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电话,站在那里有点发呆,随即忙拿手擦擦脸上的眼泪。
他爸妈一平反,这里政策就很到位。
不但省城的小楼归还,首都顾家的院子也归还,另外家里的家具、书画、古董以及其他财物,只要登记造册的,都归还。有将近一半的东西已经被人瓜分或者破坏,是不可能再归还的。
另外顾爸顾妈这十一年的工资一次性补发,还有之前征收房子作为政府经租房,房租也一次性补发,顾爸顾妈之前的学术著作,稿费一直没发,如今也一次性补发,还有抄走的美金也大部分归还……
他数得清的数不清的,林林总总竟然有将近十万!
这年头十万块钱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可顾孟昭却觉得很不真实,没有什么感觉。
这十年在乡下,他靠着大队的关照才能活过来。刚下乡那一年做不动农活,分不到口粮,更别说钱。就这十来年,他在乡下一年到头也没分超过三十块钱,根本不够花。
要说他对钱的感觉,那还是林苏叶给他去探望爸妈的钱和粮票让他毕生难忘,弥足珍贵。
他付了一块钱电话费,工作人员说要找他七毛,他却摇摇头,“不要了。”
他回到家在外面的石凳上坐了一会儿,把心情平复下来,然后再回家。
他们家的房子在省大后面的梅园里,三层小楼,欧式建筑。
运动的时候被征收做了革委会办公室和家属楼,里面被重新整改过,现在不伦不类的。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也没人在乎,毕竟比起乡下住的泥坯屋子,这算什么呢?
他进了门,屋里还闹哄哄的。
顾爸在楼上,顾妈在楼下被几个不算亲的亲戚围着,一个个好像亲姊妹亲兄弟一样心疼他们,一口一个这些年受苦了,回来大家亲如一家云云。
这些亲戚在爸妈出事钱没少来讨要好处求帮助,在爸妈出事儿后就一个个划清界限再不来往。
这一次过来,无非就是想分爸妈拿到的那笔钱。
顾妈看到他回来,立刻招呼,“孟昭,快来,见过你大表姨二表姑,三表舅……”
顾孟昭心里有些不耐烦,却给妈妈面子,缓缓走过去。几个男男女女拉着他,纷纷夸他一表人才,“孟昭也大了,该说媳妇儿了吧?我们家那孩子长得又温柔又漂亮,正好和孟昭般配……”
顾孟昭原本是个温柔和善的人,断然不会对人恶语相向,不过这人着实给他恶心到。
他冷淡道:“对不起,不般配。”
那亲戚立刻一脸尴尬,笑着找补呢,“哎呀,都是一家人,见见面……”
顾妈看儿子脸色就知道,“不说其他的。你们看我们大老远的回来,家里也没吃的没喝的,你们谁给凑点面和菜肉什么的。”
一个个纷纷说给,还想请他们一家去饭店吃。
顾妈:“不用了,你们一人给我们凑个五十斤粮票?也够我们吃一阵子的。”
一个女人立刻道:“表姐,你们平反,不是要补发工资吗?你和我姐夫一人一个月两三百呢吧?”
顾妈:“那不是说嘛?还没到位呢。要不你们去给我催催?”
她就说让人给凑粮票,今晚上就去饭店吃。
来人不情愿地凑了凑,有人给两斤,有人给一斤的,到底是凑了不到十斤。
顾妈收在手里,笑道:“我们现在也不方便,就不留你们吃饭了啊,再会。”
她就起身往外走,示意送客了。
亲戚们不情不愿地往外走,还要说东说西的。
顾妈却只是笑,看着他们最后一个出门,立刻砰的一声把镶嵌着雕花玻璃的大红木门给撞上。
最后出门的那个男人差点被大木门砸着屁股,吓得他赶紧跳起来。
顾妈撇嘴,哼了一声,她回身对顾孟昭笑道:“儿子,快换衣服,叫你爸爸下楼,我们去饭店吃手把肉。”
顾孟昭摇头,表示不想吃。
顾妈:“那就去红房子西餐厅,吃小牛排?”
