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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山水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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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山山脉的一支。过了“夜夭山界”的界石,便是这条纵深狭长的山谷。峻岭绵延,悬崖陡峭,将一切世人世事的脚步——改朝换代,兵荒马乱,赋税徭役,也包括春天在内——都阻隔在山外。一年中有八个月,夜夭山都是风雪交加;六七月盛夏,山外酷暑难耐之时,山谷中厚积的冰雪往往才刚开始消融。

    这一年的春天,却来得很早很早。时才二月底,竟然接连几个难得的晴天。山谷中的溪水也在融融春日下,早早打破冰封,舒怀欢歌起来。

    清晨,木家小男孩气喘吁吁地跑上接雨峰峰顶。这是夜夭山最高峰,俯瞰夜夭山整个山谷,和掩藏在山谷中几乎看不见的小小寨落。木凡生已是轻车熟路,几乎闭着眼睛,都可以找到上山的路,找到峰顶山岩之上,面对群山深壑,耐心等待自己的四哥。去年的这个时候,沈若寥第一次在这个山顶给木凡生开课。一年下来,天天如此,无论狂风暴雪,风和日丽,从无例外。今天也是依旧。山岩上静立的少年师父只有十六岁,背对着自己的身影清瘦而单薄,在木凡生的眼中,却一如既往的高大神圣,坚如磐石。

    听到背后的脚步和喘息声,沈若寥便转了过来,面对着木凡生,冷厉严肃。

    “凡生,你又晚了。你几时起的床?”他冷冰冰呵斥道,“我说过,晚一炷香,罚跑一圈;我等了你两炷香的工夫,今天要罚你两圈。外加每天晨练这圈,一共要跑三圈。我没有时间听你说废话;赶紧把鞋子系好,咱们开始吧。”

    木凡生上山已经跑得小脸通红,满头大汗,听到师父说要罚跑,浑身就哆嗦起来,低下了头,看也不敢看师父一眼。沈若寥视而不见,带着木凡生跑下接雨峰,一直跑到山脚下,再原速跑上来,一口气不歇地如此跑了三圈。这已经不是木凡生第一天练功,更不是第一次受罚;饶是如此,小男孩仍旧一如既往地在第一圈就感到吃不消。然而他的四哥师父却没有半点减速的意思,他也就只能咬牙坚持着。第三圈上山时,他实在挺不下去了。沈若寥心如铁石,抓住他的手臂,连拖带拽硬是逼他跑完了全程。到达峰顶时,他一下子瘫软下来,就要往地上趴。沈若寥紧紧抓着他,几乎提着他的领子逼他又在山顶上来回缓速走了好久,才让他坐下来。

    木凡生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几乎虚脱地瘫坐在地上;面前年轻的师父却没有丝毫的心疼,只等自己汗稍稍下去,便如往常一样令道:

    “起来吧,坐久了会着凉的。”

    木凡生闻言,心底先哆嗦了一下,费劲地乖乖爬起来,熟练地整好衣衫,然后笔直地挺起腰杆,严肃认真地望着四哥师父。

    他在沈若寥的监督指教下活动筋络,锤炼内力,一板一眼,样样都必须按照四哥的要求做到位。四哥哥让他提着盛满水的木桶蹲起屈臂、上下山路,并且在他脚下垫上厚厚的石头,然后逼他伸直两腿双手触地,在自己的学生压不下去时把手按在他背上,直按到倒霉的小男孩哀叫不已,眼泪横流;他的四哥师父始终心如铁石。

    活动开筋络后,沈若寥便开始检查几式先前教过的基本功法,依旧不满意。

    “怎么搞的?”少年师父的眉毛不耐烦地拧了起来,像两把刀般,径扎进木凡生心底。“这三个把式你已经练了一个月了,刚开始进步还挺快的,怎么越来越没起色了?”

    木凡生委屈地嗫嚅道:“四哥哥,教我一式新的吧。这三式我实在练不下去了。”

    “旧的没练好,新的怎么教你?”他严厉的师父冷冷训斥道,“凡生,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练功切莫贪多。一味求快,最终只能学成空架子,花拳绣腿,有什么用?”

    木凡生涨红了脸,乖乖站在原地,低着头一声不吭。

    “重来!”一声喝斥,小徒弟浑身就是一个寒噤。

    师父一遍遍纠正,木凡生一遍遍出错。一个时辰后,泪水再一次开始在他眼眶里打转。他已经精疲力竭。他咬紧牙根,努力把手臂抬到四哥哥要求的位置,努力把腿提到四哥哥要求的位置。然而这要求的位置高一分不行,低一分不行,左一分不行,右一分不行,偏偏就在最耗气力的点上,实在是太难达到。

    他已经累得再也抬不起手臂踢不起腿了;每一次重复都比上一次更加糟糕。而他毫无退路,必须继续练下去,直到达到标准。

    那可能吗?他觉得简直不可能。但是四哥哥并非强人所难;四哥哥自己,就能做得完美到无可挑剔,因此也一样要求他,而容忍不得丝毫偏差。他听族长大伯说过,四哥哥的父亲,他名义上的师父,曾经名震大江南北的天下第一高手沈如风,曾经就是以这样绝对的完美来苛求自己的儿子;十几年如一日炼狱般的残酷训练,才把四哥哥的武功锻造成今天这样的水平,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但我不是四哥哥;我也许永远也做不到四哥哥那样。”木凡生想着,心里难过到了极点。

