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从父亲那里听说了小伙伴出事的消息,但我当时对此毫不吃惊。我只是感到内疚。我没敢跟任何人讲,还在病床上,就已经知道他溺水而亡,就像亲眼所见一样。
我无法形容那种体验,简直如同噩梦一般。
在医院里,大部分时间我都处于沉睡状态,意识并不清醒。因为身体上没有别的毛病,外伤也早已痊愈,医生说,只要醒过来,就万事大吉。可我就是迟迟未能醒来。那段时间,我几乎就是个植物人。
虽然人没醒,但脑子却没闲着。那些日子,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重复梦忆事故经历。但记忆并不可靠,每次都由现实开始,到荒诞结局。到后来,唯一可以确信的,只有坠落。一次又一次坠落。松软的覆土有桌子那么厚,里面还有结实的帆布。我费尽力气,从呛鼻的垃圾里爬出来,浑身刺痛,在黑暗中摸爬,寻找出路。最后,我总是能循着微弱光线找到一口井边,看见井底一圈圈幻光,犹如旋转的风车。幻光抛洒出雨点般的水滴。那些水滴也闪闪发光,而且违背自然规律,由下往上飘落。可怕的是,那些水滴一旦靠近,就会相互吸聚,渐渐笼罩在我周围,形成水囊,将我困住。一开始,我总会轻易被那些奇怪的水珠捕获。渐渐的,我才有了些反抗意识。随着梦境重复,我学会一次次更为成熟地应对那种滑稽情况,就像更小的时候,总做骑着鸟儿从悬崖边振翅飞翔的梦一样。我意识到,大脑在自发对噩梦里的情节进行加工,使其不像噩梦,像是美梦。于是终于有一次,我抓住那些漂浮的,气泡般的水滴中最大的一颗,拼命吮吸,打破了它们像编织外套一样的进程。然后,我好像便拥有了驾驭它们的能力。我浑身沾满水泡,但再也不担心被裹住,反而能利用它们的浮力,穿过幽深的洞穴,朝着井底那片幻化光明的中心飞去。
自那以后,就像拥有翅膀的鸟儿,我不再畏惧坠落的梦。我以为,噩梦从此结束。那天,我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我的手指开始有了知觉,开始能够轻微活动,然后是脚趾。尽管还
不能睁眼,但我已能感受到身边的人,能听见护士的声音,听见她们说话。不仅如此,我还能“走出去”。我感觉自己能以另一种方式起身,像蜉蝣一样四处飘荡,想到哪里,就能去到哪里。而且只要离开躺在床上的身体,就能看见一切。我只是不能出声。我一次次尝试这种新本领,梦境越来越短,用在全新体验上的时间越来越长。我已经不满足于困囿于医院。我尽力往高处,往远处飞。我想念我的小伙伴,于是回到了村庄。但他们全家都已经搬离了那地方。除了一些衣着怪异的人,村子里再没看见一个熟悉的村民。但我在那里看见了以前总跟父亲在一起的人。他们在村头的大屋里清理石头。那间屋子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石头,还有些奇形怪状的建筑残骸碎片。我离开村子,到附近转悠,终于在靠近江边一个小村里,找到了那位小伙伴。那天,我看他跟着几个孩子,沿着出村的道路,到了江边。
那是个比以往更可怕的梦。我看着他瞪得大大的,惊恐无神的眼睛,却牵不住他的手。那一刻,我看着他沉入水底。
我希望可以改变那个结局。
我一次次返回那次事故的开始,一次次坠落。但我发现情况已经改变。我不再害怕坠落,但坠落却变成了无休止的轮回。我不想再回幽深黑暗的洞穴。记忆中,那里已亮起了灯,一队队人穿戴着密不透风的外套,背着金属气罐,手里握着长长的“烟杆”,在洞子里穿行。从那些“烟杆”头上,有时会喷射出熊熊火焰。最猛烈的喷射,火焰距离长达十几米,宛如一条火龙。后来,那些喷火龙的人没见了,但另一些同样穿戴整齐的人,举着手电,用只能从玻璃后面露出的两只眼睛,在洞子里四处搜索。接着,便有人开始清理壅塞的山洞。
有一天,我终于从病床上醒来。但从此之后,每到夜深,一次又一次向无底深渊坠落,成为我无法消除的噩梦。
*
直升机一直飞得很平稳,但恼人的是巨大的旋翼声。
我犯了会儿迷糊,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我重温了陪伴多年的噩梦。是的,曾经不敢相信,不明就里,也是我想要将其遗忘的过去,终于渐渐清晰。闭上眼,我好像又能看见那双透露出惊恐与绝望的大眼睛。都快三十年了,可那眼神......我知道这很荒唐,因为那段记忆的真实性根本经不起推敲。
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明白那段记忆是如何存入脑子里的。
飞机颠簸了一下,我听见一阵呦嚯嚯的尖叫。睁开眼,只见直升机正在上下起伏,犹如波涛中的小船。我体会到一阵阵强烈的失重感,既感觉难受,又十分刺激。老谢双手紧紧抓住安全皮带,正侧身望着外面,脸色苍白。
刚才的叫声,就是他发出来的。
我探过身,隔着玻璃朝外望去。地面起起伏伏,如同绿色的海洋。原来直升机正擦着树梢飞掠。
“为何飞这么低?”我不解的问。
“附近有居民区,我们不想被注意。”沈新转头对我说。
“居民区?”我再次探头朝外看,“下面是大山,茫茫森林。”
“森林中也有居民区。”沈新对我说,“没看出这是什么地方?”
“森林中的居民区,不会是苏马荡吧?”
沈新笑了笑说:“对,又回来了。”
“你让我见的人,在这里?”
“对,就在这里。那位想见你的老先生,跟你父亲是故交,也是亿森公司的创始人。云岭一号自然也是他的产业。”
“哟,大老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