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夜晚,同样的大王,却是吴王欢乐周王愁。
洛邑,周天子的王宫里,少年天子深夜不寐,在殿中负着手走来走去,烛光将他的身影映在墙上,随着他踱步的角度时而长而短而细而粗,不停地变幻着。
宫殿年久失修,刚刚入秋但已有了深深的潮寒之意。堂堂的周天子,由于王室用度有限,他的大殿里只在案上燃着两支蜡烛,他的身上,是白色的葛布内衣,虽然没有打上补丁,但是肘弯膝盖处,也已有了明显的磨损痕迹。
他的目光转向墙角的一组柜子,沉吟半响,方走过去,柜子上边一溜儿放着十来个托盘,用红布盖着,周天子伸出手,抓住一方红绸,忽然向下一扯,顿时满室流光溢彩,那托盘上放着的,竟满是珍珠美玉黄金和银器。
少年天子姬的唇角不禁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有多久分封的诸侯们没有向他这个天下共主朝觐进贡了他已经不记得了,似乎,自他登基以来,也就只有被王子朝赶出帝都,晋国赵简子率兵勤王,受他赐封为世卿的时候,以卿大夫的礼仪,向天子朝觐,并奉以礼物。还有就是前不久范氏和中行氏突然来过一次。
如今,赵简子已经死了。世事变幻莫测,他似乎还能清晰地记起那位晋国世卿当初意气风的样子,转眼间,他已变成了一坯黄土不,是一截焦炭。而那些杀死他的人,忽然间又记起了他这个天子,跑来殷勤地向他进贡了。
上一次范氏和中行氏突然朝觐天子,他还不知对方的来意,现在他知道了,原来为的就是这一天。为的就是,向他周天子讨要一个名号。
他现在地不过百里,老弱残兵不过千人,哪里还有资格分疆裂土,分封诸侯诸侯们都是自己用武力夺取了土地和子民,当一切成为现实之后,到他这里补讨一个合法的名份罢了。
他现在唯一还有利用价值的地方,也就只有这一点权利了:为乱臣贼子们正名
天子的嘴唇颤抖起来。羞辱感让他无地自容,他地手紧紧握住托盘的边,想把它翻到地上去,用靴底踩成碎片,可是挣扎了良久,他终于颓然叹息一声,垂下大袖,缓缓走回案旁坐下。
有什么办法呢周室已经衰败至此。他现在连一个弱小的诸侯都打不过。又何以重振天子声威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让这延续了六百多年的宗周天下继续存在下去,尽可能的让天子的影响在诸侯间再大一些,至少至少不能让人忘记了,在洛邑还有一个天下共主,一个把江山分封给了他们的天子。
姬深深地吸了口气,暗暗思忖:上一次,刺杀楚王地计划失败了,或许这是天意,仔细想来。刺杀楚王,让北方势力大举南下,对他未必便是有利的。他越来越感觉到,即便是打着尊王攘夷旗号的齐国和晋国,即便是那些封的诸侯们,那些周王朝建国时的忠臣后代们,那些和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王公王弟们,也只是把他当成一件利用的工具。
当天下还掌握在周天子手中时,天下越是稳定。越能凸显他的阶值。当这周天子沦落成为一件工具时。那么只有天下混乱,越是混乱才越能凸显出他地作用。于是。唯有这天下不断出现新地政治势力,加深诸侯间的动荡。他这个周天子才能时时被人想起来,才能时时被抬出来,就像祭祠里的神像,每逢重大节日,总能得到一份祭祀。
想到这里,少年天子眉头一展,已经熄了决心:晋国自立为诸侯的五位国君,他会颁赐玉圭,给他们一个名份。有了正当的名份,他们就能理直气壮的去争去抢
今冬明春黄池之会,他也要答应派天子使节参加,至于代天子以治诸侯的方伯要不要封给齐国,且看天下时局变化再说。
想到这里,周天子的脸上出一丝扭曲的笑意。这天下,本是他的祖先一造,如今做为周天下地王,他却要想尽办法去破坏,去制造动荡。破坏它居然还是为了周王室的延续和存在,这事何等滑稽
