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除了达里奥的想法正合萨尔瓦托莱的心意外,恐怕没有别的解释了。
说要传位给自己完全是个幌子。萨尔瓦托莱真实的意图是想让吉安解决掉自己。或许萨尔瓦托莱打从一开始就想要达里奥继承他的位置。他将新来的吉安奉为上宾,是在替达里奥寻找日后能辅佐他的人才。所以自己也就成了必须剔除掉的祸患了。而一心想要自己去做龙术士的吉安不能伤及他的性命,因此迟迟不肯动手。事情一定就是这样吧,他想。
也许还有其他的可能,不过阿尔斐杰洛已经不想再去思考了。
实在是过度强求了啊,理想中的养父也是,对权力的渴望也是……阿尔斐杰洛不禁去想,如果自己对它们并无多少期待,是不是心就不会像如今这般痛了呢。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总之结局已定,怎样都不会再改变了。萨尔瓦托莱出于某种目的设下鸿门宴引他上钩。恼羞成怒的阿尔斐杰洛一气之下杀光了在场除吉安外的所有人。这就是全部。而当他冷静下来、清点尸体的时候,却惊愕地发现找不到达里奥。凶手是自己的消息无疑是趁乱逃走的达里奥放出去的。所以,才使得他现在被「铁皇冠」通缉。无论有什么苦衷,人的确是自己所杀,因此怎样都无法为自己辩解。从今往后,恐怕再也不能踏足红枫叶剧院半步了。
不由得将身上的斗篷围紧。能感受到的只有血渍紧贴皮肤的不适。阿尔斐杰洛呆呆地回想着黄昏时刻的亲身经历。
正如朱利亚诺所说的那样,萨尔瓦托莱只是将自己看作可利用的道具。他根本就没有对自己的父子情份。一直都是如此。
此刻,由于想到了某个熟悉的人,蜷缩在杂草之中的男子的五脏六腑顿时仿佛像被灌了铅一般沉重。
朱利亚诺……
他早就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头脑混沌一片。就连到底是怎样从着火的宅子逃脱的,是怎么避开街上议论纷纷的人群的,他都记不太清楚了。让阿尔斐杰洛硬撑着回到剧院,只有与朱利亚诺见面这一个信念。
今夜本来有表演。场次安排在最后一场。阿尔斐杰洛原本计划好先到萨尔瓦托莱的家报到再回来演出的。所以,朱利亚诺一早就说好会在剧院等他。
吉安给他治好全部的伤,使他总算得以活着见到朱利亚诺。阿尔诺河河畔的惨案已经传得满城风雨,本应避难的阿尔斐杰洛却抱着再见爱人一面的想法冒着危险回到剧院,然而,却看见了几乎令他崩溃的一幕。
阿尔斐杰洛的世界被绝望充溢。心已碎,泪已干。那是比手刃养父更叫人不能接受的一幕。
在他和朱利亚诺几乎每晚共浴的澡盆里,自己的爱人和别的男人扭成一团。两人都没有穿衣服。
那人是个演员。长得憨厚可爱,三十多岁,专门演插诨打科的搞笑角色。他的身材像矮小肥圆的小猪,但他扑向朱利亚诺的饥渴模样却像头精瘦的饿狼。
阿尔斐杰洛不理解为什么自己除了逃走以外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做。杀了那男人,质问朱利亚诺。本来应该那样做的。溺死那家伙,烧死那家伙,折断那家伙的脖子,扯掉那家伙的命根子,怎样解气怎样来。他以前并不是没有杀过人,今天更是一口气杀了一百五十余人,其中还有救过他性命的养父,他明明应该生吞活剐了那个趁他不在便将朱利亚诺据为己有的男人。可最终,他却连踏进门、或把那人推开的勇气都没有。他就像个软弱无能的懦夫,灰溜溜地、不啃一声地、咽下所有的痛苦和屈辱,逃掉了。
可是比起那个男人,阿尔斐杰洛更不能原谅的是背叛了自己的朱利亚诺。
明明早就约定好,不管是一年、十年还是一辈子,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不许再跟其他男人上床。
为什么朱利亚诺不久前还说要支持他,转眼就将自己交给其他人了呢?
