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护下狼狈地逃走,我在后面追个不停。我打死了他全部的随行保镖,也把他揍了个半死。我犯了错误。第二天您就来上门来找我了。”
“对。你那次险些暴露身份,让那家伙知道你是我的人。我很生气。我一直告诫你穷寇莫追。我所求的也并非他的性命,而是惧怕。但你没听进去。”
“我当时太年轻,太莽撞了。虑事不周,差一点坏事。”阿尔斐杰洛微微低下腰。
显然,听他道歉并不是此次谈话的重点。萨尔瓦托莱问道,“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很少来看你吗?”
“您公务繁忙,脱不开身。”
“这不是理由。再忙也能抽出时间。”
“那我……”
“还有,每到你生日我都会差人给你送礼物。木剑,木头飞镖,木头匕首,各式各样的。还有木头骑士骑着木马。你知道这又是为什么吗?”
“您是在锻炼我,培养我。期盼我成长为一个自立刚强的男子汉。”
阿尔斐杰洛半猜测半认真地说。他看见座位上的男子点了点头。
“对。你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你的身上有一股谁都没办法阻止的冲劲,这股冲劲帮助你用了八年时间就稳坐剧团主演的位置,谁也无法撼动。你才二十三岁,这一成绩的确难能可贵,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阿尔斐杰洛,你是个难得的人才。我很喜欢你。而且你的年纪已经差不多到从我手中接管这一切的时候了。我有意栽培你做‘铁皇冠’的下任领袖。”
“阁下……”萨尔瓦托莱的话给他带来的冲击不亚于一颗炮弹。他不自觉地从口中发出一阵低吟,已经惊愕得连嗓音都有些发颤,“您要将‘铁皇冠’交给我?”
“你没听错。我也很确定自己没讲错。”
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阿尔斐杰洛一时之间无法接受,感到大脑嗡嗡作响,晕眩不断,连脚后跟也开始发软。他怔怔地杵立在原地,看着萨尔瓦托莱站起来走向自己,停在他面前。
阿尔斐杰洛知道,他必须说些什么。朱利亚诺,朱利亚诺怎么办?如果他真按照萨尔瓦托莱所要求的接下这副担子的话,那他对朱利亚诺的保证岂不是……
一定要让萨尔瓦托莱改变心意。可是他不能明说。得找个挡箭牌。
于是,就有了下面的问话。
“达里奥,达里奥他会怎么想?他追随了您近二十年。在他心里或许已经根深蒂固地认为这一切您早晚会交给他的。”
“对他我有别的安排。”萨尔瓦托莱说,“他一直以为我只当你是条狗,但是他错了。我待你就像自己的亲儿子。我之所以不对你表现出过分的亲切也是怕有人对你不利。我疏远你,和你保持距离,是在保护你。”
那是怎样的感情?这个经历了无数风雨、拼搏奋斗数十年得到如今这一地位的硬汉,原本以为他会像冷血动物一样,没想到,他竟也会流露出寻常人那般细腻真挚而又平凡的感情吗?
