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谁笨了!轻咧嘴角,被他这么一气,她心中紧张消去不少。
再次面对墨大儒,她心下已经有了成算。敛衽一礼,她恭敬道:“大儒才学为世人所钦佩,阿瑶自然相信您。”
“你就不怕老朽偏帮沈姑娘?”
“您也说了是偏帮。若真如此,阿瑶便在华首寺为墨夫人请一尊长生牌位,日日三炷香向她诉明心中委屈。”
“这丫头,真是怕了你。”
无奈地摇头,看向众人时,墨大儒神色郑重,“胡家姑娘聪明伶俐,本性天真烂漫,于昨日解开老朽亡妻生前所留孤本难题。老朽今日登临胡府,便是欲代亡妻收其为唯一传人。”
一番话虽丁点未提她不好,可对胡家姑娘的各种溢美之词,却将对立面的沈家姑娘贬到一文不值。
不仅如此,墨大儒还是亲自登门收徒。昨日他收沈家姑娘为徒的消息可是从驿站中传出来的,从头到尾墨大儒都未露面,好不容易今日露面,就给出这么一份“大礼”。如此明显的差距在那摆着,胡沈两家姑娘谁更受重视、品行更和大儒心意,简直不言而喻。
当即便有不少人朝沈墨慈投去意味深长的目光,而后者竟然还忍得住,恭敬地立在师傅身后做足了为徒者的恭顺姿态,至于她内心深处如何苦涩如何煎熬,却只能一人慢慢消化,打落牙齿活血吞,忍出内伤也不能喊丁点疼。
众人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没想到更让人惊讶的还在后面。墨大儒话说完后,一直慈眉善目立在轿旁的空海大师忍不住了。
“好你个墨老儿,不是早告诉你她是我徒弟。丫头,昨日下山时咱们可都说好了,你答应过老和尚回家禀明爹娘。他墨道玄徒弟一抓一大把,根本不值钱。再说我名头也不比他差,就刚那事,有人诬赖你,你只需要报我名号,绝不敢有人说你品行有亏。“
得道高僧怎会突然变得如此跳脱……被他满脸“你是不是傻”的表情盯着,阿瑶再次感觉自己脑子有些不够用。
“大师,阿瑶是觉得还没敬茶,尚未确定师徒名分。这样贸然扯您名号,不太合适。”抓抓头上花苞,阿瑶颇有些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合适,有人拜了个徒弟一大堆的人为师,也没敬茶,就急吼吼地打着师傅名号要你难堪。我佛慈悲,讲究因果轮回,她种因,你不报复回去,怎么助她得业果?”
因果轮回还能这么讲?周围一片憋笑的隐忍声,惊讶之下阿瑶将眼睛瞪得老大。
投在身上嘲讽的目光越来越浓,会想今日的功败垂成,沈墨慈再也忍不住出言相讥,“大师乃得道高僧,方外之人,何必掺和这些红尘俗世,对一个弱女子苦苦相逼。”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想必有所误会,贫僧所言另有其人。”
“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怎么能如此欺负阿慈。”出声的正是看不过眼,急沈墨慈之所急的宋钦蓉。
不出声还好,本来沈墨慈已意识到空海大师话中陷阱,他从未指名道姓,故而她方才询问时,也只以“弱女子”代称。可她这句话,却直接帮她坐实了此事。
困顿不堪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此时此刻她回忆起胡瑶入书院后的几次交锋。从晨间茶点到书中肚兜,再到今日归还首饰,一次又一次,宋钦蓉总在关键的时候帮她倒忙。正是这几次,打乱了她几年来苦心布局的全盘计划。
她怎么找了这么个蠢货!就在这一刻,她对宋钦蓉那颗满是利用的心,转变成了满腔仇恨。
在她咬牙切齿的同时,空海大师已经将目光转向宋钦蓉,“这位女施主何以如此笃定,贫僧说得是沈家姑娘?”
“那还能有谁?”
“当然,”空海大师抬手,食指指向不远处玄衣少年,“比如他,景公子幼年曾随墨大儒读过几日书,从未敬过茶,如今更是对即将成为师妹的沈家姑娘多有嫌弃,贫僧所言之人……不甚确定。”
在小侯爷满是杀意的目光中,空海大师强行改口。
“这……墨大儒,阿慈也是您徒弟,您怎能如此厚此薄彼?”
