西向村路。他没往药锅倒引药，也没往铳管塞火药铅弹，这么贵的东西可不能浪费，对付区区一个太虚疯子，木柄刺刀足够。

    没走几步，身后就传来了喧哗声。二队这边，鸟铳什的弟兄一个劲地嚷着“赵头！赵头！！”，萧柏三则是气急败坏地跺脚开骂，用汴京口音叫他赶紧回话；其他队什还要更加热闹，不管军官还是普通士卒，所有人都在喝彩或者说煽风点火，有些丘八居然现场编出了顺口溜，站在工事后面节奏感极强地叫嚷起来。

    幢主甘寅厉声发出呵斥，三两下就打断了这番喧嚣。不过，这货却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性子，不仅没把赵栋成叫回阵地，反倒对鼓角什下了这么一道煽风点火的命令：

    “擂鼓吹号！给咱幢的勇士助助声势！”

    鼓点立刻咚隆隆地响起，震得石子和土坷垃一跳一跳。赵栋成对这些助兴音乐漠不关心，他本来就打算过去杀人，用不着别人帮忙坚定心情，但那位傻愣愣的沙陀轻骑，却被这番动静震得一下清醒过来。

    “堤坝”上面，几百敌人热闹地鼓噪叫好。前方不远，戴范阳毡帽的老兵一面把刺刀塞进铳管，一面向着仅存的猎物快速接近……此情此景，当即就把沙陀人脸色变得殷红如血，木呆呆的小豆眼再度透出凶光。“太虚！！！”只见他仰头望天，先是杀猪也似地发出怪叫，紧接着又重重一夹马腹，红着眼睛向赵栋成猛冲而来。

    濒死带来的绝望感，把小崽子的潜能全给逼了出来。他就像历战老兵那样上身前倾，手臂、腋下同时用力夹紧骑枪木杆，催动坐骑跑出一条标准直线。如此标准的动作，兰陵王编订的训练图册都要自愧不如，而他那匹长满瘤结的坐骑，也在生命彻底最后放飞了自我。

    只见邪马“咔嚓”一声咬瘪铁嚼，放肆地向空中喷出无数血沫。畜生压低半秃不癞的长脸，分瓣硬蹄在田中踏出滚滚烟尘，钝重声响甚至在赵栋成胸腔引起阵阵共鸣。相比平整的道路，农田其实并不适合高速冲刺，人马一旦配合不好，很可能被障碍绊倒摔成滚地葫芦；然而，这对搭档却是宛如神助，轻轻松松就跃过了所有田垄田埂，刹那间就把双方距离拉近到了十步。

    看到十步开外直冲而来的骑兵，老百姓或者强拉上阵的壮丁，第一反应肯定是抱头鼠窜。鸟铳什那些刚补充的新兵，如果有伍长看着大概能原地呆立，没伍长看着怕是会一屁股瘫到地上。但赵栋成早就脱离了这些阶段，望着嗷嗷乱叫的戎狄，他心里不但没有半点慌张，反倒升起了一丝淡淡的优越感。/过来。过来！/

    他用右手握住枪托前端，左手稳稳拖起木制铳床，绷紧的腰背肌肉蓄势待发，宛如一张拉成满月的牛角硬弓。此时此刻，赵栋成的眼中只有一件物事，那便是小崽子右手握着的骑枪，明晃晃的枪尖刚刚停止摇晃，带着无比的狂躁地扑向目标胸口——

    赵栋成猛地向右横跳，双脚还未落地，刺刀就已经用力戳向左上。烈风刮过耳边，钝刀一样割得他满脸生痛，冲力撞向手腕，险些把刺刀鸟铳一齐拽走……但这些痛苦完全值得，完全值得。

    因为敌人的脏血正在喷涌而出，烫的后半面披膊阵阵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