阿尔斐杰洛不禁大胆地设想,他近些年处事态度的转变,是否也是受到了自己的影响。
萨尔瓦托莱踱步走到窗边,双手交握置于身后,背对阿尔斐杰洛。烛光照亮他的背影。
“我已经五十岁了。我有过那么多情妇,可她们一个都没给我生出儿子,包括我那早死的妻子。我很失望。或许我过去曾用暴力和权力处理过很多让我失望的人。背叛我的人也好,生不出蛋的母鸡也好。但是现在我不想再去追究到底是谁的过错。总之,这也许说明上帝是公平的。祂给了我事业,无数的金钱,名利,却拒绝将天伦之乐赠予我。”
“并非每个人都能享受天伦之乐。这听起来很容易,很简单,可对有些人却是镜中水月。虚无缥缈而又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
阿尔斐杰洛想也未想,随口便说。萨尔瓦托莱好像猜到这个神情复杂的年轻人在那一瞬间想到了什么似的,将话题引了过去。
“我记得,我和你的父亲做过一次生意。”
“和我的父亲?”阿尔斐杰洛果然非常在意地睁大眼睛盯着萨尔瓦托莱映照在玻璃上的脸庞,呢喃道,“您从来没跟我说过……”
“没必要告诉你。而且仅限那一次。”背光而立的男子回答,“你的父亲是个极其谨慎的人,在乎外界的名声高于一切。他想在各方面都表现得完美无缺,叫人无法挑剔。他相当热衷于去扮演一个极富道德感和正直感的商人。他做生意不是为了赚钱,只是为了那个角色。你猜别人怎么评价他,‘看,这是个多有良心的商人,和其他那些满身铜臭味的家伙们不同。他是真心为了我们好。’嘿,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哪有商人不爱财不图利,整天装得比慈善家还要悲天悯人的?既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和他做生意让我感到压抑至极,非常不舒服。我看他倒是适合去做演员。说不定造诣比自己的儿子还要高哩!”
用诙谐幽默的语调讥讽完以后,萨尔瓦托莱转过身,看到阿尔斐杰洛不知什么时候把身子略微侧了过去。此时,这名俊美的红金色头发的青年的侧脸看起来像结上了一层冰,没有任何人类的表情。但这股寒冷的怒意,却绝非对萨尔瓦托莱说话腔调的不满。
思绪随萨尔瓦托莱的话飘至远处。富商……情妇……看啊,这两人是多么得像,却又完全不像。
在阿尔斐杰洛的记忆中,存在过一个地方。宛如贫民窟一般的地方。污秽脏乱的陋巷尽头,是一条阴暗而又崎岖不平的羊肠小径。终日泛着恶臭的小径上,耸立着很多简陋残破、年久失修的老木屋。雨天和冬天是居住在这个地方的人们的噩梦。不,不应该说是居住,只是被简单地丢弃在了那里而已。落魄的流浪汉;穷途末路的地痞流氓、黑道份子;还有年华老去的伶人、娼妓;和被贵族、富豪始乱终弃的残花败柳,都是那儿的常客。但大多数的人都呆不了多久,陆续死去了。极端恶劣的生存环境,使那里俨然成为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被外界视作城市的毒瘤。生活在贫民区总是让人感到一股深沉而又灰暗的绝望。家家房屋都漏水。每当暴雨天气,所有屋子都在随风摇摆,发出哭泣,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吹飞。而一旦到了每年的寒冬,便是死亡的高发期。那些平时由于食物紧缺或者不干净从而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的人们在缺乏御寒之物的情况下,悲惨而又不为人知地离世。冻死,或饿死。没人在乎。
有钱人背着家里的妻子,在外包养情妇。玩腻了以后,再将之抛弃。都是一个套路。可不同的是,阿尔斐杰洛的生父遗弃了被他搞大了肚子的情妇所生的孩子,养父却因为妻子和情妇们未能孕育后代收留了他。
“无关紧要的事说得太多了,也难免你会流露出那样的表情。”萨尔瓦托莱略显沉重的声音驱散了沉默的年轻人纷乱的思绪,“继续正题。”他说。
阿尔斐杰洛侧过身面对他,认真听着。
“我决定给自己放个长假。我要提前退休,好好歇息一阵。”
“您真的决意如此吗?您连一根白头发都没有,正当壮年。”
“你就让一个老来无子的可怜虫去追求到了这个岁数的人该有的生活去吧。”萨尔瓦托莱沉吟一声后说道,“你刚才问我达里奥怎么办,我现在就告诉你,虽然我打算将‘铁皇冠’托付给你,但是关于纺织品的生意这一块我暂时不准备让你接手。你在经商方面并无天赋,我早就看出来了。农民种田,士兵练武,医师救人。不要不高兴,每个人生来的天赋不同,不可能样样精通。但你可以在黑道领域好好发展,发挥所长。”
阿尔斐杰洛不再说话了。萨尔瓦托莱已经用他的诚意打动了他。
“等我哪天百年以后,我经营了二十多年的生意早晚也是需要有人接替的。我会让达里奥全权接管那一块。名义上的老板是你,具体的事宜交给他去办。这就是我对你、对达里奥的安排。”
“我只是挂名吗?”