    “停!”头顶上响起一声暴喝;四哥哥的火气终于克制不住了。

    木凡生停下来,站在原地发抖。

    “你以为你在干什么,凡生?你表演的是一套什么东西!你这哪点儿是我教出来的?哪儿有丁点儿沈氏传人的影子?别说对不起我爹,你姐姐知道了会怎么想?你——”

    沈若寥突然住了口。一串晶莹的泪珠,从木凡生通红的脸颊上滚落。

    小男孩的心里,此刻只有耻辱和羞愧;自责和绝望充塞了他的全部思想感情,仿佛面前的四哥师父是座威严的冰山,冒着凛凛寒气,冻得他从头到脚钻心疼痛。一时间他没有意识到,更不敢抬头去看,面前的冰山对自己此刻的软弱和羞耻究竟是什么反应。

    “若寥?凡生?”一个女孩子的呼唤声从下面的山路上传来。师徒二人都吃了一惊,醒过神来;沉默的尴尬尚未被察觉,已经被打破。

    “若寥?凡生?你们在上面吗?”呼唤声越来越近。

    少年师父终于有了动静,走到山崖边,向下喊道:

    “我们都在。上来吧。”

    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跑上了山顶,浑身大汗,看到二人,气喘吁吁地把手中提的饭盒放到地上,抬起手来擦去额头的汗水,又把垂到胸前来的两条长辫子甩到了身后。她叉起腰来,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二人。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下去吃饭,不饿啊?非得我给你们送上来。真难伺候。”

    木凡生羞怯地说道:“姐姐,我还没练完功呢。”

    女孩子看到弟弟小脸上还挂着的泪珠,微微愣了愣。

    “他又表现不好了是不是?”她询问地看向一旁的少年师父。

    沈若寥摇了摇头。“没有;都怪我。他练得太专注,我一没留神,就把时间给忘了。”

    女孩子敏锐的目光却犀利地捕捉到了四哥眼中的阴影。她叹了口气,皱起眉头来,看着自己的弟弟,教训道:

    “凡生,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怎么还这么不懂事?有四哥哥教你武功,是你天大的福气。你倒好,偷懒贪玩,不好好练功,总是惹他生气。你什么时候能有点儿出息?”

    “秋千,”沈若寥止住她,“跟他没关系。今天都是我的错。——唉,算了;”他看向自己的小徒弟:

    “凡生,今天就到这儿吧。你浑身发抖,能练好才怪了。功力这东西是不能图快的;我如何也犯下了这毛病,却还自以为是。你自己回去,还是好好巩固一下这些学过的内容。等下个月,咱们再开新课。”

    他们一起用过午饭后,下山到溪谷中来。初春的太阳还残留着冬日慵懒而温暖的味道,漫山遍谷的草木还都埋在积雪之下,一片洁白之中露出星星点点的枯褐,感觉却不似严冬时那般死寂。仔细看去,枝头疙疙瘩瘩已然孕育出新芽。静谧的山谷里,除了脚下细微的流水声,似乎还能听到雪地里草儿破土的声音。几只麻雀掠过面前,蹿上光秃秃的枝头,瞬间又飞下来,跳到对面的坡上去了。

    木秋千上午在溪边洗好了衣服;凡生帮着姐姐把衣服挑回寨中去。只剩下他二人在溪边梳洗。初融的溪水碧彻清透。沈若寥洗了几把脸,在溪边坐下来,有些心事重重。他把瘦骨嶙峋的手指伸进溪水里,抠起水底的泥土来;清澈的溪水瞬间就被搅得浑浊不堪。

    木秋千在一旁小心地端详着他的面容,又回想起自己初见他时的情景。一年前的隆冬深夜,大雪纷飞的夜夭山峡谷。那天的若寥,站在他父亲沈如风身边,好像一个柔弱的女孩子。木秋千生长在一个江南水乡,被二哥梁铁寒救出法场后,一路从应天京城奔逃到这寒冷的燕山里,见识过太多剽悍粗犷的北方男子;在他们当中,沈如风当算是首屈一指的美男子,高大挺拔,英气逼人。他的儿子却生得太过俊秀,便是在江南,想找到这样俊秀的女孩子也不容易。此时此刻,她端详着他漆黑修长的双眉;眉心正中央有一道暗红色的伤疤,虽然不长,却深而醒目。这伤疤一如既往又把她的视线引回到他漆黑的眼睛上,令她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寒噤。一时间她仿佛觉得,那双眼睛也像这眼前的溪水一样,泥沙激荡,显得深不可测;她却又明明知道这水本来是多么清澈透明的。

    “你又想起什么来了?”她轻声问道。

    沈若寥低声道:“还不是凡生。你上山来的时候,我正冲他发火,又是毫无理由,老是这样。我发现我跟我爹别的没学会,这一点倒是出奇地像。曾经他天天打我,所有的要求都苛刻不近人情,从来没有鼓励,永远骂我是没出息的窝囊废,只会给他和我娘丢脸。曾经我以为,我绝对不会像他那样对待自己的徒弟和儿子;可是现在,我却一丝不苟地把一切都照搬过来,再制造凡生的阴影,要让他变得跟我一样——”

    木秋千笑了。“你毕竟没打他。再说了,男孩子就该对他要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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