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裕盛精明的小眼睛根本就不看丹彤,他没有目标的左右呵斥训诫,仿佛在针对在场每个人,又似乎话有所指。
就这会子功夫,他还趁机给辰砂拽了把椅子,不着痕迹,又不显刻意,在旁人看来,仿佛是裕盛在竭力昭示着靖王府厚待百姓,贵族礼义之风范。
裕盛当差多年,从靖王贺兰曦时代,就是府中的掌事内监,心腹老奴,心思极度细腻敏锐,且考量周全。
他心里琢磨着,昔日的旧主靖王贺兰曦,少年时去漠北之地平定番夷之乱,随随便便打了场仗,不仅征讨了强大的赫卧台部族,还在大漠腹地掳走了上古斯其雅昆部进献给赫卧台可汗和亲的公主。
贺兰曦把这女子带回京城,上奏皇上要娶其为正妃,惹的先帝高宗雷霆震怒。可无论是以削爵贬废威胁,还是送淑媛佳丽诱劝,贺兰曦都不为所动,心意决绝。最终,高宗身为帝王,楞是没拧过爱子的心意,不顾朝臣和民间的非议,准他娶了原本要嫁给赫卧台可汗的斯其雅昆部的公主慕容鵺,并御赐靖王妃封号,入皇室金册玉牒。
裕盛权衡思量,这靖王父子俩在姻缘大事上,或许会遗传,都是一根筋的执拗脾气。父亲好歹娶了个漠北部族的公主,儿子居然相中了小户商家女。唉,可小主子既然发了话,他再不想搭理认同,可也不敢真造次违逆,对胭脂铺的小丫头,还是得礼遇敬之。
况且,多少年过去了,裕盛什么坎坷波折、大风大浪没经历过,阅人无数,最善察言观色解读人心。他总隐隐觉得,这胭脂铺的小姑娘不简单,沉稳冷静、气势夺人,眼神里透着心机筹谋,绝对不可小窥。方才拉她起身的刹那,这姑娘忽然不露声色的朝裕盛勾起嘴角笑了笑,刁钻诡谲,不知在盘算着什么,丹彤和周遭婆子的威吓,丝毫不见她惶恐,这让裕盛浑身不寒而栗。
“裕总管,您这是何意?难不成是有意包庇谁?杀人偿命,自古有之的道理。既然是这丫头家送来的香露里藏毒,就必须把她押入内牢,对付嘴硬狡诈的刁民,只有一个法子,很打,狠狠打!不怕她不说实话!”
丹彤目光流转,眼瞅着计划好的事情被裕盛搅了局,她心里不痛快,可又不好表现的太过急迫,只能继续搅乱局面。
“老奴身为下人,明白自己几斤几两,什么总管,都是主子给脸面罢了,说到底,就是个伺候人的奴才,不敢造次逾越!我包庇谁啊?谁听我的啊?打,打谁?打罪民,是衙门的事儿;惩治府里人,是王爷做主,我可不乱逞能。彤姑娘,你且歇歇,一切等王爷回府再说吧……”,裕盛这几句话,看似在自贬,可实质上,谁都听的明白,他这是针针见血的把丹彤好一顿唾骂教训,斥责她不该仗着宫里人的身份,就气焰嚣张,忘了奴仆的本分。
“你!哼,等王爷?王爷远在鹤望山跟随太子祭奠圣人,没个把月根本回不了京城,到时候碧月尸骨都化了,罪魁祸首说不定也早跑远了!”
丹彤在小靖王府以半个主子自居,平日里目视甚高,何曾受过这般抢白呵斥,又羞又气,脸色涨的通红,疾言厉色的跟裕盛争辩起来,恨不能把这碍事的老奴给乱棍打死。
“小王的行踪,彤姑娘了若指掌啊,可是要我今后事事都先跟你知会才是。而我也竟不知,现如今本王的府上,由你来坐宝座、执大权了?”
清冽冷峻的声音忽然从大殿外传来,几个绛紫袍服的内监手持拂尘,俯身垂首开道侍立,小靖王贺兰焉在侍卫的跟随下,缓缓步入大殿,他俊朗双眸漠然凝视着占据宝座上的丹彤,面色阴沉不悦。
而站在贺兰焉身后,神色清冷淡漠的女子,居然是碧月的贴身侍女巧蝶,她在碧月死后不久就消失在府中,众人都以为她是因伺候不周,怕被问责,所以畏罪潜逃了。谁承想,她会跟着贺兰焉一同回来,而且不同于往日乖巧俏皮的模样,目光森冷,朱唇紧抿,倒有几分肃杀之气。
许是真没想到小靖王会骤然回府,丹彤惊诧万分,赫然睁大了双眼,急匆匆的宝座上跑下来,看得出她心里对贺兰焉还有几分忌惮。
“王爷莫要冤枉折煞了奴婢,因着碧月夫人惨死,奴婢心中悲痛愤怒,又见王爷暂不在府中,生怕延误时机,错放了凶嫌逃跑,这,这才出此下策,还望王爷明察!”
