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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的另一端。
冲刷着两颊和鼻尖的灰尘风浪,刺激着鼓膜和脑壳的马嘶长鸣,是此时此刻统辖着感官的所有要素。穿行于丘陵中的小径,奔跑在广阔无疆的平原,驰骋的马蹄踩踏着的早已不知是熟悉的欧洲大陆,还是神秘的亚洲土地。骏马健美的身躯每块肌肉都在震颤,每根鬃毛都在飞扬,四只蹄子像是不沾地似的勃然奋进,如风如电般势不可挡地奔驰。
埋葬费里切遗体的那日凌晨,待阿尔斐杰洛甜甜地一觉醒来,已是日晒三竿的中午了。苏洛回镇上买了两匹马,和等在镇外的阿尔斐杰洛会合后,开始了一路向东行进的旅程。头三天对阿尔斐杰洛来说异常煎熬,拖着绵软无力的身体,强打精神驾马紧跟苏洛。两手紧拽缰绳,两腿紧夹马腹,两脚紧踏马镫,视线牢牢地黏着领跑的苏洛的脊背,一刻也不放松,专注地好似在进行一场战斗。阿尔斐杰洛时时注意和苏洛保持两匹马身位的距离,生怕自己一个不留意就会被对方甩开一大截,最后跟丢。他不能中途放弃,露出半点退怯之意。在苏洛询问他是否要暂缓行程的时候,他态度决绝地表示必须坚持,如今也只能咬牙忍耐身体的不济。不过,苏洛爱马的秉性倒是帮了这个时刻和自身的尊严做斗争的男人大忙。不管宝马良驹还是寻常的马,苏洛都很爱惜,每隔两小时就会让马停下稍作休憩,喝水吃草补充体力,这也是阿尔斐杰洛在旅途中最快乐的时光。过量的魔力支付在了黑魔法的消耗上,阿尔斐杰洛急需休息,来恢复他耗去的魔力。生成的新魔力调剂着他的身体逐步走向康健。魔力重归盈满的状态连带着体力也在愈发充沛起来。后四天,阿尔斐杰洛已经能像往常那样健步如飞地疾跑在原野上了。当然,他和苏洛还是选择骑马。
“怎么样,怀念这种赶路方式吗?”
这是苏洛在旅途开启的第一天,驱马驶离了小镇半英里后忽然侧过头对阿尔斐杰洛说的一句话。当这声带着怀念之情的问候乘着风传递到身后人的耳畔时,阿尔斐杰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好似有股温暖的洋流渗透进他的胸腔,凝固为炙热的熔岩撞击着他的心房。
“你还记得。”睁大的紫罗兰眼眸里迸发而出的喜悦的星光显示着他有多意外。
“突然感觉这场景有点熟悉,就想起来了。”
苏洛的轻吟被盘旋的风声轻易盖过去了。阿尔斐杰洛却听得清清楚楚。尽管看不见背对着自己的那个人此刻脸上的表情,可是阿尔斐杰洛不明来由地认为,他一定和自己一样,正在微笑。
红日自东方升起,又于西方沉落,银月探出头来统治夜晚,又被苏醒的旭日驱逐。二人远赴西亚寻找玉带雕的尾羽,天公倒也作美,每天都是万里晴空,一滴雨也没有降。他们沿路谈论了很多事。从卡塔特前段时期不同派系间的风起云涌,谈到连年来与异族争端的公事,再到涉及个人爱好的私事,几乎是无话不说,毫无嫌隙,就像一对相识多年的老友。
“苏洛,上次本来想让你旁听我得来的情报的,没想到龙王那么急就打发你和许普斯下山。你没听到的那些事,你不想知道吗?”
当时他们正在一个小山丘的背风处小歇。两匹马在不远的小溪边埋头吃草。
“你想说就说,我不会强求。”苏洛淡然地答道,目光落在系紧鞋子绑带的手上。
“像你会说的话。不过你也多少听到了些什么吧?”
“偶尔会有密探来敲卢奎莎的店门。”
“密探?找你们干嘛?”
“喝茶。”
“……你在逗我?”阿尔斜眼瞅着他瞧,“莫非我长着张很好糊弄的脸?”