尽管这么问,但阿尔斐杰洛知道,年长自己十四岁的达里奥在组织内部最有人脉和声望,能威胁到自己的人只有他。而且达里奥也是养父从多年以前就决定花心思重点培育的一个人才。只不过他们二人,萨尔瓦托莱采取的教育方式和培养方向是截然不同的。
“你有什么异议吗?你们一文一武搭档,岂不是很完美。他平时喜欢刁难你,但也只是逞口舌之快。我相信以一名合格领导者的度量,应该不会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吧?”
“这是当然。”阿尔斐杰洛微微一笑,自信的光彩流转在眼底,“我完全没有异议。我的一切都是拜您所赐。我会和达里奥和平相处的。相信达里奥也和我的想法一样。”
“很好,很好。”萨尔瓦托莱双手拍着阿尔斐杰洛的肩,连连点头。
“您也跟他谈过了?”
“还没。我会找个时机告诉他,做通他的思想工作。只要身为元老的达里奥带头支持你,你坐稳一把手的位置便是指日可待的事。”
听完他说的,阿尔斐杰洛假装满不在乎地点点头。难怪那家伙刚才还那样对我。真想知道他得知自己被安排成我的助手后会有怎样的表情,他想。也许很快就能看见了。
“如此一来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萨尔瓦托莱继续说,“务必要在你接班之前彻底整垮安东尼奥的势力。等将来留给你的,应该会是‘铁皇冠’在佛罗伦萨独占鳌头的大好局面吧。”
对于强势整合了两大帮派势力、搀和自己与修道院之间的麻醉药剂的生意、还得到比阿尔斐杰洛更加厉害的爪牙的安东尼奥,萨尔瓦托莱自然是不会对他罢手的。
而在阿尔斐杰洛心里,却装着其他的事。安东尼奥,吉安,这些都不是问题。他早晚会对那个诋毁他人格、取笑他是不男不女的胖子和那个叫吉安的男人还以颜色——以「铁皇冠」总老大的名义。这些根本不必急于一时。如今的问题在于朱利亚诺那边不好交代。对阿尔斐杰洛脱离黑帮的控制满怀希翼的他,得知这一与预期截然相反的消息后,不知能否接受。本应与萨尔瓦托莱以及他背后的势力一刀两断的自己,非但没有与之划清界限,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泥潭。阿尔斐杰洛忘记的,恰恰是他今夜过来准备和萨尔瓦托莱畅谈的真正目的。
“剧院那边……”
“你做演员本来就只是个跳板,没必要投入太多感情进去。”见他仍然一副很为难的样子,萨尔瓦托莱安抚道,“不过红枫叶剧院本身就是属于我名下的不动产之一,等你继承我的位置后自然也归你所有。财产的继承人是你。你想怎样处置都可以。养一两个艺人什么的都是你的自由。化妆师也完全可以哦。”
阿尔斐杰洛这才完全松了口气。萨尔瓦托莱对他和达里奥的定位还是相当清楚的。
“为了‘铁皇冠’,为了您的事业,我今后一定会鞠躬尽瘁,和达里奥忠诚合作的。”他深深地弯腰鞠躬,朝被自己认定为养父的中年男子致敬。这一鞠躬充分展现了他作为演员的素质,诚挚庄严而又真实,让人感觉不到一丝虚假。
“好。我们谈得差不多了。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享受没剩下几天的艺人生活吧。”萨尔瓦托莱挥挥手,示意侍立在门口的仆从送阿尔斐杰洛出门。他自己也送了一小段路。当阿尔斐杰洛踏出书房的时候,他贴在他的耳畔低语,“至于和安东尼奥何时开战,我会先跟达里奥商榷妥当之后再找人通知你。你等我的消息吧。”
离开萨尔瓦托莱的府邸后,默默地疾走在返回红枫叶剧院漆黑无人的夜路上的阿尔斐杰洛片刻不停地思考着。
