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升入初中两个月后,也就是一九八五年立冬之时——继一九八三年初冬俺家位于村最北边距老牛山最近的三间青石到顶的灰瓦房封顶后,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俺大俺娘雇请本村的建筑队陆续用黄泥麦穰夯土而成了院墙,用混凝土砌块依东墙建造了三面透风的厨房;全家齐动手,利用西墙跟屋墙之间的胡同,加了一堵留有门洞的土墙就成了厕所,还在院内正中挖了一口接近七米深的水井,靠近南墙的位置挖了一口三四个月大的“杜洛克”黑猪也爬不出来的粪坑;就连二十多只安哥拉长毛兔的新家也准备好了——一排最新式水泥板兔舍。
俺娘终于完成了她迄今为止最大的夙愿——
俺娘刚嫁过来时,一天半夜时分,老家堂屋屋顶在秋雨中轰然坍塌了一个有煎饼鏊子一样大的洞……
紧密的秋雨随之洞穿而下,俺大俺娘一夜未睡,清理完黑色的烂草、爬动的虫子和摔昏的老鼠后,就是把家里所有的盆盆罐罐拿来接雨……
在接雨的间隙里,俺娘坐在板凳上想打一个盹,突然被胳膊和腿脚上传来的丝丝清凉惊醒,顺手就在胳膊上拍了一下,一个肉乎乎、扁平平的小家伙应手而落,原来是壁虎。
俺娘赶紧拿过煤油灯在身体周围照了照,发现胳膊和腿脚上还有四五只正昂着头向上试探着爬行的壁虎;再细看,黑灰色的泥地上,也有七八只草灰色壁虎正围着俺娘的塑料凉鞋转——正想法设法寻找攀登点脱离泥水——这让一向坚强的俺娘非常害怕,惊叫着从板凳上一下子跳了起来——
在俺当地,人们坚信壁虎紫红色的尿液毒性很强:尿到眼里,眼瞎;滴入耳眼里,耳聋;沾到皮肤上,身体溃烂;如果吃了壁虎爬过的东西,便会中毒身亡……
第二天,雨停了。一脸凄苦和无奈的俺娘疲倦地倒完最后一盆游着虫子、漂着草梗的黑水后,清醒地认识到房子太旧太破太烂了,所有的黄苜草、麦穰、檩条、椽子都需要更换,只是单纯补这个破洞,已没有什么意义。
可全部更换又换不起,那时他们还欠着因俺奶奶去世在周营信用社贷的二百多块棺材板钱呢!当时,俺大的民办老师工资是每月六百分,也就是每月六块钱,如外在高架子大队挣一个劳力的工分。俺娘的工资是二十四块五角。
除去生活必须外,所有钱必须先还贷款,因信用社的钱是要利息的呀,晚一天就得多还一点。所以贫穷让俺大俺娘在房顶如此破旧的情况下,也不敢奢望雨后的修缮——天亮后,两人合力用一张旧簸箕勉强堵住了那个露天的窟窿,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解决眼前的困境!
不知那时,俺娘是否因俺大的贫穷而深深后悔,并流下悠长清亮的泪水。
我想应该不会,尽管俺娘已是一名毕业于峄城师范学校的公办正式老师,是奶奶躲着不敢见的短发、圆脸、飒爽、时尚、漂亮的“洋学生”,而俺大是种地的老师,一穷二白的“血贫农”,可俺大曾以非常优异的成绩考上枣庄三中,只是因俺奶奶病重才在高二下半学期肄业回家种地当农民的……
是金子总会发出金色的光芒——我前文提过:俺大在十八岁就担任了高架子村的大队长兼民兵连长、周营公社共青团副书记、薛城区赴京代表团团长。后来,因“反清算”的浪潮来袭,才在领导保护性的安排下,在单庙大队东邻的周营“农中”当了每月领取两百分(两块)工资的教导主任。
据资料记载:周营农业中学始建于一九六四年八月,设两个班,学生八十名,土地四十亩,养羊七只,养兔五十只。于一九七二年四月与枣庄四中合并,“农中”停办。
俺大也就是在教学期间经俺娘的老师孙晋栾的介绍,认识了家在单庙大队的俺娘。那时,比俺大小两岁的俺娘自枣庄四中初中毕业后,正在单庙大队小学教课,在认识俺大不久后,幸运地得到了一个峄城师范学校的推荐名额,并且俺娘把握住了这个难得的上学机会——通过了文化考试和政审考核。应该说在俺娘上师范学校之前,无论是执教的学校(俺大是公社的农业中学,俺娘是单庙大队小学)和职务,俺大都略强俺娘一点,算是“门当户对”吧!但俺娘一进师范学校的大门,身份、地位就此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毕业后,就是正式老师、国家干部身份、“非农业”、吃供应粮,工资也是一下翻了十几倍……
对于俺大俺娘的婚姻,反对最强烈的是俺娘的二姐和刚过门的四嫂。主要原因是:中秋节过后的一天,俩人从东沙河田地里干完活回家时,正看到俺大光着瘦长的上身,在学校水池边洗那件蓝色中山装。
以此,二姨和四妗子断定,这个未来的妹夫穷得只有一件褂子。俺大后来跟我聊起这件事说:你四妗子和二姨的判断是对的,我当时确实只有这一件,还是用两个半月的工资从同事那里买的二水。
四妗子和二姨赶紧回家,拉来了两手沾满面糊、正滚煎饼的俺姥娘。
四妗子伸手指向正将晒在尼龙绳上的中山装小心拂平的俺大,说:“娘,你看看,那个光脊梁的就是未来的妹夫,穷得只有一件褂子,一洗就得光着……”
善良的姥娘一语未发,转身回去继续滚煎饼。当一家人围坐一起吃饭时,俺姥娘看着四妗子、二姨及其他人,本着脸宣布:“咱不能坑这个苦命孩子!”——这应该是俺大非常孝顺俺姥娘的主要原因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