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蕊雅。”
她没有理会这声叫唤。她自从晚饭以后,就闷闷不乐地把自己的背黏在梳妆镜前的椅子上,动也不动。早就料到她不会有任何反应的男人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头,这才让她转过身。
视线飘忽了三秒才准确地落在乔贞的脸上。他的模样怪异极了。眼神透露出对将要进行的某件事的坚定,可是纠结着皱起的眉毛、紧抿的嘴角和忧虑的表情却似乎在告诫自己:不要那么做。
保持着矛盾神情的男人站在她身前,摸索出一个薄薄的东西,紧握在手里,好像那是条必须消除掉的害虫。他将这只手伸到歌蕊雅跟前,把拳头放松下来,打开了掌心里被捏得皱巴巴的纸条。
“我要给你看样东西。”他说,语调十分艰涩。
“这是什么?”
纸条还没递到歌蕊雅面前,她的眼睛便倏地亮了起来,近乎抢夺般地将它从乔贞的手上拿过来。
乔贞低头看着她,等待她的后续反应。他看见歌蕊雅把血字读了一遍,愣了一会儿,然后又读了一遍。她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上面移开。盯着那些血迹染成的有规律的斑痕时,她感到那暗红色正在自己的胸口扩散,并且不停地腐蚀下去。这血迹让还未发生的那一切逐渐活化起来。她想象着明晚在伦敦桥旧址上演的决斗经过:冰刺击中他……倒下……鲜血浸染大地。她亲眼见识过乔贞是怎样在一瞬间结束两个流氓的生命的。她能在心中清晰地重构出当年真实的过程,并不断在大脑中重演。
“你没事吧?脸色突然变得很差。”
乔贞想去扶她。歌蕊雅摇摇头,笑了笑,表示自己很好。乔贞见她笑得十分勉强,还是扶住了她,搀她坐到床上。过了一会儿,她才缓过神来,秀眉双蹙,转过头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乔贞。
“巴彻利敬上……这是巴彻利家的谁写给你的?”
“我不知道。我听街上的人议论,好像是他们族长的私生子,从小就被抛弃什么的。”
“所以你明天要去解决的不是异族,而是和巴彻利家族之间的恩怨?”
由于谎言被拆穿,乔贞只能冲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虽说这是他自愿交代的,可却是在歌蕊雅一整天冰冷态度的要挟下。这让他感到难堪。而这阵难堪是两个人都能体会到的。因此他们互相默契地沉默不语了一小会儿,眼神落在地面。
而后,歌蕊雅重新将视线投注到纸条上,想了很久,问道,“你对这个人了解多少?”
“对于素未谋面的人,怎么谈得上了解呢。”乔贞的语气瞬间恢复为平日的冷静,“我只能通过猜测得知他的年纪应该比我小很多。不过口气倒是不小。我对他的存在以及来路一无所知,这让我很想会会他。我要看看他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
“你遇到他,会怎么做?你打算怎样处置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仇人?”
歌蕊雅每次询问都非常小心翼翼,生怕一惹到他不高兴,他就会杀人似的。她是在提防他。她在他面前展现出来的样子,不再和平时那样随意自如,反倒像在地下酒店面对付钱捧场的观众那样,多了一丝恭维和谨慎了。乔贞感到些许难过,但还是不忘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他不知道,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时候,无意间将这份难过转化为对巴彻利家神秘私生子的怨恨了。
“他扬言要杀掉我。对于他的挑衅我不能视而不见。至于要如何处置他我还没具体想好。如果他肯乖乖说出我想知道的一切,我会格外开恩,酌情考虑留他一条性命的。否则,我不能保证自己会做出怎样可怕的事。不过恐怕能写出那些激进语句的人,是什么都不肯告诉我的。”
“对方只是个还没成年的孩子,你又何必当真……在你们全家遭到诬陷遇害时,他还流落在外呢。你让他说什么……”
“歌蕊雅,你好像知道得很清楚?”
“没有。那不都是你告诉我的嘛……你说他从小就被抛弃的。”
她缩了一下肩膀。她带着怯意的动作被他捕捉到了。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是不是不喜欢我再杀人?”