哈哈哈哈姬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如哭
相国大人,我军伤亡情况如何
又一场猛烈的城池攻防战刚刚结束,孙武正在城头忙碌,运下伤兵调整部署准备滚木沸水,以应付敌人的再一次攻击,身后突然传来女人的声音。孙武急忙回头一看,却是王后和三位王妃赶到了,孙武不由有些吃惊,连忙返身迎了上去。
自附近村镇百姓全部迁入姑苏以来,王后和三位王妃时常出宫探视子民去施粥点视察,并来城上巡弋,探视守城官兵。但是正逢鏖战时,王后和王妃们还没有踏上过城头,不知这一次她们是适逢其会,还是在宫中也听说了这一次楚越联军攻势汹汹,因而放心不下。
臣孙武,见过王后三位王妃。
相国大人免礼。王后季嬴回了一礼,长腿迈动,轻盈地走上前来。她和若惜摇光小蛮三位王妃,个个顶盔挂甲,腰间佩剑,一副武将打扮。只是四个少女虽然淡扫蛾眉不施粉黛,却仍是明眸皓齿,丽颜如花,妩媚中透着英武,令人眼间一亮。
伤兵们有人被人抬着,有的互相搀扶,有的一瘸一拐地拄着长矛正撤离阵地,补充的兵员正纷纷进入各自的阵地。擂木箭矢都铺阵在阵地上,一口口大瓮下燃着火,里边沸汤滚滚,健妇和年老者做为辅军,有地还有往城头上搬运箭矢,有地则在不断往瓮下添着柴火。那些沸汤不乏烫破了皮儿就会溃烂不止的粪汤。飘出了极其难闻地气味。
大战刚刚结束,听说这一次敌军攻势之猛前所未有,本后和三位王妃放心不下,特来城头探视相国大人和诸位将士。
季嬴一边说,一边憋着气儿走到城楼最高处,迎着秋风大大地喘了几口气,这才翩然转身,向孙武启齿一笑。明眸顾盼间微微张开地一点红唇中出编贝似地两排玉齿:很不错呀,姑苏城在相国大人坚守下固若金汤,敌军仍不能前进半步。
孙武暗暗焦急道:是,请王后和王妃放心,守城将士英勇善战,更兼姑苏城高墙险,楚越联军是决难靠近的,只是他们马上就要动第二轮攻击了。抛车一动。漫天石块,实在太过凶险,还是请王后与诸位王妃暂且下城以策安全,否则臣实在放心不下。没甚么了不起的,季嬴若无其事地站在城头,眯起俏丽的眼睛,冷冷看着城下敌军的调动,说道:全城将士,为姑苏存亡正在浴血奋战,一国之主岂能藏身宫中。连将士们的面都不见大王不在城中,本后理应代大王巡视全城,这是本后职责所在。
季嬴说着已走到城头,与摇光若惜两位王妃肩并肩手扶箭垛向城下观望。摇光和若惜在她一左一右站定,手按剑柄小心防范着,生怕城下射上一支冷箭,她们两个见识过战场厮杀,心中并无惧意,却怕季嬴受到伤害。如果堂堂吴王后死在城头。那可是不得了的重大事件。
殊不知季嬴何止见识过战场厮杀。她在秦国时,王宫卫队中专有一支隶属于她地女兵队伍。她甚至亲自率兵同犬戎蛮族打过仗,岂会怕了这副阵仗。
季嬴好奇地打量着城下的楚越联军。只见远远近近有几十座抛车,一座座抛车中间正有人运来大量木材和泥土,季嬴秀眉一皱,指着那正象蚂蚁似的辛勤劳作的敌军士兵问道:相国大人,敌军运来大量木材和泥土意欲何为
孙武向城下一望,轻蔑地一笑,拱手答道:敌军这是要筑土山以破坚城,王后不必担心,我军日间射箭,夜间偷袭,在此阻挠之下,他们要筑够足以对姑苏城有所威胁的土山,最快也得四个多月的时间,在此之前,我们的大军早已从容断了他们的后路。
看样子楚越联军筑山攻城也不甚着急,他们想必是打着先伏击大王,断了姑苏外援,再回过头来从容攻城地主意。摇光观察着城外情形顺口说道。
王后说地是,所以我们更不担心楚越联军会不计牺牲,强行攻城。敌军马上就要再度动进攻了,王后是不是先行到城下藏兵洞中暂避。