丹彤作势要跪下求饶,她不时用眼眸偷瞟贺兰焉,见他未曾有拦阻的意思,只得委委屈屈跪在砖石地上,口中仍在强辩。
“哦?你倒是真乖觉,我且听听,谁是凶嫌……”
他俯身,修长指尖掐住丹彤的下颌,大抵是用了些力道,只见丹彤涌出泪光,秀眉都紧紧皱在一起,她抬眼望着贺兰焉,目光神色复杂,既愤恨又惧怕,还有意味不明的暗示。
半晌,他放开了手,将丹彤的脸甩在一旁,众人见方才还花颜月貌的面孔,已经微微扭曲,甚至泛起暗紫色斑痕,不由倒抽口冷气。
“咳咳,回禀王爷。是,是胭脂铺不久前给清妍娘子送了不少香粉花露之物,据丫鬟芳华所言,清妍娘子不爱外人调制的香,这些个物什从未启封。可不久前,碧月夫人脸上害了痘疮,溃破痕痒,被清妍娘子知晓后,就遣芳华给她送了几瓶香露擦拭。未曾想,着香露里居然有剧毒,御医们都鉴过了,说是汲取自西南蛮地山中蓼木香草之毒,炼成可顺伤口血液蔓延的奇毒‘胭脂欢’,碧月夫人因此殒命,这,这也是仵作可作证的!奴婢不敢妄自冤枉了清妍娘子,这才将香露店家的人也一并抓来,看到底谁在暗中捣鬼害人!”
丹彤急促喘息,待忍过了疼痛,才跪爬在地上,一五一十的向贺兰焉讲述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
“呵呵,这出戏真是有趣的紧,本王也想知道,到底是谁在暗中捣鬼呢……”
惧怕贺兰焉不屑冷笑,神色中透露出讥诮嘲讽,他看了看信誓旦旦的丹彤,又瞟了一眼泫然欲泣的姚清妍,目光渐渐阴翳幽黯下来。
周遭静谧异常,每个人都屏息不语,各怀鬼胎,无不在心中盘算琢磨着,这乖戾孤僻,又神秘莫测的少年王爷,会如何权衡各方利弊,把眼下噪杂的局面收拾妥帖,且在他心中,偏疼宠爱的,到底是毁容惨死的碧月,还是娇柔堪怜的姚清妍,亦或是会屈服畏惧宫中势力,纵容狠辣刁蛮的丹彤?
“殿中诸人等,凡在裕盛来之前参与此事者,一并押送内牢水关!”
忽然,贺兰焉朝着左右侍卫高声喝令,霎时间,只见高大的黑衣侍卫乌压压涌上来,将殿中众人围困其间,一旦主子动怒,谁都在劫难逃。
辰砂虽不太了解内牢水关是个什么地方,可看这话一出,殿里瞬间哭号哀求一片,如同赴阎罗法场的惨状,就陡然明白,绝对是个不死也掉层皮的恐怖之所。
“王爷,王爷,奴婢冤枉啊……”
正待侍卫要强行押走殿中人,一直缄默不语的姚清妍,却抽噎着扑着抓住了贺兰焉的手臂,她双眼红肿,珍珠似的泪滴颗颗落下,纤弱的肩膀不住抖动,惹人动容怜惜。
“横竖不过是问几句话,莫惧怕就是了……”,贺兰焉从容自若,似乎并不太在意姚清妍的急迫,言辞之间,也毫无妥协的意思。
“王爷,奴婢真的不曾害碧月姑娘。我与她素无往来,甚至不知她面生疮痘之事,是,是她的婢女来找芳华讨要的香露,并非我遣人送予她用。况且,这胭脂铺送来的香露……”,姚清妍见贺兰焉不露声色,以为他怀疑自己是真凶,更是惊恐忧虑,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跪在地上抓住他的袍服,哆哆嗦嗦的辩白解释,可话还未说完,就被愕然打断!
就见贺兰焉一个使力,拽住姚清妍的手臂,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浅笑安抚,“我知你素来良善妥帖,许是误会也不一定,来人,姚姑娘娇弱,送去内牢旱地暂歇……”,他温柔的轻拍着姚清妍的肩膀,似是给了她极大的荣宠殊待。
这局面就让旁人看不真切了,若说小靖王留恋碧月,就不会听闻她横死之后,还这般悠然,可如果他遗弃了碧月,真心宠爱姚清妍,亦不会半点都没怜香惜玉之态,将她也一并送入内牢,甚至毫不念及叔父襄王的颜面。
殿内气氛压抑,说不出的微妙吊诡,一双双眼睛都在打量窥探着俊美少年的心意,却无人留意到角落里冷眼旁观的小小姑娘。
辰砂没有半点违抗逃离的意思,只朝着周遭侍卫摆手服软的喊了两句,“不劳诸位官爷费心,我自己走,自己走……”
所以也没人再为难无礼,任她跟在小靖王府的一众‘逆仆罪妾’身后,左右前后的观瞧着周遭的景致,闲庭信步的往内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