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设的宴,为了款待远道而来的美国客人董娜秀,董娜秀是专学庭园设计的,对绘画也略有功夫。她是姚迪非在剑桥认识的朋友,一口半生不熟的中文还拜迪菲所赐,这次在环游世界的途程中,经过北京,决定停留下来。她曾租了一所很大的中国住宅,房子多得她住不了,有一个中国厨子,一个华文教师,已经结交了些中国知识分子做朋友。
有一次,和木兰荪亚在戏园子里认识的,后来又去他们的古董店里逛了逛。认识了孔立夫之后,她和木兰夫妇已经是很好的朋友。木兰只能说一点儿英文的句子,而董娜秀也只能说一点儿中国话。迪菲引荐她时,木兰曾笑她的名字,董娜秀很喜欢木兰的轻松自然,不拘俗礼。
红玉决定无论冒什么危险,也要参加这次集会。先一天她歇了一整天,又歇了一个早晨,中午吃了一顿清淡的午饭,又小睡了一会儿。她起来穿衣裳时,觉得兴奋愉快。梳头擦口红时,说说笑笑,真是平常少有,甜妹看了,非常安心。集会上,董娜秀带来了几位文化界的人物,木兰、孔立夫和他们都认识,迪菲后来居上,通过引见也相处甚欢。
一位老文人兼哲学家,姓辜,人们尊称他辜老,博学而固执,他不喜欢莫愁晟澜这样摩登新颖的新式女青年,却喜欢颇有古典气质的曼妮和红玉,曼妮的美宛如古代小说的插画里走下来的一样,而红玉是因为她可以明朝传奇式的散曲。
曼妮是让木兰哄来的,老文人见到曼妮一直猜不出,她居然是一个四岁孩子的母亲。
老人说:“怎么能信!不过我相信你的话。现代的女人再没有这样迷人的气质了。你们知道她的驻颜妙术为何?那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深居闺房,并且裹脚的缘故。你们年轻女士若是出门儿,再加上打网球儿,像现代的女学生,三十岁就老了。”
人人听了都大笑起来,年轻人说:“请您多讲一点儿吧。”阿非和红玉坐在一块儿,在老人接着谈笑诙谐,大家听着十分有趣时,他们俩彼此相视而笑。不过老人所说也不全是诙谐之词,他所说的话里,也有当视为教训的。
接下来的话里,皆是讽刺西洋文化和当今文化的女人的各种改变,木兰姊妹本来想说自己对于这方面的见解,但出于尊敬老文人也不再提起。
特别是裹小脚,那老文人一直强调裹小脚儿在生理上,在道德上的好处。晟澜面上不表,心里却是低低的骂,老顽固。后来又有几个文人到了,董娜秀带着那几位和老文人见面。黛芬悄悄问晟澜,“三小姐,您今日不该穿新式旗袍的。”
晟澜嫣然一笑,“那我该穿什么?”
黛芬眨了眨黠慧的眼睛,笑眯眯道,“绛红银丝边的宽袖旗袍,梳上大刺啦的旗头,绢花东珠珊瑚玛瑙一一别上,小姐定是艳压群芳。”
晟澜不由得笑出声来,“你这丫头将我当做满族的姑奶奶了吧。”
黛芬噘嘴不语,心想,怕不是前世就是,不然怎么那样肖像。
新来的几位客人里,竟有人一下子喊出了晟澜的名字,旁人齐齐的望向落后在众人后面的晟澜和黛芬。
那人露出洁白的牙齿,“晟澜,姚晟澜。”
晟澜怔了怔,也笑道,“安老师。”
原来那位客人竟是从前在贝满女中任教的声乐教师,正是他组织排演了贝满女中的《新乐府》。接下来,安仁月自然而然的和董娜秀等人绘声绘色的描绘起当初晟澜在贝满女中表演的精彩和美妙。
董娜秀很感兴趣,对姚思安道,“姚先生,您真是好家教,有一个深藏不露的女儿。”
旁人戏谑的帮她改正,“不应该是深藏不露,应该是秀外慧中。”
闻者又是一阵大笑,甚至有人提议,“安教授您近来不是又谱了一段新曲么,如今又有您的得意门生在前,不如趁着兴致,来上一次表演。”
又有人附议论,“对啊,辜老您说是不是?”
