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们夫妻俩要去华州祭拜战死的兄长?”
热茶险些洒到手上,他霎时坐直了身子。
“嗯,同乡回来的人说他在最后那战中丧命,连尸骨都找不到,家中父母年迈,听闻消息重病不起,所以遣我俩去华州一趟,运气好些说不定能寻回兄长的一两件遗物……”
他听到了什么?
吃过早饭,乔羽飞先行回房,鸣玄则跟老板娘结算房钱,听得对方说了一串“一路小心节哀顺变”之类的客套话,末了吞吞吐吐半天,瞟了眼楼上压低嗓音道:“这位相公,不是我多嘴,只是你家娘子年纪轻轻,眉生白毫,似乎在寿数上……呃,有些妨碍……”
眼见鸣玄面色有变,老板娘当即小心赔笑道:“吓,我对相术也就懂些皮毛,随口一说,做不得准,相公别往心里去。”
她一边摆手一边偷瞄对方脸色,莫名觉得周身生出一股逼人寒气,连忙找个借口躲进了厨房,直抚着胸口低呼“吓死人了”。
在后厨帮工的两个妇人并一个伙计顿时围了上来,询问前面出了什么事,她顿时竹筒倒豆子说了一遍,撇嘴道:“我也是自个儿招的惹的,多嘴说了那么一句,谁知道他一下就跟魂儿丢了一样,脸色难看得紧。”
一个妇人半是叹息半是欣羡:“许是夫妻感情太好了吧。”
那伙计当即插嘴道:“好什么,那两人都不在一张床上睡。”
后厨里顿时炸了窝。
“咋回事?”
“溜子你怎么知道的?”
“快说!”
伙计挠挠头:“我早上路过他们那间,没留神看见那娘子正在收拾地上的一副铺盖,肯定昨晚她相公是在地上睡的。”
“大冷天的,床也够宽,怎么睡到了地上?”
“难不成吵架了?”
“可今早明明好好的。”
正热热闹闹吵成一锅粥的当口,客栈老板探头进来喊:“孩他娘,忙啥呢?客人都走了。”
老板娘当即招呼他进来:“我问你,那夫妻俩是不是吵架来着?你见没见着?”
“吵架?”老板一脸莫名其妙,“怎么可能,那两人是共骑一匹马走的,空了一匹马只驮行李,不驮人。”
厨房里顿时静了下来,先前的四人共同思考起一个问题:这夫妻俩,感情究竟好还是不好?
马匹丢弃,行李散尽,他扯了人发足狂奔,却在看清前路后满心绝望。
前有断崖深不可测,后有山贼穷追不舍,除了上天入地,哪里还有活路?
入地?
他喘着粗气弯腰在崖边稍作查看,果断决定:“羽飞,你先下去,手脚攀好藤条,等没动静了再上来。”
对方依言行动,借着植被慢慢爬下,咬紧牙关贴在岩壁上,干枯的藤条咔咔作响,她却视而不见,面无血色地抬头:“你也快点下来!”
来不及了。
他站起身,望着崖下再次轻声叮嘱:“无论如何,等没动静了再上来。”说完后退几步,转头面向林中陆续钻出的匪徒。
不管是不是护国天女,对他而言,她都是世间最紧要之人。
她注定可享儿女双全之福。
她决计不会有短寿之相。
“那个小娘子呢?”
“藏哪儿去了?”
“样貌没看清,身段倒还不错,卖一两银子还是少不了的。”
这群匪徒压根没将注意力放在男子身上,一边大喘气一边提刀逼近,目光四下里逡巡。
女人找到可以卖钱,男人却没什么用,一刀解决就是。
他一手按上袖里短剑,停顿片刻,抬手抚上用于伪装的浓密须髯。
思慕一人,便如飞蛾扑火,非死不能停。
她会有一个夫妻和睦、儿孙满堂的未来。
因为,他会拼死护她周全。
后背已经湿透,十指开始发麻,乔羽飞屏着一口气,尽量固定住自己的身形,而后趁着手指尚且灵活,将外袍衣带解开,把自己紧紧栓在粗藤之上,又用巾帕蒙住口鼻。
而后,她费力地从怀里摸出一只火镰,抖着手连打几下,好不容易在火绒上打出一星火花,突然,头顶响起一阵惊叫。
“娘欸,这小子竟是个女的!”
她手上一个不稳,火花熄灭,树藤轻轻一荡,她用力一握,火镰总算没有脱手,却把她的掌心夹掉了一块皮。
头顶嘈杂不断。
“美人儿!”
“乖乖,老子还是头一次碰上这样的货色。”
“这可发财了!”
“说什么混账话!卖掉?你舍得——哎哎哎,快住手,别伤到脸!”
这是——
她狠狠咬紧下唇,强迫自己不要分神猜测悬崖上发生了什么,手上动作连续不停,直把藤条带的颤了起来。火绒终于再次点燃,她迅速掏出一枚小巧的弹丸点燃引线,高喝一声“鸣玄趴下”,紧接着用力抛出。
宛如一声惊雷炸响,惨叫声、痛呼声不绝于耳,浓烈的硫磺臭气劈头盖脸,熏得她眼泪直流。
手上的动作因此慢了几拍,等她解开固定的腰带,头顶已伸下一只手臂,有沙哑的声音在唤“羽飞”。
她借力攀了上去,待双脚重新触到地面,顾不得打量四周情况,不松手地撒腿狂奔。
身后响起七零八落的吼叫,她朝着上风处专心逃跑,并未听清。
不知何时起,牵着的人跑在了前头,她成了被牵的那一个。
直到耳朵嗡嗡作响,喉头泛起腥气,身后再没有匪徒的踪迹,她终于脱力,一头栽在前面的人身上。
“羽飞!”对方回身接住她,自己也摔在地上。
她撑着地面想要起身,掌心触地,顿时疼得吸了口冷气,抬起一瞧,掌中渗血,血上沾泥,血和泥早已混在一起。
手腕随即被牢牢握紧:“什么时候伤到的?!”
她愣愣地盯着对方下颌处整片泛红的皮肤,以及左边颧骨上的一道血痕,眼泪毫无预兆地纷纷滚落。
“怎么了?”一只手轻轻覆上她发顶。
她再也控制不住,搂住对方声嘶力竭地大哭起来,哑掉的声音一遍遍地重复:“我说过,保佑鸣玄顺遂平安……我说过……保佑鸣玄……顺遂平安……我明明说过……要保佑……鸣玄……”
可以同生共死的朋友。
发下豪言壮语保佑他一生平安顺遂的朋友。
结果,到头来,她不仅没能帮助最喜欢的人,也没能护住最重要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