“好吧,”苏洛抬起头,把视线对着他,“简单地说就是装着登门拜访的样子,借着嘘寒问暖的由头,来看看我和卢奎莎最近过得怎样,去了哪里,做了哪些事,交了哪些朋友,有没有和其他龙术士来往。然后顺便聊了些卡塔特的事。”「就差没检查我们俩是怎么行房的了。」想起卢奎莎的嘟嘴抱怨,苏洛忽然有点想笑。
阿尔斐杰洛愣了一阵,直到这会儿他才知道原来在密探的日常工作里还有监视龙术士这一项。“是……席多?”
“你不认识的。”苏洛斜瞥了他一眼,“你好像很在意席多。”
“没这回事儿。我也就随口一问。能被我叫出名字的密探可没几个。”阿尔斐杰洛三两句话转变了话题,“不过啊,这件事我到今天都想不通。你说在我还没当上龙术士之前,你们都和异族对抗了多少年了,就真的从来没了解过异族的内部到底是怎样的情况吗?”
苏洛想了一下,果断地摇头,“还真没有。”他看到阿尔斐杰洛满脸的不解,于是试图作出解释,“理解不了的话你就这样想好了。对多数龙术士而言,享受无限美好的人生才是头等大事。每年接个三五笔任务,不过是给卡塔特赠予他们永生的一种回馈,不会带着多少激情的。龙术士都有各自的生活,热爱的行当和谋生的工作。讨伐达斯机械兽人族不过是件勉强算作副业的差事,不值得投入精力钻研。”
所以就给了我大展宏图的舞台。阿尔斐杰洛在心中窃喜。“你说你最近一次接到有关托斯卡纳地区异族的任务是在什么时候?那会儿在锡耶纳你跟我说过的。”
“54年前。”苏洛说,“乔贞出手最多。”
乔贞杀敌的战绩如此辉煌,可照样没带回来多少有用的情报献给龙王。这里面的原因始终都困扰着阿尔斐杰洛。不过就算他问苏洛,苏洛也不一定答得上来。想知道答案也许只有去问乔贞本人了吧。
“那群恶魔一定是承受不了连续的打击,才会迁徙到锡耶纳,行事愈发低调,直到后来不吃人了吧。”阿尔斐杰洛凉幽幽地说。
“不吃人的异族?”苏洛面带讶色地盯着红发男子。
“仅限一支势力。好像是为了取得卡塔特的谅解,特意改吃人类的食物。不过谁知道他们在本性暴露前还能装多久。”凝视着苏洛垂眼沉思的脸庞,阿尔斐杰洛给了他点接受新信息的时间,然后问道,“异族是哪里都有的吗?”
苏洛把头抬起来,“广泛分布在欧洲各地。”
“那么在其他区域被杀死的异族,要么是别的王治下的族人,要么是无处可归的流寇吧。当然也不排除那个叫阿迦述的家伙在将族人迁徙到托斯卡纳地区前,曾经在其他地方设立过据点。”
阿尔斐杰洛看似分析得有条有理,苏洛却从中发现了问题。
“其实达斯机械兽人族究竟有哪几位王,有哪几支军队,你也不是很清楚吧?”
“我探查到的情报也不过是几分之一。”阿尔斐杰洛实话实说,“只有等以后慢慢找机会把这块拼图拼齐了。”
“嗯。”苏洛没什么热情地应了一声,继续去弄鞋子的绑带,系紧了以后开始发呆,偶尔去看看在小溪边嚼草的马。
眼瞅着苏洛沉闷地坐在一旁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心事,阿尔斐杰洛也觉得再讨论下去也没什么劲。他的兴趣已经转移到了其他方面。
“有件事我早就想问你。你一般和卢奎莎住在什么城市,除了佛罗伦萨。”
卢奎莎说过她和苏洛每年只在佛罗伦萨逗留几个月,那么其余时间苏洛的行迹,阿尔斐杰洛务必要掌握在手。
苏洛的神儿终于回来了。“没有特定的地方,走到哪儿算哪儿。”
“类似旅行吗?像我们现在这样?”
