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抱什么希望。他无趣地挠了挠脑袋,眼神往地上分毫未动的稀汤瞥了瞥,再凝视犯人,说道,“我把这给你留着,最好吃掉。别跟自己的肚子较劲。”这么说完,金荻斯迈步下了楼。
阿尔斐杰洛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他身上。压抑着惊讶和激动的紫罗兰眼睛朝楼道壁台上的烛火望过去。原本平稳燃烧着的烛火因一抹人影的掠过轻晃起来。被一股莫名的欣喜所牵扯,阿尔斐杰洛的心好似跳到了嗓子眼。
“这里的规矩,噢——不,芭琳丝订下的规矩。探监只能有十分钟哦。”他听到金荻斯这么对上楼的人交代。
“我知道了。”回答的声音带着久违的熟悉。
并不吵闹的楼道间,金荻斯吹起小调,脚步渐远。另一个人的脚步却在扩大。
对于他的到来,阿尔斐杰洛并非完全没有想过,却也从不曾抱有过度的期望。
然而,就在脚步声停止下来的那一秒,他突然害怕了。本该起身相迎,可他却呆滞地坐在原地没动。连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
直到他在自己逃避的视线中,看到那个人……
苏洛清晰的身影浮现在视网膜上,人已站在栏杆外。被剥夺了一切名号的红发男子费了好大的劲,才抑制住自己颤抖的身体和鼓动不已的心跳。
他所深爱着的男子就在眼前,身穿紫灰交加的斜纹外衣,系一条普通的黑皮带,佩着长剑和匕首。守卫没有没收他的武器?但这并不能让阿尔斐杰洛的惊讶保持太久,因为每逢柏伦格前来探视时,也没有一次被拿走挂在腰间的神杖。
“阿尔斐杰洛?”带着确认的表情,苏洛沉吟道。
被叫到名字的男子怔怔地、出神地望着他,思念的烈火像要从两眼中喷射出来,似乎要凝望到天荒地老。但是,在下意识地想到什么之后,又果断地、怵然地移开视线。“你,你怎么……”阿尔斐杰洛干哑的喉中好不容易挤漏出了一丝声音。可只说了这一断句,舌头就没办法再转动了。
他声音之微弱、沙哑,以及其中含着的闪躲意味,让苏洛吃了一惊。“我来看看你。”他答道,专注地凝视对方。
眼前男人急剧的外貌变化让他大为惊愕,几乎认不出来。比起初识于佛罗伦萨浓雾密布的深夜,离开比萨海边的城堡,持剑酣战于林间空地,参加亚撒的葬礼,走出囚禁着佛熙特的山洞,以及八、九年前执行完基辅的任务回卡塔特复命的最后一次相见时,现在的阿尔斐杰洛看上去至少老了十岁。垂落在肩的红金色直发遍布着灰色的脏物,曾经明亮得好似盛了星光的紫眸如今晦暗无神,眼中血丝云集。脸孔变得消瘦,眼窝凹陷,眼圈乌黑,外加从未有过的细纹。整个人更是瘦削得不像话……
感觉到苏洛的眼神中似乎带了些不敢相信的意味,一抹尴尬的微笑霎那间掠过阿尔斐杰洛唇角。“……这不是个重逢的好地方。”他低沉地说。
“的确不是。”苏洛蹙了蹙眉,左右环顾了一下牢里的环境。
在心爱的男子那双扫视全场的灰绿色眸子的目光下,阿尔斐杰洛的第一个反应是羞怯和逃避,“我现在的样子,看起来……”他垂下眼睑,瞥向地面,硬邦邦地说,“很可怕是不是?”
“不可怕。”苏洛的视线转回来,凝固在他脸颊,“和印象中没怎么变。”
“撒谎。”阿尔斐杰洛脱口而出,急着把他的话堵住。“我一定又邋遢又丑陋,让人厌恶。”虽然说着自我贬低的言语,但阿尔斐杰洛没有哭诉,更没有怒吼。他反而在笑,仿佛要用笑掩饰着什么。唯有视线不敢与苏洛碰撞。“你也看见了,”他的目光晃向周围,呆怔地看了一圈,“这里连厕所都没有,只有一个臭气熏天的便桶。洗澡……就更不可能了……”
“这里的环境确实很差。但你的样子好憔悴。”与红发男人游移的视线正相反,苏洛的眼睛一直盯住他,“阿尔斐杰洛,你有好好睡觉吗?这里应该最不缺时间睡觉了。”
为了不让自己如今的模样暴露在那双眼睛之下,阿尔斐杰洛尽量把头压低,始终蜷缩在原地。“就像你所说的,我有的是时间睡觉。这事随时都能干。可是,其他的就……”
“你想要什么?”
