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谢广宁虽是文官,武功却大是不弱。只可惜现下他看着我的眼神,可是大大的不客气。
叶碧城面目失色,身子微微一颤,显然对谢广宁有一些莫名的恐惧之感,低声道:“宁——我……”
我自不能让她难堪,当下一礼道:“这位是谢大人么?在下偶然路过此间,与谢夫人谈论佛法,一时兴起,打算一起去找此间方丈大师。”这自然不是一个很好的理由,但很多事情,再烂的理由也比没有理由好。
谢广宁神色沉沉,淡然道:“本来下官是专程来接内子回府。竟有幸遇到高人在此谈论佛法么?”他慢慢揽紧了叶碧城的手,微笑道:“下官对佛法也颇有兴趣,不妨与先生切磋一二。不知刚才谈论的是什么佛法?”说话间几乎是从牙缝里冒着森寒之气。
我注意到他的手因为用力而有些青白,叶碧城花容失色,却一声不作。当下淡淡笑道:“佛性如影随人,步步不离,一草一木,已足见性。”顺口推了个干净。
谢广宁闻言,双眉一扬,斗然精光闪动,冷笑道:“好口齿!下官颇喜《楞严》、《圆觉》、《维摩》等经。不知先生师法何典?愿先生有教于我。”
我看出他是在考究我来着,一笑道:“天地之大,何处不是佛法。自性具足,莫须外求。更何用典籍相传。若说师法何典,这话却也没了必要。”
谢广宁闻言,微微变色道:“何为自性具足,倒要请先生印证一二。”
我看了他一眼,徐徐道:“佛法授受,正所谓空空无大千。何为足,何为不足?大人自知。世间之事,不过浮云飞烟过眼,不若放开怀抱,也就是出门一笑大江横的境界了。”
要说佛经上头的学问,其实我也有限得很,只是当年游学竹山书院时胡乱看过一些而已。不过,谢广宁虽是天下著名的才子,为了叶碧城大有心病,对起机锋来,自然落了下乘。就算他学富五车,也未必能胜过我了。此刻一阵似是而非的言语蒙混过去,却也不难,反倒乘机说了一点言外之意。却是借着对机锋,要他忘记叶碧城的旧事,好生相待。
叶碧城听了这话,悄然看了我一眼,神色隐隐感激。随即低下头去。
谢广宁何等人物,自然听出我话中有话,面色微变,沉吟不言,良久忽然轻轻叹息:“先生有如此口才,若能用于庙堂,也是国家福气。如不嫌弃,谢某愿修书一封,请先生在朝中供职。”
这话却是大出我的意料之外,本以为谢广宁既然对我和叶碧城说话之事大生反感,势必绝无好意,却不料他会想留用我,倒是奇了。看来我对这人的气度可看得小了,谢广宁既然作得了当今宰相,自然不光是学问好,为人胸襟,颇有可取之处。不过我既然是北天关守将,自不能入朝了。
当下正色道:“多谢宰相大人厚爱,只是在下无心于此,辜负这番美意,不免惭愧。”说着躬身为礼。
谢广宁神色微微失望,叹道:“既然如此,只好罢了。何必多礼。”忽然神色微变,有意无意看了我腰间一眼,随即恢复了淡静如水的神情。
我微觉不对,装做无意,低头一看,腰间通灵犀微微晃动,在日色下晕转出明丽流彩的光芒,煞是好看。顿时心头一动,知道这东西又被人给认出来啦!暗暗猜测:难道他也要把我当作那布衣琴师,却不知会作何反应?
以谢广宁的身份才具,自然不可能是布衣琴师的手下,却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关系。一路南下,看来认得通灵犀的人可不少,却似乎没人见过布衣琴师的真面目,几乎是全都错认了我,倒也是个怪事。不过,现在我也没功夫猜这个哑谜,只好先应付了谢广宁再说。
谢广宁的镇定功夫当真非同小可,刚才的惊诧已经掩盖的一丝不现,淡淡道:“今日能有幸听得先生机锋,下官足以快慰平生。只可惜此时已不早,内子体弱,下官要带她回去了。如有机缘,愿再闻先生雅论。”
我这时自然找不出理由留下叶碧城,心头暗叫一声可惜,只好微笑道:“谢大人如此谦和,实为在下平生仅见,不胜仰慕。但愿有机会再会了。”
谢广宁似笑非笑看了我一眼,不再说什么,携叶碧城离去。我留着看他们离开,不免发愁:好容易说动叶碧城,却就这么走了,也不知下次该怎么找她出来见林归云。只怕是麻烦。
叶碧城走的时候,微低着头,再不敢看我一眼,也不知平时谢广宁是如何待她,竟令这柔和灵慧的女子变得这样卑怯。我看了也暗暗为她遗憾。
国色如此,却只能在落寞中伴着青灯古佛消磨如花美质,难道真是红颜薄命么?那番温柔如梦、含情含愁的眼色,总让我想到我那灰飞烟灭的姐姐。
是了,我的兰,也是这样郁郁含愁的目光,多情的情错,毁灭悖乱的生命。在武当的空濛烟雾中,我再找不到她,徒留下我一心的惊乱彷徨,从此过尽千帆总也成空。我总以为可以忘记她了,却总是在最不经意的时候记起那个玉色的容颜。
不思量,自难忘。
姐姐。
我无法挽回过去的一切,总想追寻,总是什么也找不到,只能在虚空的寂寞中等待下一个黄昏的轮回。如果一切可以补救,我该多么高兴。
实不忍见到叶碧城神色中的抑郁,让我想到那个疯狂绝望的武当之夜,我掘起了兰的身体,却只能见到她一个温柔而凄凉的笑容,凝固成为永远。
这个神情,绝对不要再看到一次。决不。
我暗暗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让叶碧城有一个真实的笑容。不管她认为幸福就是谢广宁或者别的什么,我都会为她想点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