“对,我喜欢旅行。卢奎莎也被我慢慢培养出来了。”
“那我以后再想找你岂不是很不方便?”
阿尔斐杰洛不自觉地把卢奎莎排除掉了,苏洛没有在意,也或许是他没有察觉,他只是清楚地道出了作为首席的男子必须正视的事实:
“你将来下山才会不方便吧,没什么机会再来找我。这次情况特殊。今后我们不会再常见。”
做首席什么都好,唯独被剥夺了自由往来于人类社会的权利这一点让人郁闷。也许这就是首席能够独领天下,接受其他龙术士仰望膜拜的目光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吧。
“我可以再创功勋换取下界的许可证。”阿尔斐杰洛的眼神毫不动摇,语气坚决无比。
“最好别那样做。你现在正得宠,龙王高兴了,赏你两颗蜜糖吃,你可不能当真。”
尽管苏洛说得很诚恳,但是阿尔斐杰洛已经在心里暗下决心,为了和苏洛更频繁地见面,他要更努力地去争取任务。
旅途中的伙食依然都是由苏洛负责。随身携带的口粮没多久就吃完了,苏洛开始漫山遍野地捕捉游荡的野兽,留阿尔斐杰洛在落脚处生火。不管多么荒芜贫瘠、动物足迹罕至的野外,他总能循着野兽的粪便抓到猎物,真是让人服了。苏洛将歇脚的停留地大多选在离水源近的树林或平野,在那里通常野生动物出没的概率会比较大。日历不知不觉又翻过了一页。第八天黄昏,趁还没入夜,苏洛抓来一头野鹿,老练地开腹去脏,架起火堆,享受难得一次的鹿肉大餐。大件拿去烤熟,吃不完的零碎部件就剁碎了包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鹿肉烤得不老不嫩,软硬有度,火候刚刚好。扑鼻的肉香挑起了阿尔斐杰洛的食欲,还有苏洛陪在他身边,把肉掰下分给他。享受着饭来张口的优质待遇的阿尔斐杰洛,简直幸福到了极点。
被人无微不至地照顾是一种难以言表的美妙感觉,一旦品尝到了甜头,就再也不愿割舍,希望对方的给予能够无限地持续下去。苏洛的照料让阿尔斐杰洛心生暖意和感激的同时,更是让他不觉沉沦其中,无法自拔。他遇到暗杀,苏洛没有任他独自承担,他帮他分析凶手的动机,告诫他正确的处事,还为他掩埋杀手的尸体。苏洛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他,二人关系渐进,友谊日盛,他再也没有疏远自己。阿尔斐杰洛的心中既是无比欢欣,又是感动不已,对苏洛的感情已经很难用语言抒发,他忍不住想要告诉苏洛更多,也渴望苏洛问他更多。
停止咀嚼,把嘴里的一块鹿肉囫囵咽下肚,阿尔斐杰洛已经吃得大饱,再也吞不进下一块了。双脚一伸,懒洋洋地倚靠背后的岩石,样子慵懒得就像一只赤狐。“不久后的战斗我们还能再并肩作战吧?”紫罗兰色的瞳眸穿透层层翩舞着的艳丽火苗,寻找那张低头注视着篝火的脸。
“很难说。”苏洛拿着根木棍拨动燃烧的木柴,调整篝火的旺盛度,“其实你最应该打好关系的是尼克勒斯。”
阿尔斐杰洛本来心情颇好,还想跟苏洛说些什么,此刻却突然噤声不语,脸色暗沉了下来。他的神态变化当然全都被苏洛看在眼里。
“你和尼克勒斯没问题吧?”上回的任务尼克勒斯全程玩失踪,苏洛再清楚不过。
阿尔斐杰洛沉默了很久,终于缓缓地开口启齿,“显而易见,我对他很不满意。如果能像你和许普斯那般虽互不干涉但也不会彼此敌视,我就要谢天谢地了。”谈话的对象若非苏洛,他决计不会说。
阿尔斐杰洛接下来和苏洛剖心置腹的一番话,大有诉苦的意味。他将共生契约签订以来的这一年多,他和尼克勒斯是怎么极力地互相疏远对方、二人进行过的激烈争吵,及尼克勒斯朝他挥拳险些一死两命的这些事源源本本地告诉了苏洛。最后,他如此总结,“老实讲,比起海龙,我觉得自己和火龙更合得来。”
苏洛听了他的结论不禁猜想,他是在暗指雅麦斯吗?
