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时候都停留在虚空里的某一点,偶尔匆匆滑过来客的侧脸。此时听到对方发问,他也没有马上作答,而是顺手捋上了胡子,此举少说有七分的故作从容在里头。
乔天宇说得不错,自他十八岁前往边疆后,他返回王都的次数屈指可数,除了作为主将立功受封的几次,他记得的唯有两次,后一次便是他十八岁后呆在天命城最久的一段日子——用了将近五个月的时间教授两位年幼的王子。
仔细算算,不过是边境的芳草几度枯荣的时间,当初孱弱的王子已经长成了挺拔的青年,并且完全承继了那个人出众的相貌,变得隐忍坚毅、气度卓然。
茶点奉上,仆从领命退下。古至诚趁机拉回渐行渐远的思绪,给出了一个并不明确的答案:
“并非不喜欢,只是相较之下,边境的风沙更适合我这个武夫吧。”
乔天宇的神色一瞬间变了数变,仿佛想要开口,却又沉吟了片刻才道:“老师一心为国,忠勇之姿足以令我们这些后辈汗颜。”
古至诚只是摇头,有心另启话题:“充其量只是不辱使命而已。月华——我新收的义女——说她曾在佐相府中侍奉天女殿下,佐相应该识的她吧?”
其时对方的手刚要触及茶杯,杯中澄澈的琥珀色液体稍一动荡,转瞬恢复平静。乔天宇稳稳端起瓷杯,抬头道:“学生今日前来也是为了确认此事。”
提到这个平白多出来的女儿,古至诚的口吻当下轻松许多:“她随她兄弟进城去了,一时片刻回不来,你不妨多等一等。”
“出去了?”因熟悉的和蔼笑容而勾起的酸涩怅然被惊讶完全盖过,以致当事人自己也没有丝毫发觉。
“对,”古至诚的手又不经意地抚上胡须,笑着道,“我自己沙场驰骋自由惯了,所以对女儿也不大管束,倒教外人见笑了。”
乔天宇握着茶杯的右手一抖,茶水险些洒出来,古至诚见状浓眉一皱,关切道:“你的右手恢复得如何?”
被问道的那方歉意地一笑,答道:“还好,只是持剑时使不上太大力气。最近我在试着用左手使剑,刚刚有些习惯。”
“既然如此,不如出去比划一下,我也许久没有活动筋骨了。”提议者像是害怕对方会拒绝一样,不由分说地往庭院中走去,顺手抄了两把挂在墙上的宝剑放在掌中掂了掂,然后将较轻的那把扔给了乔天宇。
“身为老师,我便让你十招!”豪迈地丢下一句话,古至诚带头走向门外。
他转身转得太过迅速,因而错过了乔天宇那一瞬间的神情——与他素来老成沉静的形象全然不符。
双目阖上再睁开,年轻佐相的眼神已经恢复如初。他自嘲地一笑,随即快步走出门去。
别苑当中专门留出了一块空地用作习武,此时日已西斜,诺大的场子里寂静无声。
乔天宇走至场地中心站好,行礼过后用左手拔出宝剑比了个起势,眼看对方点了点头,他倏地疾步踏上挺剑刺出。古至诚略微侧身抬手挡开,两剑相格登时激起一串尖锐的龙鸣。
“力道不错!”沙场老将满意地给出评价,随之一个前倾将对手的剑尖甩开,乔天宇趁势旋身回步,侧锋直取对方腰腹。古至诚一挡一挑,再次轻松化解险局。
“要来真的了!”说话的同时,古至诚手中的剑刃如同游龙惊起,电光火石间已从左下方逼至乔天宇面前。危急时刻,乔天宇剑柄脱手,没等古至诚缓下冲势,他的武器已牢牢持于左手,在最后一刹那消去了对方凌厉的进攻。
这次的对手到底比他老辣许多,瞬间剑路已变,剑势未有一丝停顿,顷刻间斜刺而出,乔天宇急忙迎战,两道身影缠斗在一处,没多会儿工夫便过了四十余招,其间乔天宇几次双手轮换,倒有数回令身经百战的武安侯脱口称赞。剑光飞舞,金属铿然,渐渐地,乔天宇现出颓势,与此同时,对手的剑招却一阵紧似一阵。又一次剑刃相错的当口,酣战中的两人同时敏锐地捕捉了到某处不协调的轻响。
古至诚眉峰一耸,笑着退出战圈,乔天宇同时往后跃出两步,斜眼一瞥,自己银灰色的云锦袍子上已然划出一道小口。
“难为你六年了还没忘记我教的那些招式。”古至诚打得心满意足,看向乔天宇的目光愈发和蔼。
乔天宇捧着宝剑恭敬奉上:“老师教诲,学生片刻不敢忘。”
“天宇,”一边唤着对方的名字,古至诚的目光灼灼盯住了乔天宇,“当年你的文才武功都在当今陛下之上,我和保德大人以及其他几位负责教授的大人都认为你的资质要好上许多,可自从我们向先王陛下提及此事后,你就逐渐懈怠下来了,保德大人甚至因此而责罚过你,不过,在我看来……你是故意的吧?”
最后一句虽是质询,其实说话的人心中已有计较,因而才专挑在比武刚过、双方都撤去大半防备的时候提出。面对恩师的提问,乔天宇不闪不避,眉宇之间没有丝毫犹疑之色,平静答道:“天宇资质驽钝,当真愧对诸位教诲。”
“你……唉……”古至诚闻言不再追问,只是看着垂头不语的青年轻轻摇了摇头。直到现在,他依然记得新王即位一个月后的那一日,亦即前任太尉举兵的当天,有人冒死送到他手上、提议共谋大事的那封信。
正当空地当中的两人一个默然不语、一个无端喟然的时候,高墙另一边忽然传来一个略带嘲弄的少年嗓音:“你真的只在信上写了四个字?啧啧,你真应该庆幸有我在你身边。”
一个熟悉的女声响起:“跟你有什么关系?”
简单的一句话,听在乔天宇耳中却有如雷击——这声音、这声音……
先前少年的声音再度响起:“要我是你的那个朋友,保管看了那封信后就找上门来砍人!依我看,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像是为了印证乔天宇的猜想,记忆中的声音再度响起:“才不会!我和他是什么关系?!我有自信他不会生我的气,身为我的朋友,这点打击当然不在话下!”
“哼,什么关系?!”少年反唇相讥,“不就是喝了几次茶、聊了几回天吗?本大爷可是救了你一命呢,我和你又算什么关系!”
“姐弟。”争执的另一方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我也救过你呀,扯平了。”
少年顿时不满地喊起来:“少耍赖!那次不算。明明是我老在迁就你!单拿今天来看,如果不是我到处找你,你根本连回来的路都不晓得。”
墙头那边清楚地传来女子无奈的悲叹:“我明白了,是我教导无方,我承认,我忏悔,我悔不当初……”
“不就差两岁吗?你对我到底有什么不满?!”少年的声音飚至最高,隐隐已有变成公鸭嗓的趋势。
“……这就是我新收的义女月华,还有她的弟弟千夜……在下教导无方,实在是……”如此对话教来客听了个一清二楚,古至诚脸面上到底有些挂不住,说到半中间讪讪地住了口,武将应有的英武果决统统消失无踪。
在他背后,银灰色的身影呆立半晌,喃喃开口道:“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