顾孟昭摇头,“妈,我想吃面,在家里吃。”
顾妈笑起来,“儿子啊,你知道爸妈都不会做饭,还在家里吃面,这不是为难我们吗?”
顾孟昭无奈地看着他们,“所以,十一年了,你们也没学会做饭?”
顾妈不好意思地笑笑,“这十一年也没给我们机会学做饭啊?那点口粮做糊糊都不够饱肚子的,谁还管怎么做饭?你也不是没去我们那里看过。”
顾孟昭叹了口气,“那我做给你们吃。”
顾爸正在房间里清点他那些宝贝书籍,古董字画还是其次的,他们当年回来带了很多书的,结果被小年轻烧毁撕毁不少。好在查抄办也有识货的好人,把一些他珍爱的古籍、外文原版书给保存起来,如今也一起送回来。
顾爸在房间里乐得手舞足蹈,分别十一年的宝贝啊,如今见着比儿子还亲。
顾孟昭站在门口欣赏了一会儿,咳嗽一声,“爸,吃饭了,我擀了面。”
顾爸推推眼睛,朝顾孟昭笑道:“真是爸妈的好儿子,身处逆境不但保持了积极向上的劲头,还学会护理牲畜的新知识,如今竟然连做饭这样难的事儿你都会了。爸妈真的很放心,为你骄傲!”
顾孟昭:“别说好听的,吃饭吧。”
一家三口坐在已经破烂的沙发上,围着被砍了几道印子的红木茶几吃饭。
顾孟昭做的手擀面,和面的时候放了鸡蛋和盐,吃起来筋道,煮面的时候用葱花炝锅,还卧了几个鸡蛋,撒了一把葱花,吃起来香喷喷的。
顾爸顾妈每人吃了一大碗,连汤都喝得涓滴不剩,连说好吃。
顾爸拿袖子擦擦嘴,“回来的路上,吃的饭店菜也没咱儿子做的面香。”
顾孟昭递手帕的手僵在半空,这还是那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么,这会儿直接用袖子擦嘴?
不讲究了?
顾妈接过去擦擦嘴,“老顾,你洗碗啊。”
顾爸:“儿子你洗,我去看会儿书。”
他一溜小跑上楼了。
顾孟昭:“……”他俩在下放的窝棚里互相给对方省吃的,有活儿抢着干,这会儿一回来过舒服小日子,就开始耍懒。
刚平反就需要请个保姆,这合适吗?
顾孟昭把厨房收拾一下,找了一圈,在父母各自的书房里看到他们。
他站在走廊里,冲着两个书房,“爸、妈,后天我要去拜访朋友。”
顾妈一听,立刻站起来,“儿子,是你对象家吗?”
顾孟昭:“……是我跟你们说过的薛家呀。”
顾妈笑起来,“人家很照顾你,给你吃的,还给你钱和粮票去探望我们。对,得去拜访人家,你多买礼物。”
顾爸:“我也要去吗?我还是别去了吧?”
他被斗的时候剃了阴阳头,还被人用油烫过,脑袋上有一块伤疤,好了以后就不再长头发,瞅着麻癞癞的不好看。别去给儿子丢人。
顾孟昭想了想,“那我先自己去,认认门,回头请他们来家里做客。”
顾妈立刻道:“别啊,咱去餐厅多好啊,讲究、气派,来家里……”她环首四顾,嫌弃道:“这破破烂烂的,咋招待客人?”
顾孟昭:“人家不会在乎的,要么你们再归置一下。”
爸妈从前审美很高,他们布置的屋子那是大人物都赞不绝口的。
夫妻俩不约而同地摆手摇头,“算啦算啦,布置啥啊,这样就挺好。”
当初那么好的房子被糟践了,曾经沧海难为水,再布置也懒得弄,谁知道啥时候又被人砸了?