“归根结底,你还是嫌尼克勒斯的出生太平凡了吧?”论出生,就连许普斯都能甩尼克勒斯几条街。
“我承认,以血统论英雄的观念很偏激很不公平,但我就是忍不住那样想。”阿尔斐杰洛眸中迸射出激荡的强光,对自己的看法深信不疑,“尼克勒斯他——配不上我。”
“那我要问你了,”苏洛一脸沉静地注视着他,灰绿色眼眸深处透着理性之光,“你在受封仪式上也算见到过不少龙术士了吧。你现在回想一下,那些人的契约龙哪个族居多?”
“……好像是海龙族更多些。”阿尔斐杰洛思考了半晌,答道。
“对。”苏洛接着问,“你在卡塔特见到的龙族又是哪个族居多?”
“海龙族。”阿尔斐杰洛不禁愕然,“这是为什么?”
“两个原因。”苏洛说,“一方面是火龙族对人龙共生计划的排斥态度高于海龙族。共生计划最早在海龙族内部推行。火龙族在雅麦斯的带头反对下,很晚才开始挑选志愿者。另一方面,龙族的两大族群,海龙族的体质比火龙族特殊。他们的攻击力虽不及火龙族,但是对身体的修复能力却远胜于后者。卡塔特现存的龙族中,海龙的数量占了六成以上。火龙擅长进攻,作战往往冲锋陷阵,死亡率高。海龙的自愈力超过火龙,存活率高。打个比方,就拿布里斯和雅麦斯举例。”
阿尔斐杰洛频频点头,倚着石头的背在不断前倾,凝神贯注地听苏洛讲解。
“假设,只是假设——假如雅麦斯喷射一发龙息能消灭十个敌人,那么布里斯的龙息顶多只能消灭七到八个。但如果他们俩受了同等程度的伤,布里斯一天就能好,而雅麦斯却要疗伤五六天才会痊愈。你的契约对象是海龙族,无论是给他者治疗还是自愈方面,都会有所加强。牺牲掉的,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攻击力的加成罢了。阿尔斐杰洛,你本身就有比别人伤势好得快的体质。与尼克勒斯签订契约未必就不如和雅麦斯。这样一来,敌人要想重创你,可得动很大的脑筋了。”
“原来如此!”阿尔斐杰洛听完苏洛的解释立刻尖声高叫,猛拍了一下手,“怪不得我和那个叫迭让的将军战斗时连自爆都用上了却只是轻伤。竟然是受了尼克勒斯的恩惠吗……还真叫人不太爽快啊。”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苏洛淡淡地笑了笑,“尼克勒斯的实力也许并不拔尖,但若是能让他为你效力,仍然赛过千军万马。”
隔着燃烧的篝火,阿尔斐杰洛看见了被映成橘红色的那张熟悉的脸庞,在跳跃的荧荧火光的修饰下,不再孤傲得不可亲近。那双锐利而冷漠的灰绿色眼眸,也变得充满了柔情,仿佛眼底升起了一轮温煦的金橙色朝阳。阿尔斐杰洛的心就在那个人的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渐渐柔化了。紫罗兰色的眼瞳迷离地望着苏洛,望着火焰。好像对尼克勒斯作为自己的契约从者这一事实的所有不称心和不如意,都尽付在那朵跳动着的红莲之火。
“哈,也是啊。”他听见自己说。
以马代步的旅程持续了九天,苏洛渐渐意识到赶路的速度有些过慢了。当他们决定改变行路方式时,恰好行进到已经能远眺浩瀚无垠的黑海的多瑙河下游平原了。
两匹骏马并肩而行,从全速奔跑逐渐降速到缓步慢跑。骑手在马背上悠闲地交谈。
“今天已经是第九天了吧?”苏洛问。
“第十天。”阿尔斐杰洛答,“从卡塔特下来,一路‘幻影’长途奔袭,赶到佛罗伦萨花了一天。”
“我的失误。”苏洛眉头紧蹙,心想自己过分贪图于骑着马沿途欣赏风光带来的惬意享受中了。“玉带雕可不是常见的鸟,要时间守候。取完尾羽还要砍橡树。不能再这么墨迹下去了。”