相国大人不必担心我们安全。小蛮大大咧咧地走过来:我们是女人不假,却也不是泥捏的人儿。我们的身份先是一城之主,其次才是女人。大王不在城中,将干们在城头浴血,我们甚至不敢出面探望,岂不令我吴军将士寒心再说,他们的抛车再厉害,还比得上咱们大王设计出来的抛车把咱们的抛车架在城头,居高临下,必然打得他们落花流水。
小蛮探头向城下一瞅,只见远远近近矗立着几十台抛车,每台抛车后面都有百十号人,正在准备着繁琐的抛石准备。
小蛮把嘴一撇,不屑地道:咱们的抛车只需十来个人就行了,他们还用这么笨重的家伙呐咱们的抛车威力应该远甚于楚军,怎么容他们逼近了城头
孙武苦笑着解释道:蛮王妃,这也是没有办法地事。姑苏城中必有越人奸细,为了不让他们生疑,臣不敢事先向城中运送大量石块备用,所以咱们的抛车已没有石块可用了。不过王后尽管放心,以姑苏城池之坚固,没有抛车可用,楚越联军也休想踏上城头半步。
若惜颔道:城中有相国大人和荆林上将军以及范大夫文大夫等一干忠义之臣,姑苏城必然坚不可摧。只是,我们少了抛车,便少了一样有力的远程防御武器。攻守易势,为了防止敌军藉抛石压制之机兵攻城,城上必得安排大量守军。伤亡总是在所难免。夜间出兵偷袭破坏,伤亡也不会小了。
是啊,孙武回头看了眼远处正络绎退下城头的伤兵,叹息一声,又道:可是只要打仗,伤亡之事总是难以避免的。
若惜浅浅一笑,说道:相国大人,一战之后。总要增加许多伤残,他们今后既不能耕种,又不能服役,徒增朝廷许多负担,有些日过不下去,还要从昔日为国效力的勇士,变为鼠窃狗盗之辈。如果这伤亡是战争不可避免的必要牺牲那也罢了,只是因为没有蓄集足够的擂石才导致这许多伤亡。实在令人惋惜。城中擂石不够。难道不能想些其他办法吗季嬴听到这里,蹙着眉头略一沉吟,说道:凌烟阁已经建了大半,楼下尚有许多石料不曾用上,相国大人可派人去宫中运来石料充作抛石。
孙武惊道:这那可是筹建宫中楼阁之物,财物皆归宗伯大人掌理。未得大王允许前,臣无权妄动啊。
季嬴哂然道:大王如今不在姑苏,如何讨得他的诏命惜王妃说地有理。这些石料地耗损只是一时之物,大战结束,我们自可再去山中开凿。所费也是一时之财。若是无端增加许多伤残士兵,则是一生一世之事。不但他们要成为朝廷负担,许多人生活无计,将来还不免要成了偷鸡摸狗之徒。既然我们有办法将伤亡减至最小,为什么不努力去办到呢
孙武听了也不禁意动,只是国家财物各有所司,各用所用,这些石料皆属吴王内库,虽说督造凌烟阁一事由他全权负责。但是擅自挪用建造凌烟阁之物。那可不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
吴王庆忌威望日重,他待这些老部下虽仍亲热如昔。但是孙武却不敢自矜,越受荣宠。越是时常自省,不肯恃宠而骄独断专行。今日擅自挪用宫中财物,大王荣宠时,那是为人机警忠于朝廷。来日一旦吴王对他有所不满,若有谗臣进言,便是目无君上独断专行。这种一事两说地事例古来今来不知在多少权臣身上应验过,孙武岂敢做主。
季嬴微微一笑,说道:大王有命,命本后与三位王妃监国。既是监国,自然有权做此决定。大敌当前,理应以应付外敌为主;兵临城下,一切事情都要先放下,把所有财力物力人力用在城池防御上。相国大人尽管去办,此事,由本监国负责
孙武略一犹豫,拱手道:臣遵命
且慢季嬴略一思索,又道:还有,如果石料仍不敷使用,便拆掉附近民居的围墙房舍,将王宫外围宫群开放,暂且安置失去房舍地百姓。重建房舍的财物,在拆掉他们房屋时便付到他们手中。
一见孙武面带难色,季羸微微一笑:如果用度不够,就用本后带来的嫁妆。
孙武深深地看了季嬴一眼,长长一揖道:是,臣遵旨。
若惜三女互相看了看,小蛮悄悄竖了竖大指,三人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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