此时天色已晚,星星早就探出头来。阿尔斐杰洛躲在幽暗的角落。四周空无一人,除却满目杂草,就只剩下被世界孤立遗弃的自己。
“为什么……要这样……”静悄悄的夜色下,忽然走漏出哽咽的啜泣声。阿尔斐杰洛脆弱得就像个失去了双亲的孩子那般痛哭起来,双臂抱着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已经无处可去了,这世上也不可能再有谁会在乎自己。他感到很累,很累。
指甲深深地抠进皮肤,勒出一道道血痕。紧紧咬住的唇上,是咸咸的泪水。
XV
从贫民区出来,沿着大道一路向北,绕过杂货店右转之后,有一家不小的酒馆。无论外部世界如何变迁,这酒馆总是屹立不倒。这不仅取决于过来喝酒的人,还在于酒店所处的地理位置离贫民窟很近。所以,这里的客人可谓是形形色|色,良莠不齐。平民阶级中最爱说长道短、嚼舌根子的那部分居民频繁在此聚会,侠客和商人们也将之视作绝佳的歇脚之处经常光顾。风尘仆仆的人们在漫游四方后通常会到这里喝点酒,吃点肉,打探或交换感兴趣的消息,然后拍拍屁股继续旅途。汇聚着众多消息灵通人士的酒馆充分发挥着它作为中转站的效用,每天都有新闻如病菌传播于空气中那般迅速地在此处蔓延。只要城市任何一个地方发生大事,不出半日这里的人便全部知道,并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了。
此时,坐在靠门位置的两个毛纺工人的窃窃私语正印证着这点。
“最近上头给我们涨工钱了。你们那儿怎样?你的老板一向挺慷慨的。”
“别提了。一说起这个我就伤心。这两天我的心情糟透了。你说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哎呀,瞧我这记性。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记了。家中突发大火,像猪扒那样活活被烤死,也确实是不幸嘞!”
“现在还不知道今后的情况会怎样呢。他不仅自己命丧黄泉,手下一百多号人也在同一天暴毙身亡。”
“死在和老对头的决战前,看来这次‘铁皇冠’没戏啦。”
“可不是嘛,他们现在无暇他顾,把全部精力都扑在疯狂追铺嫌疑犯上面。一个艺人。”
“是不是叫安杰洛?”
“就是他。他故意纵火害死了我的老板。真令人气愤!”那人说着伸掌在桌上重重击了一下,“安杰洛这人也算小有名气,凭借一张俏脸蛋和伶牙俐齿的嘴,倒给他骗去了不少人经常捧场,这几年钱也挣得差不多了。他在红枫叶剧院演出,我曾经看过一回。他的演技和认真踏实的态度,我是很佩服的。哎,哪想得到他竟然干出这样泯灭人性的罪行来。一百多条人命啊!连捧他走红的大恩人都不放过,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萨尔瓦托莱死得好惨,据说整个人都被烧得面目全非,尸体几乎无法辨认。那个魔鬼不光对不起我的老板,也把我害得够呛。这个月的工钱恐怕要延后发放了。我还欠了一屁股的债没还呢……”
二人激动愤慨的交谈,尽数落入到倚窗而坐的一个低头咪着酒、脸孔脏兮兮的男子耳中。
男人面前搁着一个大杯子,他的手轻轻捏住杯柄,时而放在桌上不去动弹,时而拿起来浅浅地喝一口。即使在炎热的夏日傍晚,他还是披着一件又厚又脏的黑斗篷在身上。兜帽遮住他大部分的面孔。不过,当他打量那两个高谈阔论的工人时,兜帽下的双眼透出隐约的慑人的寒光。
他,便是那两人口中的焦点人物安杰洛——更确切的说法是阿尔斐杰洛。
距他杀死养父、戴罪潜逃已经过去两日了。他拖着犹如行尸走肉般的身躯,一直在街上徘徊,始终没有出城。他白天躲在任何能藏人的地方,草垛中、树丛间、牛棚里;夜间才出来活动,找点东西吃。他已经两天没有好好睡过觉了。尽管很累很困,却怎样也睡不着。即使稍稍入眠也在一直做梦,时常带着满身的冷汗从噩梦中惊醒。
自己血洗巨商萨尔瓦托莱·比安奇的宅邸已经走漏了风声,搞得佛罗伦萨人尽皆知。人人喜爱的话剧演员安杰洛,如今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街边老鼠。不,不对,不止老鼠——他们喊他杀人魔。
从近阶段的情况来看,他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人多口杂的酒馆里的,因为阿尔斐杰洛作为嫌疑犯受到多方追铺——昔日「铁皇冠」的同伴、城市的治安官,还有敌对帮派领袖安东尼奥的人……
然而,他的身子毕竟不是铁打的。已经数十个小时没吃上一顿饱饭的阿尔斐杰洛在饥饿感的促使下来到了这里。