“那——我们飞吗?”阿尔斐杰洛兴高采烈地挑起眉,全身都充溢着满满的期待。
放走了陪伴二人数日的马,任它们回归大自然。一望无际的大湖闪烁着黑珍珠般的光泽,犹如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横在二人身前——黑海。许普斯和尼克勒斯都不在,排开“幻影”踏水奔袭的可行性,召唤机械龙便成了现下最容易解决问题的法子。面对难以跨越的深海巨湖,两人默契地抬起右手,刻画着龙图案的白银般色泽的六芒星魔法阵在手掌上熠熠闪耀,灼灼发亮,灿灿生辉。
驾驭龙种御风飞翔对苏洛来说早就不是什么稀罕的经历,但是对于从不曾享受过骑乘尼克勒斯这一待遇的阿尔斐杰洛而言,却是要一辈子铭记的第一次。
“这就是在天上飞的感觉吗?”
脚下的灰龙在不断攀升,地面刹那间变得如此遥远,相距百里,千里,万里。置身高空的感觉非常冷,阿尔斐杰洛从未如此刻般贴近天穹,满头的秀发被迎面的劲风完全吹乱,但是沉浸在雀跃和亢奋心情中的男人却一点也不在意。
穿过灰翼猛力扇摆的间隙俯视,整个世界如同掌心的画那般摊在下方。机械龙飞升的高度固定住了以后,阿尔斐杰洛看到了如镜子般宽广而黝黑的湖面,那是他们正在穿越的黑海。随后他看到了白雪皑皑的连绵峰峦,那是高加索山脉终年不化的雪峰。绵亘不绝的群山波澜壮阔地叠成一道望不尽界限的巨墙,一座座高峰犹如撑起天地的巨柱。视线离开冻结的山麓之巅,望向前方广阔的内陆湖、平原和森林。浩大的湖泊碧波万顷,水色深暗,环绕着它的平原漫无边际,宛如翠绿的汪洋。浩荡奔涌的数支河流,成了深绿树林中蜿蜒曲折的蓝色丝线。他闭上眼睛,又睁开,感受着魔力附着在眼球的灼热。视野中的色彩快速变幻。西边,即将落幕的大红的夕阳已被涌聚起来的斑斓的晚霞遮掩了一半。东边,被渲染成大片娴静的银蓝色的天幕已搭起了等候月亮莅临的舞台。落日的余晖温柔地慰藉着他,高处的寒流降下烈性的洗礼。一不留神间展开双臂,好似自己身轻如叶,飘飘欲仙,作出翱空翔鹰之姿的男人俯瞰整个天下。美丽的山峦,丘陵,树海,湖泊……更多的山峦丘陵树海湖泊。而在更远更远更远的地方,是天与地几乎粘合在一起的交接线。抬头,苍穹望不穿高远;低头,大陆看不尽疆界。撇开了一切尘世扰攘,阿尔斐杰洛静静地品味从高空鸟瞰世界的舒畅。
苏洛没有说话,偏过头凝视着屹立在另一头机械龙背上的男人那张过度喜悦的侧脸,随他的微笑而微笑。
虽然极度缺乏乘龙高飞的经验,不过阿尔斐杰洛的表现完全对得起他的首席龙术士之名。一流的骑乘技巧通过身体的平衡力和对气流的控制得到了完美的体现,只用了区区几分钟就彻底适应了骑龙在天际翱翔。
机械龙全力飞翔时能发挥出真龙八成左右的速度,由西北向东南穿越黑海,飞过高加索山,这漫长的距离只用去了两个半小时。“好快啊!”红发飘扬的男人难抑心潮的澎湃,高吟出声。夕阳早已落下西方的地平线,四周的景致在昏暝的暮色中暗沉如血。尽管如此,阿尔斐杰洛还是连坐下都不舍得,始终以昂然的站姿耸立于龙背,将双目可及的山川江河的美景尽收眼底。
突来的一股念头袭向了他的脑海。阿尔斐杰洛陡然想起了尼克勒斯。下一次的战斗,那头讨厌的海龙很可能还会采取在锡耶纳时候的那种不合作态度。这几乎要使人斗志全无的念头,将他此刻全部的欢喜都冲散了。
“或许……今后我能仰仗的,也就是这些没生命没感情的仿制品了吧。”
顺着风飘至苏洛耳畔的虚弱声音里,蕴含着无止境的忧戚和不甘心的自讽。
“阿尔斐杰洛。”不知该怎么安慰他,苏洛只能轻轻地唤了唤他的名字。