“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舒舒服服地泡个澡……”阿尔斐杰洛笑了,骨头在皮下颤抖。许久都没有饱餐过一顿的处境,使他被饥饿感折磨得病恹恹的,加上他长时间不见阳光,肌肤变得格外苍白。因此,哪怕他在笑,也只是一抹带着倦态和病气的惨笑,“哪怕溺死在水里,也能含笑瞑目。”
看到他惨淡的笑容,苏洛揪心不已。他苦涩的诉说更令他感到一阵哀戚。以前,这是个多么骄傲,志向多么高远的男人啊。“真抱歉,”苏洛的话声透着深深的担忧和遗憾,“拖到现在才来。”
阿尔斐杰洛摇着头,轻笑起来。一年了,整整一年。贾修前几天刚给他算过日子。距离自己被冤入狱,已时隔一年。苏洛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在监狱里还有这么一个昔日的旧交。他出现得那么晚,可是阿尔斐杰洛无法责怪他。窥伺的目光从垂落在眼前的刘海间微弱地穿透过去,阿尔斐杰洛发现,苏洛的眼神与平常不一样了。那双灰绿的眸子里闪烁的目光不再是孤傲的、不可亲近的感觉,而是为难。也许,他早就想来看我,只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最近,我总会想起以前。那三场审判……”阿尔斐杰洛不再埋怨苏洛的姗姗来迟,反而因他的到来感到受宠若惊。他有好多话想对他倾诉,但他记得金荻斯的告诫,明白他们时间不多。于是,他尝试着担当起这场得来不易的见面会的主导者,将话题带往他期盼的方向,“苏洛,是许普斯把我的事传给你的吗?”
“最开始是他告诉我的。但到后来,流言碎语不断地高涨蔓延,我就算捂起耳朵都能听见。”苏洛好像对此很厌恶似的皱着眉。
“你信吗?”阿尔斐杰洛问他。
“我信与不信早已不重要。这次的风波实在闹得太大,众口铄金。卡塔特到处都是贬损你的闲话。至今仍旧如此。”
“随他们乐意吧!”再多的诋毁都比不上苏洛看向自己的一个眼神。“我只想知道,你信不信我?”阿尔斐杰洛执着地追问着,眼睛时而扫过地面,时而偷瞄他的脸,“还是说,在你的心目中,我就是一个恶劣的杀人犯?”
“我相信你。”苏洛在持续凝视他五秒之后终于表示,“你不会轻易杀人。这一定是个误会。”
“能听到你这么说,真是……太好了。”阿尔斐杰洛整颗心都飘了起来。苏洛的信任比什么事都重要,也只有这个男人能安抚自己逐渐抑郁的心,使他变得比之前略微开朗了一些。“你一个人来的?”阿尔斐杰洛稍稍抬头,问道。
“还有卢奎莎和吉芙纳。她们在外面等我。”苏洛坦诚相告,“这里被不祥之气笼罩。卢奎莎有些忌惮。”
“她发现了这里的结界。”阿尔斐杰洛不太痛快地咕哝了一下。
“卢奎莎曾经制作过具有类似作用的药物,所以一靠近结界的范围,就觉得不对劲了。”
“那个无论对什么都抱着游戏心态的女人,竟也有害怕的东西么?”