对这家酒馆,阿尔斐杰洛还是很熟悉的。幼年在贫民区度过的他,虽然由于不喜喝酒而从没有进来过,但他常常经过外面的马路朝内探望。一成不变的摆设和记忆中几乎没有分差。
他用仅带的钱要了两个面包,一碗肉汤,还有一杯麦酒,坐在容易被人忽视的最不起眼的角落默默地埋头吃着。这些对他来说仅是维持生命的必需品,尽管他早已无法判断自己是否还有继续维持生命的必要。
吵吵嚷嚷的酒馆满眼都是人。随后,一边进食一边喝酒的阿尔斐杰洛发现隔着四张桌子的两个工人正在谈论他。他听到了他们交谈的全部内容,霎时之间,心里充满悲楚。到后来,那两人甚至开始对他们嘴里不认识也不了解的杀人犯谩骂起来。阿尔斐杰洛心想,他们就是说到明天天亮,也不过是将自己添枝加叶地臭骂一夜而已。于是不愿再听,低下头来,麻木地咀嚼着食物。将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完了后,两名工人结伴出门,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不能露出马脚。自己已在一夜之间转变为一个不得不亡命天涯的杀人犯。虽然他对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指责与羞辱嗤之以鼻,可是他作为在逃犯被全城通缉的事实已不可改变。
阿尔斐杰洛垂下眼帘,苦苦思索着未来的路。如果还有未来那种东西的话。
他不知道该上哪儿去。连最亲近的、与他相爱七年朱利亚诺都背叛了他。这两天他不停地想自己是不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一次次的食言让朱利亚诺对他失望透顶,才会抛弃他投向他人怀抱呢?如今以往熟识的人之中,只有伊凡还对他存有一丝善意,但他不能指望他还会帮助自己第二次。该怎么办?天下那么大,上哪去找容身之所?阿尔斐杰洛此时是那样狼狈不堪,披着破破烂烂、隐隐透着血腥气的脏斗篷,戴起兜帽,还故意用煤灰将头发和脸弄脏,只为不被人发现他是红枫叶剧院昔日的名演员安杰洛。
阿尔斐杰洛沉默着,感到胸中的情感变得越来越冷。为了麻痹情感,驱散悲痛,他加快且加大了喝酒的速度和剂量。酒馆卖的酒都很劣质。麦酒味道很苦,甚至有点难喝,但他却喝个不停。他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又问老板要了一杯,一杯,再一杯,直至喝到喉中好似有火在烧。三杯下肚之后,他就感到了醉意。尽管如此,他仍一手支着额头,另一只手不间断地端着酒杯朝喉咙里猛灌。渐渐地,桌面上堆起了五六个空杯子。这对其他客人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成绩。在酒馆每个角落都有斗酒的人。他们面前摆放的空酒杯,起码比阿尔斐杰洛多上两倍。可是对一个不善饮酒的男人来说,这算得上他生平喝得最多最糜烂的一次了。苍白而紧绷的脸在酒精的作用下逐渐变得红润起来。脑袋开始发沉,头部渐渐产生挥之不去的晕眩感。心中原有的疼痛,也随着晕眩的加剧越来越淡。
阿尔斐杰洛双手抱头,眼神恍惚迷离,陷入到自己黑暗而狭小的世界。而酒馆的大门敞开着,烛光流泄而出,随时欢迎到来的客人。
这时候,有个女人从月明星稀的室外走了进来,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阿尔斐杰洛没有抬头去看,不过从周围酒鬼们热烈的反响能够推断出,她应该是个美人。他听到了好几声极具挑逗性的口哨,但这并不能促使他把头抬起。直到他听见属于女人的脚步逐渐朝自己逼近,似乎停在了跟前。阿尔斐杰洛终于仰起头来,投出狐疑的视线。
她头发如红枣,眼睛如紫薇。睫毛深重得好似蝴蝶翼。她双颊清瘦,下巴尖俏,一袭羽饰黑裙将体态衬得愈发柔美修长。她的嘴角始终保持纯真的笑,一眼就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阿尔斐杰洛醉得脑袋昏昏沉沉,反应变得迟缓,但还不至于到酩酊大醉的程度。因此,他只用了比平常慢两拍的速度,就想起这个微笑着站在面前俯视着自己的女人是谁。
“——是你。”
低吼如同诅咒。片刻的惊讶过后,阿尔斐杰洛“咣”的一声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朝女人伸出了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