“真抱歉啊,”抿紧唇线,阿尔斐杰洛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那么快乐的时光,我却说了扫兴的话。”
“不,别这样说。”苏洛轻摇了一下头,给他时间。他知道阿尔斐杰洛正在极力调整情绪。等确定他的呼吸不再急促、呼出和吸进的气也不再带着颓丧的因子后,才说,“其实,机械龙在对达斯机械兽人族的战斗中,基本没什么优势。”
“为什么?”阿尔斐杰洛猛然偏头看向他。按龙族的模样仿造出来的机械龙应该是强大勇猛的代名词,曾助他取得杀死迭让的战绩。
“异族会放电。龙族用吐息还以颜色。机械龙只有爪子。”
“我懂你的意思了。缺乏远程攻击的利器是致命伤。”阿尔斐杰洛不但一点就透,更是在短时间内就想出了妙招,将机械龙对敌不利的难题迎刃而解,“那如果在里面造一个魔力炉心呢?”
“魔力炉心?”
在召唤物体内安置超出常规的魔力炉,这需要术者在消耗魔力专心作战的同时,还能分出足够多的魔力支持被使役的召唤物自行发动魔法。这样的方法苏洛虽然在此前从未尝试过,但是在听了阿尔斐杰洛寥寥数字的简述后,也是很快就理解了。
“值得一试。”
苏洛凝望着阿尔斐杰洛,眸子里有深深的钦佩和折服。这个男子那近乎妖孽般超常的魔法天赋总能给自己带来惊喜。所以,他才是能取代乔贞的独一无二的首席。
等他们解除赠予机械龙的魔力,降落在绿草如茵的陆地改用步行时,月亮早已斜斜地挂在高空,山间的景致呈现出一片阴晦的深蓝色调。
“刚才飞过的是黑海,和它隔着高加索山的大湖是哈扎尔海。”苏洛朝他示意的方向指了指,对阿尔斐杰洛说,“现在你我的脚下就是当年我遇见玉带雕的地方。”
“这儿的海拔很高啊。”阿尔斐杰洛好奇地东张西望。不过再高也高不过卡塔特。而高原反应早已被我踩在脚下。
“那种雕常常栖息于有水源的高原地区,秋冬季节最为活跃。但是数量稀有,也甚少在夜间出没。要有耐心。”苏洛说。
有你陪我,我一定会有耐心。阿尔斐杰洛心里这样念叨,却是说不出口。
“今晚我们找个靠水的地方睡。要是运气好,明早醒来或许就有发现。”
“好,都听你的。”
今夜无人放哨,于是二人架起结界,防止野兽进犯。对那晚最后的记忆,是临睡前的一同赏月。以相近的姿势双手枕在脑后,平躺于地,两双眼睛安静地眺望着月色。夜晚的气温有些偏低,肌肤微感寒意,但却是赏月的好时光。荒郊的夜空成了星星的聚集地。漫天的星辰点缀着单调的夜幕,格外明亮。然而群星再是闪耀,也及不上当空的皓月万分之一。晴朗的宝石蓝的夜空里月影婆娑,犹是一个身披素白色纱裙的少女手提一盏天灯遥遥漂浮,美得就像一则梦幻的神话。
“月色是不是特别美丽呢?”仰望着高空明月的苏洛情不自禁地低喃,“你在卡塔特早就看厌太阳了吧。”
在听到了苏洛的话之后,阿尔斐杰洛先是露出了认同的表情,然后略微地摇了摇头。
“月亮啊,美是很美。但不够炫目,不够耀眼。太柔太暗了。”
“比起隐涩的月光更向往醒目的阳光,的确像你。”
这句话里并没有反对和不满之意,苏洛一直望着夜空。
阿尔斐杰洛假装眺望着远方的月亮,偏过视线,偷瞄了躺在身侧的男子一眼。
“不瞒你说,苏洛,我想我爱上当首席的滋味了。当然啦,除了遇刺。”
虽然后半句话像是在自嘲,但是当苏洛回头看他的时候,却看见他脸上笑颜逐开,满面春光得意。
阿尔斐杰洛笑得如此开怀,苏洛应该为他高兴。可实际上,他却为他感到一阵深深的担忧。
“切忌骄傲自满。你要给自己时刻定位好,你只是两位族长手里的一枚棋子,他们要你向东你绝不能向西。不听话他们会把你扔掉,找新的。”
“是这样吗?”
