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禀报,说督造石像和基座的官员卢鼎生已在后殿畏罪自尽,这样一来,就死无对证,连个问责的对象都没有了。
据说,在事后勘察发现,似乎是卢鼎生有贪图官银,错估了石像重量,私自调换基座材料导致,可牵连此事的官员在听闻卢鼎生死讯之后,亦都自戕谢罪,真正的实情,恐怕已成千古谜题。
说起来,这件事可大可小,若往小去解释,就是官员贪赃腐朽,造成了石像破损的事故。可若往大去讲,谋害太子、藩王,借圣人石像对皇上不敬,意图谋反。再夸张一些,就是动摇国本,欺师灭祖,国破山河碎的大凶之兆。
到了这个地步,无论说法大小,都少不了血海生波,一批又一批的替罪羊去陪葬。贺兰承煊首先能想到的,就是罪魁祸首卢鼎生和舅父马晋的密切关系,他是马家的嫡系幕僚,若真因克扣官银才导致基座受损,马晋能被蒙在鼓里才怪?说不准,他中饱私囊的,就是最大一份!
想不到,马家平日只手遮天、横行朝野还不满足,现如今,倚仗母后撑腰,父皇又因恶疾疏于朝政,居然气焰熏天到陷害他东宫太子的地步!
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动静,想当然,天子震怒,急召太子和诸位随行藩王、朝臣回宫问罪。
父皇忍着疾患病痛,眉宇之间都泛起黑气,额头两道红印触目惊心,显然他被头风所困扰,掐额头已经成了习惯。这会子圣上怒不可遏,他甚至都没关心半句太子有无受伤遇险,只责令诸人跪地,唾骂斥责,恨不能将一众人都杀戮殆尽来泄愤。
母后端坐丝罗的幕帘之后,静静观瞧着眼前的场面,面上神情波澜不惊,甚至连眉毛都不曾蹙一下,目光冷漠淡然,叫人窥不出半点情绪的起伏。
小靖王贺兰焉来的最晚,依旧是借口身体不适,惨白的容颜,嫣红欲滴的唇色,透出触目惊心的凄凉病态。其实早在祭祀之前几日,他就推脱体质虚乏,咳喘难耐,怕病秽之气玷污冲撞了圣人荣光,奏请自己准许他歇养在半山腰行宫,根本未曾参与祭奠。
齐王察言观色,见了小靖王几乎是双目放光,他是母后最信任的庶子,亦是她得力的部下。想必是急于找个托辞,来把自己从这场混乱中解救出来,眼下的贺兰焉,就是最好的挡箭牌、替死鬼。
齐王膝行几步,跪爬到皇上御座前,一口咬定祭典上出的差错状况,是因有不祥之人作祟,惹圣人恼怒,苍天降罪惩罚,才怒毁石像,伤及官员侍卫的性命,来告诫众人。现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除去污秽罪恶之人,来告慰圣人,平息苍天怨怒。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齐王在暗指谁,什么不祥之人,什么天宫降罪,这种无稽之谈,简直是荒谬。可诸人谁也不愿意拆穿,他们巴不得皇帝信服这种说法,赶快了结罪孽之人,来平息天怒,以求莫要祸及自身。
父皇沉吟不语,他似乎也在思虑,是不是要顺着齐王给台阶,把罪责都推给‘不祥之人’,来减少杀戮朝臣的损失,挽回些声望呢?因为,杀个待罪的藩王,比承认石像破损是君主不仁、国运凶煞之兆,要来得轻松的多。
“启禀父皇,小靖王素来病痛缠身,身体虚乏,不堪登鹤望山之力,孩儿先前已准他在半山行宫歇养,未曾参与祭祀大典。故而,谈不上触怒圣人……”
圣人云,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道义乃君子做人处事之根本,自己明明心知是污吏贪赃以至石像坍塌,亦或是小人从中祸乱,何以要小靖王做无辜枉死的替罪羊,只因他是罪臣贺兰曦之子吗?所以,遵循着君子怀德的道理,自己在朝堂上仗义执言。
可惜,父皇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近乎荒谬的神色,目光充斥着讥诮嘲讽,而垂珠幕帘后的母亲,早已铁青了脸色,甚至在她秀美的眼眸中,藏匿着让人不寒而栗的阴翳杀戮之色。
从小被博学大儒们所教化的圣人之道,难不成,在父皇母后的眼中,只是个笑话吗?