苏洛对阿尔斐杰洛的表述颇有微词,不过考虑到他目前的状况,便不与他计较,解释道,“这道结界应该是两位龙王设下的。就连刚刚踏足这里的我都已经感到不适,你一定受了不少苦。经我和卢奎莎的推测,它会夺走人的快乐。这是卢奎莎最不能失去的东西。”
“快乐?不仅如此。丢失的东西还有别的。我感到脑中所有的理想都被掏空了。”
“……”苏洛流露出很不好受的表情凝注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眼看苏洛没有回答,阿尔斐杰洛以为他没听明白,便进一步说,“龙王把我扔在这儿,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他一字字说下去,并用手敲打膝盖,“他们只想要一件没有想法的兵器。消除我的斗志,使我遗忘自己是谁。而我绝不能让他们得逞。我……必须反抗。”
“阿尔斐杰洛,别这么做。你越倔强,越容易适得其反。”苏洛面目凝重地说,“还是好好地自我反省吧。不管有错没错。给自己挣一个早日获释的机会。”
阿尔斐杰洛倏忽间站了起来,用下肢的力量支撑自身的震惊,“……你要我遗忘?原谅?”他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声音破碎而朦胧,“要我忘记他们做的一切?”
“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更是为了自己的命。”抵抗住那股逼问的眼神,苏洛坚持说道,“你的命,早已经交付在不可违逆的共生契约之中了。而尼克勒斯……”
苏洛甚至还没有说完,就看见阿尔斐杰洛别开视线,愤恨地咬住下唇,磨着牙喘息起来。不知是他不敢相信苏洛竟会如此劝说自己,还是他难以面对现实的残酷,那双紫色的双眼里充满了悲愤。看到他无法接受的样子,苏洛无奈地叹了口气,可是规劝的说辞依然没有停止。
“龙王并不打算启用白罗加。他们陷入了筛选首席人选的困难期。首席的位子到现在仍旧空缺着。可见他们的心还是向着你的。也可能,他们已经对把你驱逐至孤塔的这个决定感到后悔了。”
苏洛语重心长的劝解,和他满怀关切的话语,没能引起阿尔斐杰洛的一分兴趣。这个对权力有着极强欲望的男人,此刻却表现出对龙族政局的近况不屑一顾的态度,把视线转向一边,仿佛苏洛说的只是些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小事。
苏洛为阿尔斐杰洛的反常感到奇怪,但是也不想再难为他。要他放下对龙族的恨,全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也实在是过份苛求了。像他这样骄傲自负的男人,心伤不是那么容易治愈的。现在,苏洛只能静静地在旁边守护他。
沉默在阴暗的牢房里称霸了一会儿。阿尔斐杰洛慢慢移步到墙边,手指轻轻划过粗砺的岩石表面。射入铁窗的阳光洒在他侧脸。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遭此一劫。”他望着代表自由的高窗,喃喃细语,“是否只要我来到卡塔特,就注定逃不过这一劫难。”
“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你只是太优秀了。”苏洛保持平稳的语调说,“太优秀的人往往遭人嫉恨。”
阿尔斐杰洛的心忽然咯噔了一下,回过头,“你当年选择我的时候,就是看中了我的优秀吗?”一股突来的念头促使他如此询问,“为什么偏偏是我呢?苏洛,你我那时素昧平生,想必你在暗中窥察了我不少时间吧?”
对于到底为何邀请自己加盟卡塔特的理由,阿尔斐杰洛从没有停止过对这个问题的猜测和好奇,然而苏洛始终不肯说。
这次,依然是这样。
“你这里连被子都没有。也没有换洗的衣物。我下次给你带来。”苏洛忽然用一种带有补偿意味的语气说。那语气,竟有些温柔。
阿尔斐杰洛被绝望笼罩了。心坠落悬崖。但他还是脚步蹒跚地朝苏洛的方向走去两步,带着些许的期盼,问,“你还会再来?”
紫罗兰的明眸专注而执拗。苏洛略微避开他的目光,眼睛极快地扫视了一下别处,才转回来与他对视。
“我大概不能常来。”苏洛沉重地喃喃,“但只要有机会,我必定会来看你。”
“啊,类似的话,好像听到过呢……”
阿尔斐杰洛的感叹,引起了苏洛的好奇。
“是谁?”他略略挑眉,“听起来,似乎有人比我先到一步。”
“柏伦格。”阿尔斐杰洛明快地回答他,凝视着他的眼神别有意味。“你没有听到风声吗?他比你早得可不止一步。”
“不,其实……”
映刻在阿尔斐杰洛视线里的那个男子,嘴角有些不自然地扭了扭。
“怎么了,苏洛,你对我和他的交往,持什么看法?”