这话实在过于消极了,阿尔斐杰洛不禁有些怀疑,扭头和苏洛对视。
“很容易理解的道理啊。”苏洛凝注着他。
“可是你没看到,火龙王和海龙王是怎么出言驳回门德松提斯还有特尔米修斯他们对我的污蔑的。”阿尔斐杰洛漾起璨烂的笑颜,沉醉在自己的诉说里,“你也没看到守护者们排着队巴结我的样子。尤其是克莱茵,马屁拍得连我都要为他感到害臊了。他——”
苏洛还在等他说下去,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开导他,耳边却突然没了声音。“怎么了?”他看见阿尔斐杰洛前一刻还保持喜笑颜开的脸畔这一秒忽然剥离了所有笑容,变得僵硬而又死板。
仿佛魂魄被抽离身体,阿尔斐杰洛喃喃自语着,“克莱茵,克莱茵……”平躺的身子轻颤着慢慢坐起。“是克莱茵……是他——”
苏洛猛地意识到什么,陪他一块坐起来,“你对克莱茵说过什么?”
“我在他面前说,白罗加奉行个人主义,不配当首席。”面无血色的首席苍白的薄唇嚅嗫着,“还有一次,说白罗加该被关到孤塔。”他的声音一直在颤抖,“也不知道为什么,苏洛,我好像一下子都想起来了!”他四下游弋的目光仓皇地寻找着对方,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人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什么,更会在不经意间说错话。”苏洛冷冷地吐了一口气。
“但我并非有意要奚落白罗加,”阿尔斐杰洛紧蹙眉心,脑袋微摇,像是要否定什么,“只是在那样的语境下,不自觉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苏洛的话声沉着而又淡然,“白罗加在卡塔特颇有拥戴者,这谁都知道。不过我倒真没看出来,克莱茵竟也是他的党羽。”
“仅凭这些突发联想就判定是克莱茵从中作梗还有些牵强。容我再想想,想想……”阿尔斐杰洛闭起双目,掌心按着自己的前额,一脸疲态,有火发不出,“想想还有谁要害我……!”
“想再多也只是徒增烦恼。”苏洛试着劝诫他,“既然知道克莱茵有替白罗加递话的嫌疑,以后留个心眼、小心应付就是了。”见他全然不理会自己,苏洛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别想了。你听我说,别再多想了。”
肩膀被施下的力量,促使阿尔斐杰洛睁眼抬头,一臂相隔的苏洛皱眉担忧的面庞占据了他整个视野。掌心长满了老茧的苏洛的手压在他的右肩,动作竟有些温柔,还带着一丝鼓舞他人振作时应有的重量。阿尔斐杰洛短促地垂下眼睛,等再度抬起时,脸上紧绷的表情已得到舒缓,黯淡无神的紫罗兰双瞳恢复了以往的锐气和光彩。
软弱在瞬间杳无踪迹。“苏洛,有你在我身边真好。谢谢你。”阿尔斐杰洛坚毅地点点头,庄重地向身边人致谢。因为他是首席,随时随地要记得保持从容和优雅,以及不能被任何人乘隙而入的强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