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抬不起,上厕所时连蹲下去都感到困难。除了肉体上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之外,精神上也备受折磨,几乎天天要挨车间里那些老娘们的奚落、嘲讽和侮骂。
纪小川已经认识到,车间里的那些老娘们,一个个简直就是要钱不要命的鬼,就为了多挣一点计件工资,每天都要拖班,少则一、两个小时,多则三、四个小时。如果年轻人不乐意加班,就会被她们骂得狗血淋头。
再这样下去,不是被累死,也会被活活骂死、羞辱死,倒不如时下学网络上热议的“几连跳”中的那些打工仔一样,纵身从楼上一跃而下,什么都结束了。这样想着,纪小川便下意识地往楼下看了一眼。
楼下,是一块堆放玻璃药瓶的场地。夜色中,用帆布遮盖的药瓶,有如一座座排列的小山,离纪小川现在站立的天台,至少也有二十多米的高度。纪小川想,这个高度,只要保持头先落地的姿势,应该是可以结束生命的。
不过,纪小川并没有轻生的念头,他还没有愚蠢到视生命如草芥的地步,心里仍然怀有“天生我才必有用,只是未到出头时”的信念,更知道百忍才能成金的道理。
细想这一年多来的人生,纪小川真有一种不堪回首的感觉,越想越觉得痛苦,越想越觉得压抑和绝望,不由悲从中来、戚然泪下。
纪小川极力地压抑着伤感的情绪,不让自已发出一丁点的抽泣声。如果让刘金花知道自己在哭,那就太糗了。但声音虽然忍住了,眼泪却忍不住,哗哗地流淌着,根本不受控制。
纪小川不敢回嘴,用牙齿使劲地咬住嘴唇,一声不吭地听着,一双泪眼茫然地盯着夜幕笼罩的城市。夜色中,城市已经没有了白天的喧嚣和躁动,有如一个文静的美女。
纪小川不回嘴,并不是口拙。如果对方是一个可以进行辩论的对象,无论对方的口才多么出色,纪小川自信都不会怯火。以自己思维的敏锐、广博的知识、傲视群雄的胆略,别说是胸无点墨的刘金花,就是电视台的名嘴,纪小川也自信能把对方斗得目瞪口呆、气得七窍流血。因为读大学时,自己就在昌都大学新闻学院搏得过“第一利嘴”的美称。
问题是,纪小川现在面对的,是一个不可与之口辩的角色。刘金花不仅没有多少文化、缺乏修养,而且是一个性格好强且泼辣无比的女性。有道是,好男不跟女斗。更何况,刘金花是一个满嘴粗话、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脱裤子骂街的女人呢。
再者,四十出头的刘金花,虽然长得五官端正,身材婀娜,但没有爱相,也让纪小川实在没有与她斗嘴的兴趣。
当然,纪小川最怕刘金花的还有两点。
其一,刘金花是三车间包装班的班长,纪小川的顶头上司。虽然班长不是官,只是一个兵头,但处于试用期的纪小川,很清楚自己手里捧着的饭碗是用什么材料做的。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如果把刘金花得罪了,到时她在自己转正时上一点眼药,那就冤死了。
其二,纪小川这所以畏惧刘金花,是因为刘金花的手里握有一柄“尚方宝剑”。如果纪小川不服管,刘金花就会向沈洁茹“告状”。由此给自己招来的,不是沈洁茹苦口婆心的絮絮叨叨,就是厉言厉色的一顿训斥。这两点都让纪小川不堪忍受。
刘金花骂了许多粗话、脏话、狠话。纪小川感觉,刘金花的话,正在无情地撕扯自己的脸面和尊严,就像在剥蒜子一样,一层一层地撕下,扔到地上……
“真是斯文扫地!”
纪小川在心里悲哀地叹息了一声。想想,这一年多来,心里真的有一种“喝凉水塞牙,放屁砸脚后跟”——背时到家了的感觉。
在纪小川的心里,中国的知识分子真的是一个难以言状的群体。他们的命运,数千年来一直起伏跌宕,一会儿犹如在天堂一般,一会儿又犹如在地狱一样,实可谓命运多桀。
谁都知道,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有一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价值理念。可在现实生活中,知识分子的人生际遇,却并非全然如此。
就说眼下的自己吧。一个毕业于知名学府的高材生,竟然沦落到了只有在这个内陆中等城市、整天与一群庸俗不堪的老娘们混在一起才能糊口的地步。
对于眼前的这个城市,纪小川自然清楚,这座叫做云滨市的城市,是位于中国内陆的一个中等城市,管辖着七县五区,总人口780万人。经济发展水平,虽然在江南省排名靠前,但在全国的版图上,这样的城市数以百计。
说到权力,在这座城市里的大部分官员,毕其一生,如果能混上个正处级,人生就算很得意了。说到金钱,如果有数百万资产,无疑就可挤身于这个城市的富有阶层。可这些,在当今的中国,又算得了什么呢?
实话说,对于这样的城市,在纪小川的眼中,简直是不屑一顾的。因为在他的心里,除了世界名城,中国只有北京、上海、广州、深圳这些城市才看得上眼。并且认定,也只有在大都市中,自己才有用武之地,才能实现自己五彩缤纷的青春梦想。
然而,命运真的会捉弄人,最终还是让自己呆在了这座瞧不上眼的城市里。
刘金花骂了半天,终于停了一会。完了,丢下一句“纪小川,快给我快滚回来,马上就要开工了”的话后,便“啪”地关上了手机。
“臭三八,去死吧!”纪小川终于忍无可忍,对着手机大声地吼了一句。
但骂完这一句,纪小川便垂头丧气地放下了手机,用手背揩了一下眼睛,抬头望了一眼布满繁星的天空,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接着,纪小川默默地取下晾在护栏上的蓝色工装,用手摸了一下,仍然是潮乎乎的,心里哀叹,自己的运程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好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