事情完全脱离预期的轨道发展。萨尔瓦托莱那大段的说辞到底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他不想费心去深究。因为到了这个时候,过程已然不再重要,唯有结果最令他在意。
自己要做黑帮老大了吗?听起来似乎不错。很不错。只是这有悖于阿尔斐杰洛历来信奉的真理。
他总认为,一个人若想得到些什么,就必定要付出相应的努力。不劳而获是不可能的。所以他的眼光永远向上,向前。他作出的选择永远目的单纯到无需怀疑。更不要说有时候往往人们付出再多的努力和心血,也并非能每一次都得到回报。
可前不久发生的事情,却颠覆了他早已巩固成型的价值观。在这世界上,竟真的有如此轻而易举便能到手的东西。这还不是别的那些微不足道的东西,而是一个宝座。一个集结了四百余人的传统黑道组织领袖的宝座。这是阿尔斐杰洛想破脑袋都不曾想到的。
当机遇出现在手中的时候,不去好好把握,放任它溜走,简直是对自己的背叛。虽然这毫无征兆地闯入自己怀中的宝座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可算是命运之神对自己的一种变相的戏弄,不过这种戏弄,自然是阿尔斐杰洛乐意接受的。
可是,这也就意味着他将要面对朱利亚诺大失所望的面容。
该怎么做?再撒个谎吗?可我不喜欢骗他。
不止一次地隐瞒自己和黑帮人士还保有联系已经让他矛盾万分。而这一次……自己永远也不可能离开组织了。不但如此,他再过不久就要坐上萨尔瓦托莱的位置了。他能指挥好多人,做好多事。
而一个小小的剧院能带给自己的又是什么?演得再好,再受欢迎,他终究只是个演员。仅此而已。上升的空间已经不多。再往上爬,也只能做个演员。加盟更大的剧团,去更大的剧院工作,依然还是个演员。大红大紫的名演员——最多也就是前缀发生变化罢了。
所以,他才不甘心居于这样一片狭小的天地,做一辈子的井底之蛙。他奋发图强努力到现在,都是为了获得更高质量的生活。
而事到如今,唯一阻挠他踏上品尝权力之路的第一步、实现争做人上人这一梦想的便是朱利亚诺——这个让他深爱到不愿失去的人。
阿尔斐杰洛突然好想和朱利亚诺促膝长谈一番而渐渐加快了回程的脚步。
纵然会让爱人失望,可是只要毫不隐瞒地吐露出自己的心声——这样就行了吗?说不出为何,总之阿尔斐杰洛心中怀抱着的模糊的期望,就像被风吹跑了似的不消片刻便无影无踪了。
就算他能做到绝对的坦诚,可是作为一心一意只想和心爱之人过上普通的生活的朱利亚诺来说,他可能永远都无法理解阿尔斐杰洛的苦恼。尽管他向来迁就自己,而自己也愿意和他推心置腹地深谈下去,但是这一次关乎到某个名为阿尔斐杰洛·罗西的男人的一生,以及他今后的命运走向。个人幸福与之相比顿时显得很渺小了。对于朱利亚诺能够理解他并赞同他的可能性,阿尔斐杰洛不敢抱太大希望——那实在是悬得很。
或许自己想要和朱利亚诺好好地维持现状过下去,除了再一次地对他撒谎以外没有第二种选择。
或许谎言,便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阿尔斐杰洛默许烦恼缠绕在自己周身,继续往前走。比起不断朝剧院、朝朱利亚诺迈进的双脚,心灵的疲惫正一点一滴地侵蚀他。由于陷入沉思之中,因此,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在他无法看见的角落,仍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静静凝视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