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高架子村和牛山后村就算是在老牛山上结下了仇。牛山后村的小青年只要看到高架子村的小青年出现在山坡就向下滚石头,搞得俺们一点办法也没有,谁让他们占据地利呢!可老牛山就是俺们这些人巨大的“游乐场”,每回薅草如果不嗷嗷地叫喊着爬到山顶,快乐就会大打折扣,何况自古以来老牛山就是高架子的山,尽管**将“牛头”规划给了杨庄村,“牛的左腚”给了后韩村,“牛的右腚”加平缓伸展的“牛尾巴”给了张庄村,“牛的右胸腹”——山之阴割给了牛山后村,高架子只拥有剩下的“左胸腹”——山之阳……
可高架子的男女老少都知道在苏鲁交界处的韩庄还不叫韩庄、还没连陷十八城、微山湖还没成为湖的时候……
一天早上,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形容猥琐的老太婆左手拖着一根断口为乳白色、长满细长紫红圪针和青翠椭圆树叶的新鲜刺槐树枝,右手平端一只麻线缝合的破旧葫芦瓢,挨家讨饭。可她讨饭却没有一点讨饭应有的样子——看似面黄肌瘦饥渴难耐的她,态度蛮横,好像别人欠她两个牛肉大包子似的——每到一家,必讨人家里最好的鸡鸭鱼肉新鲜水果。
因此,从日出的清早到鸡入笼的傍晚,讨了一百多户人家,没有一人愿意给她一口饭一口水,并且都把她当疯子一样作势挥拳踢脚大声喝斥将其逐离门口。
夕阳西下,这个老太婆手里的棍子的新鲜断口已成黑色,惟余的一片叶子也已枯干苍白随时脱落。她疲惫不堪四肢酸麻嗓音粗哑忧忿满腹,不由感叹:天绝他们,我又如何,天意呀!
这时,她看到在村边一片不起眼的树林里升起了一股青色炊烟。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走进了这户人家。推开不能遮风掩雨挡阳,只能拦住咩咩叫的浑身洁白如雪的山羊的由没经过刮刨的杨树枝简单排列草绳捆扎而成的门。她看到面呈菜色、肌瘦如柴,穿着浣洗干净、缝补密实的灰色破旧粗布衣裤的一家四口正围坐在一个粗大的杨树桩四围。一瓦盆刚炖好的乳白色黑鱼汤正冒着袅袅热气,散发着油腻腻的腥香味。
老太婆将内瓤灰黑、外皮焦黄的破瓢直伸到桌前伸到男主人鼻子尖处,朗声道:“我要吃整条鱼——”
男人停住了伸向鱼盆的筷子,费力地咽下酸涩粘稠的唾沫,盯着老太婆看了一会,将面部紧绷的肌肉放松,让友善的笑意在鼻子周围像春风吹皱的湖水一样漾开。
他接过她的破瓢,紧靠到盛满黑鱼汤的红瓦盆边沿,用筷子拦腰夹起了这条一拃半长的小黑鱼放进了老太婆的破瓢里。他本想将整条鱼都给她,可在夹的过程中,从熟透、脱骨、绽开的黑鱼皮裂缝处脱落了一韭菜叶那么宽、一拃那么长的灰白色鱼肉,像一条被尖肚子大蚂蚁攻击了一下的蚯蚓,挣扎扭曲着跌回鱼汤里。
他本想将这丝鱼肉也捞到老太婆的瓢里,可他突然看到了儿女眼里一会碧绿一会金黄的眼珠,他又扭脸看到了妻子无奈温顺的表情。他立刻打消了将这丝鱼肉捞回去的想法,换成长把小瓢舀了两瓢汤——他十分清楚,已连续吃了三天糠菜窝头的一双儿女,多么奢望多么需要吃鱼肉喝鱼汤!
不单是儿女,他们夫妻何尝不想呀!自他浇干了地头那方从未干过、据说通往地下河的水坑后,在捕获这条黑鱼那一时刻,他就仿佛吃到了鲜美的鱼肉,喝到了浓香的鱼汤。可在他看到这个已极度衰弱的老太婆后,他知道她肯定比他们更需要吃鱼肉喝鱼汤。
鱼丝被妻子分成均等的两段。五岁的儿子用手指小心地掐住鱼肉丝的一端,颤巍巍地放到唇边,随即轻轻一吸,半根鱼丝像粉条一样从齿缝间溜进喉咙,可没等进入肠胃,就被缺油少盐的细细食管吸收个干干净净,让喷涌着涩涩酸水的肠胃像追咬自己尿水的猫狗一样,空欢喜了一场。懂事的六岁女儿,在自己半根鱼肉丝上,比量着用指甲掐成三段,大、娘、自己各一截……
这时,老太婆脸上漾满超然圣洁的微笑,握瓢的手轻轻一晃,瓢里的鱼肉鱼汤一点不剩地划着优美的弧线在四人惊异的注视下飞回盆里,然后手里的瓢也划着弧线飞入盆里,变成了船的模型。
她平静地说:“这叫船,能在载人盛物的情况下,在水面漂浮不沉底。从现在起,就按这个样子抓紧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木头造一只能容下你们家四口人的船,最迟也要在明晚鸡叫三遍前完成,因那时此地方圆数十里会天塌地陷、波浪滔天,人畜万物都将被永远淹到数十米的水下。所以,船造好后,你一家四口除了够吃三天的干粮外,一定要抛弃所有赶紧上去,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再也不要下船,一直向北,那儿将有一块金光灿烂的土地等待着你们——”
这时,老太婆的身体变淡变轻,当最后一个字出口后,整个人已成为一缕缥缈的云雾缓缓向西南飘去,很快溶入夕阳最后的余晖再不见一丝踪影。一家人赶紧倒头就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