“我觉得挺好的……”苏洛停了一会儿。他无法假装自己听不出对方尖酸语气里的弦外之音。“柏伦格应该是个不错的人。”
“是啊。至少不是个爱骗人的控制狂吧。”
话音突兀地落下,却仿佛仍旧顿在半空中。
苏洛惊诧万分,错愕地瞪着他,急切的神情显露出他很想解释,可他脱口道出的话语却完全不是阿尔斐杰洛预测到的或者想听到的。
“时间差不多了。”他低声说道,只当自己全然没听见对方的讽刺。“你缺什么,都可以告诉我。任何你需要的。”
除了答案?阿尔斐杰洛僵硬地看着他。“私带东西进来不合规矩。我不想再生是非。你也不能被我拖累。”
听到他这么说,苏洛于是借坡下驴,点了点头。“那么至少把这碗汤……”
“我会吃的。等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
“……”苏洛把手搭在腰带上,握住剑柄的轮廓,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手指有多么用力,就表示内心有多么挣扎。
“或许,你是该走了。”阿尔斐杰洛尽量使自己用轻描淡写的口吻对他下达逐客令。尽管如此,滚动着某种激烈情感的眼睛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牢他,眼神无比执着,“但是在分手之前,我想请你亲口告诉我一件事。我只希望,你至少能够回答我。”
阿尔斐杰洛咽了咽口水,重新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但他并不知道,与他隔栏相望的苏洛,比他更为忐忑,更为不安。
“苏洛,”昔日红枫叶剧院的王牌演员,眯起他深邃的紫瞳,向着那个对自己怀有知遇之恩的男人深深地望过去,“你有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
一个可怕的问题,早在预料之内的问题,希望他永不提出的问题,苏洛心想,但却坚决不回答。
有些旧伤永远都无法痊愈。再怎么努力掩埋,复发也仅需简短的几个字。深藏在心海深处的那道伤,在这一刻崩裂了开来。伤口汩汩流血,将苏洛的心浇得一片冰冷。
而沉默,就好比溃烂的伤口那样无可救药。
随着沉默的时间越久,阿尔斐杰洛心中的懊悔和退缩亦越来越旺盛。他战战兢兢地看着面前的那张脸。苏洛巍然不动地屹立在那里,自己几乎唾手可得,可又似乎离他很遥远。指名要他回答的问题,他始终没有回应。可是阿尔斐杰洛从来没看过他的脸如此透明,如此苍白,仿佛承载着全世界所有的悲伤。他想,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表情。
那张阿尔斐杰洛所迷恋着的坚毅冷傲的脸庞,被漫无边际的苦涩和沉痛包围。也许是不忍再看见自己在乎的那个男人流露出这样的神色吧,阿尔斐杰洛竟然抛开了寻求答案的执念,叹了口气。
“抱歉……竟问出如此不知好歹的问题,让你难堪了。”不仅如此,他还主动道了谦。
阿尔斐杰洛态度的骤变不禁吓了苏洛一跳。他看见他用颤抖的手按住额头,表情流露出痛苦。
“你……没事吧?”
“没什么。”阿尔斐杰洛躲过苏洛的目光,摇了摇头。必须承认,自己会有如今这般过激的反应,很大程度上与贾修灌输给他的某些危险的思想脱不了干系。“别在意我前面说的。我有点神经过敏……”他尽力微笑,希望能找回以往冷静的那个自己,“忘了刚才的事吧……都是结界惹的祸……”
苏洛迟疑地看着他,随后点点头,“等离开这里就会好的。”
“对,对,不管我还能不能出去,但只要离开了这里,就会好起来。”阿尔斐杰洛慢慢朝他走去,一只手从铁栅栏的缝隙间伸出,搁在苏洛的左手肘上,轻轻拍了拍,“倘若我真有那份运气能离开这里恢复自由身,我和你,还有卢奎莎,我们三个就能继续做朋友了。一辈子的朋友。”
阿尔斐杰洛的手穿过牢房护栏,落在他的小臂上。即使碰到的仅是衣物,苏洛也能感觉出那只手的温度。他看看视野里的男人,那张苍白、萎靡但轮廓依然鲜明英俊的脸,一时之间,心中充满了一种风云突变、山雨欲来的恐惧。监狱的空气被他吸进肺腔,好像雪花结在心口生长,萦绕着无尽的凉意。他隐约可以感觉得出空荡荡的四周有诸多目光从身旁射来,注视着他们。他知道它们正侧耳倾听。他知道那是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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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影的轮廓在白雪茫茫的视野里逐渐放大。卢奎莎听到脚步声,回过头。
她在吉芙纳的陪同下,等候在西塔之外。周围素白的景致,将她枣红色的卷发衬托得格外妩媚。山巅的空气让她裸|露的手臂皮肤有些凉,但是吉芙纳的存在足以抵御寒冷。火龙族特有的龙息始终朝外发散,形成了一道看不见的天然屏障,阻挡着能把人冻僵的刺骨寒风。只要在吉芙纳的身旁,就能受到庇护。
苏洛脚步沉重地拖在地上,缓慢地走着。看到他终于从龙口形状的塔楼大门里出来,卢奎莎立即拎起裙摆,靠了过去。
“苏洛!”她美丽的脸颊扬起了一抹灿烂的笑靥,来到苏洛身边后,温柔地挽起他的胳膊,“见到他了吗?”
