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将那香囊放到鼻下闻了闻,笑道:“细闻起来倒有些甜甜的,只是——”她说着,忽然一手就捂住了胸口,眉头也微微蹙了起来,连忙将香囊拿远,“这离得近了倒有些——”
话还没说完,只听捧雪轻呼:“娘娘,怎么了?”
殿内众人目光立时都落到了梅皇后身上,只见梅皇后眉头紧皱,一手按着胸口,一手向捧雪招了招:“取杯茶来。”
梅贤妃的手也还按在胸口上,竟忘记了后头该做什么,只管盯着梅皇后。
捧雪急忙端过一杯温茶,梅皇后喝了两口,却忽然一侧头,哇地一声将刚喝进去的茶吐了出来。
满殿哗然。谁不知梅皇后素来极重仪表,似这种当众呕吐的事是绝不会发生的。
顾充媛第一个反应过来:“快,快宣太医!”
梅皇后吐了两口,胸头突起的烦恶之感消散了不少,拿帕子拭了拭唇角,摆手道:“不必,不过是有些脾胃不适罢了。今儿是元旦,宣什么太医呢。”
顾充媛皱眉道:“娘娘凤体要紧,哪里能为一个日子就耽搁了呢?”宫里确实有不成文的规矩,年节之时不宜宣太医。可那都是对妃嫔宫人说的,如皇帝、皇后与太后,却是不必受此限制。
梅皇后却微微一笑,温声道:“充媛的关心,我知道了。无妨,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你不必担心。”
顾充媛还想再说什么,目光一转,只见一旁端茶的捧雪脸上神色十分复杂,既像是担忧,又像是狂喜,因极力抑制,便成了一个古怪的表情。顾充媛心中一动,猛然想到什么,一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又硬生生被她咽了回去,连忙低下头,借着喝茶的工夫掐了自己一下,才能冷静了些——皇后,皇后该不会是……
难道真会是有喜?顾充媛忍不住又悄悄抬头,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皇后。梅皇后言笑宴宴,看起来方才的呕吐仿佛真是一次偶然似的,可顾充媛眼尖地注意到,梅皇后的手意识地在自己小腹上轻轻抚了一下。
那动作很不明显。因梅皇后本就将手置于腹前,因此与其说是抚摸,倒不如说只是手指轻轻动了动。若不是顾充媛恰好看见,只怕根本不会注意到。
难道真是有喜?顾充媛不敢置信地想。皇后嫁给皇帝十年,头胎小产之后就再无动静,这些年来,连皇后自己都认定自己不能生了,所以才会在皇帝甫登基之后便选秀充盈后宫,不就是为了求皇嗣吗?可这会儿……
顾充媛再看了一下捧雪,这奴婢已经将皇后手边的茶捧了下去,悄悄地换了另一杯上来。顾充媛远远地瞥了一眼,觉得那并不是茶。
多半,皇后真的是,有喜了……
顾充媛不知自己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按说她是应该高兴的。皇后素来公正,唯有皇后稳坐中宫之位,她才有如今的安稳日子过。可她跟皇后年纪相仿,如今皇后在这个年纪还能有孕,她却早就失了皇帝的宠爱,一月里皇帝去个一次半次,也不过是说说话罢了……
虽然梅皇后一副行若无事的模样,但在座的命妇们都不是傻子。皇后身子不适,他们自然不会久留,不久之后就有年长的命妇露出疲态起身告退,众人纷纷散去。
梅贤妃一路阴着脸回了长春宫,吩咐汲月:“去交泰殿看看,皇后娘娘有没有召太医。”
汲月也觉得有些不对了:“娘娘是说……这,这不太可能吧?”
梅贤妃咬了咬嘴唇,有些烦躁:“我也觉得不可能,但——”
汲月忙出去了,梅贤妃在殿内不停地踱步,脸色越来越沉。浣霜小心翼翼地道:“娘娘不必太过烦忧,皇后娘娘多年都没有喜讯,这回大约也只是脾胃不和罢了。说不定就是袁昭仪的香囊,皇后娘娘不喜那味道罢了。”
梅贤妃没说话。今天她本来是想借着袁胜兰的香囊演一出戏的,谁知锣鼓点儿刚敲响,上场的角儿却换了。她是很想相信浣霜的话,甚至巴不得如此,可她更了解梅皇后,若只是个脾胃不和,梅皇后不会如此失态。
浣霜不敢再说话,等了半晌,汲月才从外头快步进来:“娘娘,交泰殿悄悄宣了太医。”
梅贤妃的脸色顿时大变。倘若只是脾胃不和,梅皇后断不会在大年初一宣太医。此刻这一宣太医,足以证明梅皇后自己心里都觉得,她并不是脾胃不和。
梅贤妃的担忧在数日后得到了验证,初五,太医至交泰殿请平安脉,诊出喜脉。
消息一出,满宫轰动。谁不知皇后多年无孕,大家早都认定她不能生了,因此才将妹妹选进宫中,生子固位。可这一转眼间,皇后竟然有孕了!