被空海大师三言两语绕过去,宋钦蓉还想争取。沈墨慈却是再也不想呆在此处,被半城百姓嘲弄和鄙夷的眼光一遍遍凌迟。
“阿蓉别说了,今日之事本就是一场误会。恭喜师傅再得佳徒,徒弟与平公子有事相商,欲先行退下,还请师傅恩准。”
见沈墨慈处境凄,墨大儒内心深处升起一丝怜悯:不过是未及笄的姑娘,承受如此流言未免有些太过。可随后她说出的这番话,其中深深的权谋算计,却让他再次冷了心。太上皇于他有恩,收此女为徒不过是无奈之举,若是上进之人他定会不吝指教,可此等心术不正之辈,他实在无从下手。
也罢,他不置可否地点头。
在沈墨慈有些仓皇的逃离后,后续彻底演化成空海大师与墨大儒的争徒大战。两位积年老友为了争夺爱徒,抛开身份修养如市井妇人般唇枪舌战,不顾友情彼此揭对方短。
“墨老儿,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明明是我先说的。再说了,你多少徒弟,光关系亲近的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你关照得过来?我就不一样了,这辈子统共就俩徒弟,怎么都罩得过来。佛曰……”
“别佛曰了,天天披着僧袍讲歪理,也不怕哪天佛祖收了你个老乌龟。徒弟多怎么了?我是代阿淑收的,万亩地里就她一根独苗。还有,师兄多帮手也多,遇事每人帮一点,加起来那是多大一股助力。”
墨大儒越说越有信心,丝毫没注意到旁边玄衣少年被他最后一句话说黑了脸。
“你怎么不说师兄多了,扯后腿的也多。”
“你当我徒弟是什么歪瓜裂枣、地痞流氓?”
“知人知面不知心,衣冠禽兽谁没见过?”
围观百姓目瞪口呆,这两位真是名满天下的得道高僧和大儒?吵起架来丝毫不比邻居家的河东狮差!
还有,这养在深闺十三年、名不见经传的胡家姑娘到底是有多好,才引得两位如此有名望的人不顾颜面、大众抢夺。一时间众人心中完全确定,胡家姑娘定是为奇女子,才学、品性如何再也毋庸置疑。
尚未走远的沈墨慈听闻下人来报,口中突然涌起一股腥甜。她苦心计划多年,本想拿胡瑶当垫脚石成就自己响亮的名声,没成想回头来却为她做了嫁衣。气血上涌,她忙以帕捂嘴,洁白的绢帕染上点点红梅。
而更糟糕的事还在后面,顶着街头巷尾飞速蔓延的流言蜚语快步赶回沈家,刚进后院她便被嫡母房中妈妈拦住了。
“夫人说了,姑娘所做之事妨碍了全家名声,这段时日还是好生静养的好。”
这几年因她得阿爹看重,连带姨娘在后院也颇有脸面,隐隐与嫡母平起平坐。为此嫡母早已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好不容易抓住机会,她自然不会放过。
沈墨慈被禁足后院,她为妾的生母也被叫去正院日日立规矩,做足了为妾本分。而向来支持她的沈父,却在日日出门被人指指点点、连沈家绸缎庄生意也受到影响的双重压力下勃然大怒,放手任由嫡母管束后院。姨娘月钱本就不高,即便因受宠这些年来多有赏赐,赏银也大都被她拿去收买人心。一朝失势,沈墨慈母女在后院处境堪忧,最严重时连做点心所用酥油都得从月例中扣。
身为庶女她不是没经历过看嫡母脸色的苦日子,这些她尚且能忍受。可让她无法接受的是,趁此机会嫡母大肆调动后院人手,将她的人贬的贬、卖得卖。没过几日,她多年经营势力短短便被打得七零八散。
当然这都是后话,在沈墨慈回府同时,胡府门前,当着众人的面,墨大儒与空海大师为收徒之事争执不休。
眼见两人久久不曾停歇,就连暗自欣喜的胡九龄也有些看不下去了。昨日阿瑶提及空海大师名号他心里那个惊喜,可没想到更大的惊喜还在后头,不止空海大师,连墨大儒都想收他家阿瑶为徒。为了收徒之事,如今两人甚至当街吵起来。
这是多大的脸面!这事传出去,日后看还有没有牛鬼蛇神敢说他爱女半点不好!出于为父的骄傲、更是为将来长远计,胡九龄恨不得他们多争会。可当他们真争起来,他又有些不忍心。
名声啊……
疾步走到两人中间,他左右劝着:“两位远来是客,既然是为了小女,不如进府喝杯茶,坐下来慢慢说?”
“胡老爷所言有理。”
一直沉默的陆景渊终于开口,简简单单一句话,上一刻还争执不休几乎要上演全武行的两人,下一刻却如按了复位键般,奇迹般冷静下来。
“阿弥陀佛,便依施主所言。”打个佛号,空海大师恢复得道高僧模样。
“那便叨扰胡老爷。”整理衣冠,墨大儒一派学者儒雅风姿。
敏锐地察觉到两者情绪变化,胡九龄将目光投向树下的玄衣少年。
昨日阿瑶回来后,便将华首寺中发生之事说予他听,这会他很容易确认少年身份。可确认后他又生出新的疑惑,近半个月来城中暗流他也有所察觉,先后几股势力暗中查探胡家产业。如今面前三人齐聚胡府,到底有何打算?