辜老连连点头,“要不,仁月给老朽看看你研砖的乐府。”
既然是辜老的要求,安仁月也不好推辞,望向晟澜,道,“晟澜啊,我手上刚好有一阕词,我已经铺好了,你学过古汉乐,自是看得懂的,现下让你清唱可好。”
晟澜又不是未在众人面前表演过,接过安仁月的曲谱,详看一番,自信嫣然道,“可以啊。”
董娜秀又问,“可能配乐么?”
人们立刻答,“自然是可以的。安教授可以吹箫。”
安仁月不可奈何的让人推崇了出来,朋友们知道他从来是箫不离身,今日赴会一定也带来了,叫嚷着要他拿出来。
安仁月又解释,“这一阕词,我谱的箫筝合奏。缺了一样也少了雅兴。”
董娜秀无不惋惜,“那,遗憾了。”
姚晟澜见状,便道,“我知道一位朋友家,收藏了一把不错的古筝,只是在场的人有会弹奏的么?”
一群文人里有人站出来,是位儒雅含蓄的中年男子,寸发戴着眼镜,打定主意一般道,“若大家不嫌弃,鄙人也曾习过几年的古筝。”
这下好了,乐器和演奏的人员都解决,如今只等那古筝送来,好戏就登场了。众人很是期待这次随性的演出,晟澜给舒浩启挂了电话,大致说明了意思,舒浩启也很是兴奋的答应了。
因为古筝要到中午的时候才会送来,姚思安便安排客人们先在忠敏堂吃午饭,晟澜请安仁月和那位同时演奏的先生一齐到了自己的院子,研究如何表演才可以呈现最佳的效果。饭前仍然可以在花园儿里徘徊游玩。美国小姐对这花园儿之美,真是十分迷恋。于是董娜秀请红玉一齐去,于是迪菲和莫愁都一齐去了。
木兰要照顾孩子,曾荪亚和孔立夫两个人便一齐在假山后面的阴凉地方下聊天。
等紫苏对晟澜他们说舒浩启将古筝带来的时候,还好午饭尚未开始。几个人相互认识之后,便一齐来到了忠敏堂。
宴席上今天有酒。一道菜一道菜端上来,红玉却眼睛一直盯着迪菲。因为已经不是旧的时候了,男女不必分席,只是人多,又分了几围,舒浩启是晟澜请来的客人,便碍着晟澜一齐坐。席间舒浩启稍作痕迹的拉了拉晟澜的衣袖,和晟澜示意一撇,晟澜朝红玉的方向看去,红玉一杯接着一杯的饮着酒,眼光闪亮,两颊带着淡淡的红晕。
晟澜低声和舒浩启说,“今天,红玉大概是由于高兴的缘故。”
舒浩启疑惑的注视着红玉,问,“是么?”
晟澜吸了口气,才道,“红玉怕是快要和我哥哥订婚了。”
说话间,几位先生一直在谈论爱和淑静高雅。他的话里有一点,就是小姐若去物色男人则不道德,而且是伤风败俗。现代小姐再不能讲求淑静高雅,因为一淑静高雅,就永远找不到丈夫了。男人选妻,也只从敢向男人卖弄娇媚的小姐群中去寻求。贤淑的小姐不肯出去自己物色男人,她觉得那会羞死的。
红玉忽然大声说:“迪菲,你心里想什么呢?”
骤然众人皆惊讶的安静下来,齐刷刷的眼神望向红玉。舒浩启也霍的一声站了起来,不是被晟澜的话刺激到了,还是太多注重红玉的表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