“皇上,儿臣以为,正因小靖王编造谎话,托辞于身体不适,对圣人嚣张不恭,躲避祭祀。才触怒圣人之灵,天怒人怨,惹出这般祸患。这穷凶极恶的待罪之人不除,我大昭朝永无宁日,还请皇上明察!还无辜朝臣个公道!”,齐王眼见气氛诡异,忙膝行上前,再次叩首奏请父皇斩首小靖王,以慰藉天怒。
恰这时,骁骑营统领传来急报,说在城郊永安门外的野道上,有匪寇偷袭打劫了几辆拉运布匹粮草的马车队,跟押运的镖头们发生了冲突。结果混乱之中人伤车翻,四散的货品遭到流民哄抢,并非什么布匹粮食,居然是齐王督察押运的圣上寿辰贡品。现如今,贡品被流民趁机抢夺了不少,岭南总督进献的玉雕‘万蝠齐天’亦不翼而飞,因事关重大,故而不敢隐瞒,骁骑营和京师戍卫提督已经派人全权追查,力图追回贡品。
父皇怒上加怒,把之前的恶气全部累加到这件事上,下令彻查,抓到罪魁当即处死,绝不姑息。
明明应该走官道,由羽林军护卫的贡品,缘何会跑到城郊野路上去?明明押运有时辰限制的,车队又为何会在夜黑风高时还继续行走?分明就是齐王从中谋私搞鬼,克扣银两,挤压押运护卫人数,缩短路程才出的疏漏。
人证物证俱在,齐王百口莫辩。本来母后还有辩驳袒护之意,想要保全她教养抚育的庶子,结果不到一个时辰,京师戍卫提督又来奏报,说是又出了新的线索进展。
在京城以西的岐县罗家庄,出了窃盗朝廷命官宅邸的事件,匪徒正是先前打劫贡品的同伙,贼人趁黑夜逃至一所未完工的宅院之内。岐县县令罗振威带衙役亲自去搜,虽未找到藏匿的贼寇和他家丢失的银钱,但却发现,此宅后院隐蔽处,藏着先前丢失的贡品‘万蝠齐天’。
齐王闻此噩耗,差点惊厥昏倒在朝堂之上,他身为皇子,太明白父皇的脾气秉性。若真是克扣些官银,恐怕还是小事,但私藏皇上寿辰贡品,这就是图谋造反,心存不轨的证据,若是被皇帝忌惮,就算保住项上人头,恐怕也是流放圈禁,再难翻身。
现下,小靖王被殃及罚俸一年,齐王已经被打入大理寺狱,父皇下了死令,不许任何人求情探视,等候三司问审。
桩桩件件,到底谁在幕后捣鬼?翻云覆雨,是谁把众人都玩弄于鼓掌之中?是小靖王?暗使衙门?马家?还是,母后……
母后绝口不提舅父马晋贪赃枉法,纵容属下舞弊,惹出石像坍塌之祸,殃及朝臣侍从。却震惊盛怒于他在朝堂上为小靖王开脱,斥责自己虚伪假义,嘲讽自己是个窝囊废,恨不能废储君而后快,连眼神都充斥着寒意。
贺兰承煊狠狠掐住眉心,觉得头疼欲裂,焦躁不安,因之前在祭祀大典上出的差错,他已经被母后唾骂责斥,又被父皇鄙夷厌弃,可谁又曾关切过半句他的安危?他挽起袖口,几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从手背蜿蜒到小臂,这是被石像飞起的碎片横刀划过,险些就伤及脖颈。
心中明白储君背负的是大昭朝未来的江山,不可骄纵怯懦,但为人子女者,谁又不奢望父母恩慈。
且他的正妃,马家出的嫡亲女儿,也不过就是另一个母后,霸道、刁蛮、凉薄,暗中凌虐毒打侍婢,将自己的行踪一五一十的告密,在她心中,他贺兰承煊不过就是得到荣耀权势的阶梯罢了。
大昭朝的太子凄凉落寞的独自坐在大殿之中,太多疑惑费解,令他仿佛被缠绕在了无尽繁杂的蛛网之中,找不到出口,亦寻不到光亮。
半晌,听闻他长长叹了口气,颓然起身,出东宫跨骏马,离了让人压抑苦闷的皇城,渐行渐远,任内监浮梁如何唤他,都不曾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