心下思索着,面上他却始终笑得热络而不失礼,“莫非这位便是小女提起过的景公子?”
“正是在下,拜见胡家伯父。”陆景渊抱拳。
普普通通的两句话间,两人却是交战一个来回。胡九龄问得十分巧妙,他丝毫没提其尊贵的侯爷身份,而是从阿瑶角度入手试探。倘若少年当真对胡家有打算,听到这样矮一辈的称呼,多少会有所反驳。
陆景渊当然听出了他话中的试探,他的确对胡家有所打算,但却并非他想得那般。余光瞥向旁边安静的丫头,他干脆将计就计。
恭顺的姿态和话语让胡九龄心下稍安,但也只是稍稍而已。侧身避过少年行礼,他笑道,“既然是阿瑶朋友,景公子不妨一块进府坐坐?”
“恭敬不如从命。”
说完他迈步向前,随着胡九龄邀请的手势,空海大师和墨大儒很自然地跟在他身后。
见到此点,胡九龄更是印证了心下某个猜测。亲自引三人进府,吩咐下人准备厢房、梳洗之物后,他将少年单独请到书房,开门见山地问道,“胡某参见定北侯,方才府门外人多嘴杂,请恕胡某无礼。”
“无碍,我名景渊,胡老爷称呼我名讳即可。”京中大臣也没几个敢直呼他名讳,不过面前之人是那丫头阿爹,没几年也会成为他长辈,早叫着也无妨。
定北侯何等尊贵的人物,且如今他来意不明,无论如何胡九龄都不敢直呼其名。
“景公子,胡某有一事尚且不明。”
“便如胡老爷猜测,空海大师与墨大儒,确是随我一同前来。”
空海大师自不必说,至于墨道玄,还多亏了沈墨慈。若非她请动平王以势相逼,触动文人那根傲骨,即便他有意收阿瑶为徒,也不会做出当街争吵的出格举动。
胡九龄明白,虽然他觉得阿瑶千好万好,便是天仙下凡也比不得,但其他人不会这样认为。他还不会天真地以为,凭阿瑶本事能让两位名满天下的大人物稀罕到如此地步。
但如果换做定北侯出面,这一切就很容易说得过去。
“胡某在此代整个胡家多谢景公子,方才若非你们及时出现,就算过后事情能说清楚,小女名声也不可能如此轻易保全。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日后公子若有需要,我胡家愿效犬马之劳,能力范围之内决不推辞。”
说完胡九龄抱拳,还没等躬下身子,陆景渊赶紧伸手止住他。
“不必,”将来此人会成为他长辈,他向来宽宏大量,不拘泥于一时半刻的礼数。
心下这般想着,他嘴上却是另一套说辞,“当不得胡老爷如此,在下此举正是为了偿还十一年前东山别院的救命之恩。”
十一年前、东山别院……尘封已久的记忆缓缓开启,胡九龄隐约记得那年元宵,刚两岁的阿瑶在别院莲花池旁发现了个浑身是血的孩子。他至今还清晰的记得,面对成人都心颤的一幕,他那傻女儿却无丝毫畏惧,反而兴奋地喊着什么“红孩儿”。
记忆中孩子那双如野狼般满是侵略性的眼睛,与面前少年深邃却有慑人的眼眸重合。一个半大孩子何故被如此追杀?深知此事危险,当年他命胡贵暗中处理,连郎中把脉时都是隔着帘子,整个过程中知晓此事的只有他们主仆二人,以及当年亲历的少年。
此事应该不假,胡九龄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下来。
见此陆景渊心下也长舒一口气。想他天纵奇才,无论修习武艺或是处理政事全都手到擒来,却唯独不会曲意逢迎、讨人欢心。
那丫头软硬不吃,且前世对他十分抗拒,保险起见这辈子他只能从她身边之人入手。宋氏尚还好对付,胡九龄可是人精。幸好沈墨慈不辞辛劳布置这场闹剧,让他以神兵天降的方式风光出场,借胡九龄感激之时倒出当年旧事,步步为营终于取得他信任。
向来只有别人讨好他的份,前世今生能让他这般大费周章的,也就只有那笨丫头。
早晚有天,他要从她身上全部讨回来。
“阿嚏。”
后院绣楼内正在换衣裳的阿瑶打个喷嚏,没有来的觉得天冷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