没有安全感。
顾孟昭也不强迫他们,随便他们怎么样,只要过得舒服开心就好。
顾爸:“儿子,咱家银行存折都归你管,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不用问我们。”
顾妈:“对,你自己看着办吧,你都这么大个人儿,比爸妈能干。”
一句比爸妈能干,夫妻俩就当了甩手掌柜,把家都丢给儿子了。
顾妈跑到顾爸书房,“云方,你说现在让不让我们四处走?还管制不?”
云方是顾兴章的字,也是他在留洋时候的常用名。
顾爸:“应该让吧?只要不出国就行。”
顾妈:“我想去西藏瞅瞅,咱那本华夏方言得把少民语言也包括进去,去采采风,学学。”
顾爸:“好呀好呀。”
顾妈:“那咱……啥时候走?”
顾爸瞅瞅儿子离去的背影,小声道:“过阵子?”
顾妈:“那也行,那这几天咱先在附近看看。就省城这边乡下说话都不一样。”
顾孟昭听着爸妈在那里嘀咕要研究华夏方言,忍不住也笑了笑,他们俩之前研究西洋学、拉丁文、翻译学以及欧洲文学,这会儿下放十来年似乎对华夏语言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顾孟昭也不打扰他们,直接去拿了钱和票,还有一部分外汇券,外汇券是当初抄走的美金还回来的。
他出门顺手把门给锁上,免得有人进来爸妈不知道。
反正他们一旦聊感兴趣的就会入迷,忘了时间,不会想出来的。
他坐公车去了百货大楼,直接往高档商品区去。
他要给薛家人买礼物。
他想给薛明春买一块手表。
她上班了不戴手表就不知道时间,他想送她一块。
之前拿到两百块稿费的时候他就想送,可惜没有手表券,另外钱也不够,便只得作罢。
他一眼就相中了那款中性风的女表,虽然是女式表,但是和其他精致小巧的不同,这款表盘略大,看着很适合明春。
他也不问价格直接让售货员拿给他。
爸妈不但补发了工资,还发了不少票,自行车票、手表票、收音机、电视机等都有。
他付款后接过装手表的盒子放在自己的包里,又去逛逛看看给林苏叶他们买点礼物。
他去外汇券区域给林苏叶买了一件羊绒大衣,这是专供出口的,国内柜台不销售这种羊绒制品,顶多是羊毛或者毛呢的。
他又给莎莎买了一套小乐器,有口琴、排箫等,还买了一件粉色的大衣。
他给大军买了一支派克镀金尖的钢笔,给小岭买了一把进口的玩具枪,可以填充弹珠射击,方便他练准头,还给他俩买了泳裤和泳镜。
他给薛老婆子买了一双皮棉鞋,非常厚实保暖。
他还买了一些烟酒,高档的茅台拿去薛家串门,普通的到时候回大杨湾送杨支书他们。
最后他买了好多糖果、零食,甚至是进口巧克力。
买完拿不了,因为他用了外汇券,经理以为他是回国华侨,就派俩男售货员帮忙送家里去。
转眼休息天,顾孟昭一早就起来收拾。
他先洗了个澡,然后换上干净的白衬衣,穿上爸爸年轻时候的蓝色暗花竖条纹的西装三件套,打上配套的领带,卡上宝石领带夹,再把头发用发蜡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然后戴上眼镜。
镜子里的青年温润如玉,优雅端方,却……有点陌生。
顾妈从门缝里偷偷瞅着,吃吃地跟顾爸笑道:“孟昭真是越来越俊,比你年轻时候还俊呢。”
顾爸小声道:“那不肯定么,我胜在气质好,风流倜傥,咱孟昭长得好看那都是随你啊。”
他们正偷摸欣赏儿子丰神俊秀的风姿呢,谁知道屋里的顾孟昭突然就把衣服都脱下来,重新穿上下乡时候的普通衣服,又把头发抓乱,甚至拿湿毛巾把发蜡都擦掉,再用手抓了抓,让头发变得随意散乱些。
又是那个朴素中却透着俊秀优雅的顾知青了。
顾孟昭满意了,把要送的礼物都检查好,一样不落,然后就想出门。
突然他发现了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