可令她诧异的是,苏洛并没有回答。他眉宇间盘踞着极深的阴影,满腹心事的样子仿佛整个人都丢了魂。卢奎莎又叫了他两声,他才看她。
“当然。”
苏洛心不在焉地看了她一眼,简略地回答之后,视线再度变得迷离,思绪陷落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觉得他的行为极度反常的卢奎莎有点不开心了。她噘起嘴,伸手掰过他的脸,硬要他看着自己。
“怎么回事?脸色这样难看。”
苏洛深知不该瞒她,在做了一次深呼吸后,终于鼓足勇气对她说出实情。
“他怀疑我们了。”
苏洛眉头深锁,无比艰难地说道。卢奎莎的嘴部微微张开,笑脸瞬间僵住。这说明她一下子就领悟了他的意思。
“怀疑?难道——”热气呼出卢奎莎微启的樱唇,遇到冰冷的空气,立即化为丝丝白雾。
从苏洛口中得到的这个消息,是连吉芙纳周身的热流都不可能抵消的真正的寒冷。既然连总是面带微笑的卢奎莎都冻结住笑意,一脸紧张,足可看得出事情的紧急。
“怎么会突然……”
“也许是孤塔结界的副作用,牵引出了他内心的疑惑。”苏洛低下头,用仿佛欣赏景观的眼神看着地上的雪。可即使做出这样的动作,也难以掩饰他的心情。“也可能是别的原因。我说不准。”
“那我们该怎么办?”
卢奎莎无措的话声落下后,只有风的呼嚎回应她。苏洛的心已经被后悔和愧疚占据了。她完全看得出来。
“不管怎样,这情况不妙。”眼看苏洛没有答话,卢奎莎便说,“虽然我有安排过后续的措施,但如果阿尔斐杰洛真动了怀疑的心思,就讨厌了。”在始终无言的苏洛面前,她稍微用力摇了摇他的身体,“所以我才坚决反对你来见他啊。早就跟你说过,不要来的。”她半是撒娇半是埋怨地嗔道,张开纤秀的五指,放在他的胸口,紧紧按住,带着规劝的语调,郑重地说,“苏洛,不如就以此为契机,断了与他的联系吧。”
阿尔斐杰洛落难的这一年,苏洛多次想要探望,每次都被卢奎莎劝阻。她告诫苏洛与一个卡塔特所厌弃的犯人扯上关系的各种弊端,推延了他前往孤塔的脚步。所以,她会在现在提出要他彻底与阿尔斐杰洛断绝关系的要求,完全没有让苏洛意外。或许自己是应该尽快与他断交。他们早从一开始,就失去了做朋友的缘分……
“听我的吧,苏洛。不要再跟那个男人——”
“这件事你不要管。”他僵硬地打断她,“我自有主张。”
“可是……”
卢奎莎所有的疑虑都溶解在苏洛陡然投向她的凌厉视线里。虽然在生活上,是她资助苏洛多一点,不过二人通常遇到大事,基本还是由苏洛拍板做主的。因此,在被苏洛这么吆喝了一声后,卢奎莎的气势被削弱了,话音变得有些艰涩起来。
“……你有什么主张?”她轻轻拨开在风的鼓动下黏在嘴边的一缕秀发,幽幽地望着苏洛,不太流利地出声,“难道,你想要弥补过去的错?”