“真有孕了?”宁寿宫里,袁太后哄走了敬亲王,脸色才阴沉了下来,“不是早就说她的身子不宜生育了?”
回话的嬷嬷低着头,半晌才道:“皇后娘娘这些年来一直调养身子……”不宜生育,不等于不能生育。皇后多年无孕,自然是身子不好,但就是病秧子,也有怀孕的,更何况皇后还没病到那种程度呢。说到底,除非下过绝育之药,否则一个女子是否能有孕,很多时候也是要看运气的。
“娘娘不必着急——”嬷嬷连忙又补了两句,“皇后也未必就能生下皇子。”生男生女还两说呢。
“等她生下皇子就晚了!”太后冷冷地道,“那可是中宫嫡子!”跟妃嫔们生的可不一样。倘若有嫡子降生,就是皇帝立刻死了,嫡子未曾得封太子,也是可以名正言顺继位的。
嬷嬷低声道:“其实不想让皇后生下皇子的,可不只是……”
太后嗤笑了一声:“你说的也是。不过,那日我瞧着贤妃倒像是有什么反应的模样,怎的后头倒没动静了?”
没动静的梅贤妃,在自己宫里刚砸了个杯子。
“娘娘——”汲月忙上前将那些碎片拾起来,“娘娘别——”这会儿消息一传出来,阖宫都一派欢天喜地的,梅贤妃做为妹妹,更应该表示欢喜才是,这砸杯子若是被人知道,如何说得过去?
其实大年初一那天,梅贤妃已经有些猜测,可如今交泰殿公开了消息,她还是忍不住了:“她怎能有喜?”明明这些年都不能生了,所以家里才让她入宫,不就是为了生个孩子吗?如今她宫也进了,皇子也生了,皇后却又自己有孕了?倘若皇后生下皇子,她算什么?耀哥儿又算什么?她这么辛苦地争宠、怀孕,难道就都变成一场空了吗?
“娘娘,娘娘!”汲月急死了。虽然殿内再无别人,可这些话又怎么能随便出口呢?
“娘娘别急,这也未必是皇子呢。”
“就算不是皇子又如何?”梅贤妃终于想起自己长姐的年纪,并不是她一直以为的半老徐娘黄脸婆,“她能生一个,就能生两个,她才二十八呢。”只要能生,何愁生不出儿子。
“不,不会的……”汲月结结巴巴地道,“若是能生,皇后娘娘早就生了,这,这次一定是偶然……”她说到这里,自己也不知该说什么了,不管皇后是不是偶然,有些民间妇人到四十岁还能生育,皇后离四十岁还有十几年,谁敢保证她就不能生出皇子来?更何况,万一这一胎就是皇子呢?
“她若生了皇子,我算什么?”梅贤妃两眼发红,“为了帮她,我才入宫做了皇上的妃嫔,屈居她之下,一辈子都只是侧室……”若是耀哥儿能继位,将来她还可以与梅皇后同为太后,可若是梅皇后生下嫡皇子,则她一辈子也只能做个太妃,一辈子都是侧室!
想起当初她自己绣好的那件嫁衣,梅贤妃只觉得悲从中来:“若是不为了她,我早就嫁人了……”至少能穿上大红嫁衣,当家作主,而不是如现在一般,便是贵为四妃,头上也永远压着一个皇后。
汲月不敢说话了。当初梅汝志给幼女相中了一门亲事,那会儿皇上还只是靖王,梅家也不是承恩侯府,而梅若婉还不满十三岁。
梅夫人是不满意的,嫌对方门第太低。不过两家是通家之好,梅若婉与那家的子弟自幼相识,算得上青梅竹马。因两人年纪还小,这门亲事也只是口头约定,但梅若婉已经开始绣嫁衣了。
可风云陡变,端王谋逆,太子暴亡,靖王却先为太子,后登大宝,而袁太后挟从龙之功与袁家之势,定然是要扶持袁氏女子,与皇后分庭抗礼的。而皇后无子,这是极大的弱点,为了稳固中宫,才有了梅若婉选秀之事。
汲月不知道这事儿究竟是梅皇后提的,还是承恩侯夫人提的,但她依稀记得梅若婉当时也是很高兴的,那件已经将将要绣成的大红嫁衣,就被她塞到了箱子底下。
只是谁也没想到,眼看一切似乎都将要成定局的时候,梅皇后,居然有孕了。这是国之大喜,可,却是梅若婉的大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