真不愧是陪伴了苏洛近一个世纪的枕边人,一眼就瞧出了他的心思。苏洛的脸立时变得凝重起来。
尽管卢奎莎固执地要他答应自己,可是他始终不肯松口。他紧皱眉头,看着地面,屈服在不断徘徊于心中的内疚感之下。
看到他优柔寡断、甚至有些六神无主的样子,一旁的吉芙纳看不下去了。
“要么就下定决心,绝不留情地一刀两断,要么就坚持站在他的身边帮助他。没有折中选项。”
苍凉的火焰从吉芙纳芍药红的双眼迸出。苏洛感受到她的敌意,把头抬了起来。
性格既寡言又冷静的这头母火龙,此刻居然会疾言厉色地朝主人最心爱的男子发出喝叱,真是一件石破天惊的稀事。只听见她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留地继续叱道,“既然当初选择欺骗,现在又何必于心不安?脸上的愧疚又是演给谁看?”
“吉芙纳——”
觉察到从者的言辞会激怒苏洛的卢奎莎立刻叫住她,却没能阻止吉芙纳嘲讽的话声继续下去。
“无论同情还是所谓的后续补偿,都是一种伪善。明明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却要装成很难过,对于这种行为,我完全不能理解。”
吉芙纳用她燃起冷焰的尖眸睥睨着苏洛,仿佛是要用惹怒他的方式激他早做决断。她是当年事件的见证者之一。可是她冷漠无情的铁面上,毫无半分苏洛所携带的那种情感。吉芙纳行事的基准,是只要对龙族有利的事,都绝不会犹豫一分地放手去做。因此,她才会对当年的事采取放任的态度,没提出一丝反对的意见。卢奎莎无法苛责她那透着冷酷气息的忠诚,何况现在这个时候,苛责也没用。那是她和苏洛的债。
“吉芙纳,拜托你,不要再说了。”
卢奎莎对从者摇摇头,用眼神恳求她住口,终于制止住了一场可能爆发的冲突。她能感到,自己的手碰触着的那具躯体,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苏洛紧握双拳,一脸惨白,心乱如麻。在吉芙纳厉言奚落他之后,他虽然射出了尖厉的视线睨视着她,但是却没有说出半句反驳的话语,仿佛吉芙纳激烈的严词命中了他的死穴。
在令人心悸的沉默中,苏洛与从属于卢奎莎的这名契约龙对看了一会儿,尽管眼神凶狠得好像要把她杀死,终究,也只是拿开卢奎莎的手,踩着重重的步伐经过吉芙纳身边,往下山的路走去。
望着他慢慢变小的背影,卢奎莎胸中一时千头万绪。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敢立刻跟上前。
“似乎麻烦了呢。”
听到她轻声颤动的呢喃,吉芙纳走近到她身前。
“假如任由那股罪恶感生根发芽,确实是麻烦了。”
“可他就是这么一个耿直、好心肠的男人呢。”卢奎莎的唇边带上了一抹别样的笑意,眺望着苏洛消失在皑皑白雪中的身影,淡紫色的眼瞳里满是热烈的倾慕和爱意,“而我,最喜欢他这一点。”
“就这样放任吗?”吉芙纳用不认同的目光看着主人,“和他一样,让感情蒙蔽理智?”
“那当然不会。”这么说着,卢奎莎卸下了柔情似蜜的笑意,眼神刹那间狰狞起来,“我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横在我和苏洛的中间。”
离开前,卢奎莎仰起头,回望孤塔。在披着雪衣的山巅拔地而起的这座建筑,已经倔强地在寒冷的风霜中耸立了千年万年。它虽古老、陈旧,但从远观之,外墙依然坚实稳固。塔顶的石雕巨龙傲然俯视四周,舒展的飞翼爬上灰色长空,彰显出长盛不衰的气魄。沧桑的岁月和大自然险恶的环境无法侵蚀它们,一如那里面的人。卢奎莎面色复杂地望着孤塔,第一次感到被打败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