“不是不高兴……只是不知道怎么,我忽然很同情那个孩子。”
“难道我的弟弟和妹妹曾因为年幼而逃过屠杀?侩子手杀人的时候,有眨过一下眼睛吗?有想过死在自己刀下的只是些可怜的孩子吗?以谋反罪陷害我们的人,可曾给予一丝怜悯?”乔贞反问的时候,不禁想起自己慈祥的双亲,即使知道儿子怀有匪夷所思的超能力,仍一如既往地爱着他;想起自己年幼的弟弟妹妹,愿意与父母一同守护他的秘密;想起最小的妹妹芙兰,在观看他表演烟火时,那闪烁着好奇和喜悦的纯真的大眼睛。所有逝去的一切都让乔贞心痛不已,他忍不住吼了一声,“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乔贞,你不要对我喊。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
她迅速地站起来,逃离在那一瞬间让她感到害怕的男人身边。
“对不起,我……”乔贞追了上来,站在她身后,看见她依旧对自己有些躲闪,便放弃和她肢体接触的想法,“我的意思是,你很善良,富有同情心。但其他人未必像你这样。在生死较量中,那是多么奢侈的东西。”
歌蕊雅默默点了点头。她清瘦单薄的背影,看起来那么柔弱,那么无助。一阵无法言语的怜惜之情涌上乔贞心头。安静片刻后,他犹豫着展开双臂,从背后环住她的腰。背部贴在他怀里的女子这回没有抵触。
“你不为我感到高兴吗?歌蕊雅,我终于找到了仇人,即使他不能为我解惑,也没关系。”
“嗯,高兴……”颤声回答的女子勉强挤出一个身后的男人看不到的微笑,身体不住发抖。
乔贞忽然爆发出几乎无限的爱怜。他除下暖和的斗篷,披在她身上,然后依旧抱着她。
“你明晚就能报大仇,了却这么久以来的心愿了。”歌蕊雅说,把自己的手按在乔贞怀抱住她腰部的手掌上。
“是的。”他腾出左手,轻轻抚着她头上的柔发。
“但我希望你能做一个比他们更好的人,做他们所做不到的——手下留情而不是残酷的暴行。”
“你要我对残害自己家族的人手下留情?”乔贞把头微微往前探,从侧面窥伺她的表情,“不过你说得也对。我并不是非杀那人不可的。如果那个巴彻利愿意诚心实意忏悔的话,或许我会饶过他。我在卡塔特山脉学艺时,曾发誓有一天若让我找到仇人,就要杀光他们全家。我所饱受的痛苦,也要给他们尝尝。可后来我的想法慢慢变了。我不能变成像他们那样凶残的魔鬼,用自以为是的姿态随意判决别人的生死。”
“是啊……”她用干涩的声音轻笑着,含混过去,掩饰自己真实的情感。如木偶般空虚昏暗的目光,在屋内缓慢地转了一圈。眼角闪现出泪光。好在以乔贞的角度看不到它们。她感到自己快要哭出来了。但她强忍下来,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哭。
突然,她转过身。仰视乔贞的眼神透露出哀求的意味,令人沉痛。
“现在就带我走,好不好?”
“什么?”
“一起去龙族那边,你这些年呆着的地方。乔贞,我要你立刻、马上——带我离开。”
“你怎么突然……刚刚不还在为我高兴吗……你是不是不相信我?等我结束明晚与那个私生子的会面,我们就一块到与世无争的卡塔特山脉过平静的生活,再也不回来了。那里至少不会有无聊而又愚蠢的血海情仇。家族之间的。”
“既然你也认为自己不能变成像他们那样的魔鬼,认为那些恩怨很愚蠢,那你能不能……”歌蕊雅左右为难,却依然在做最后的努力,“你为何不干脆放下仇恨,不要去赴约了……”
“你说什么?”
歌蕊雅感到乔贞松开了对她的环抱。二人相向而立,对视着。
“我还是想劝劝你……”
“不要再劝了。如果你的仇人就在你面前,对你发出挑战,你能溜之大吉吗?”
乔贞生气了。他很少将负面情绪展现给她看。但此刻,他的怒气完完全全地感染到了他所爱的女子。
“万一你回不来怎么办?”她不知所措地搓着手,“如果你不幸丧生在决斗中的话,就无法兑现带我离开的承诺了!”
“怎么可能。能威胁到我性命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乔贞自信满满地说道。这绝非自大,而是建立在对自身实力的充分认知下做出的结论,但却摧垮了歌蕊雅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令人窒息的沉默统治着整个房间的气氛。不知过了多久,总算有个声音打破了沉默。
“还记得我们认识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吗?”
虽然歌蕊雅问话的嗓音就像她的歌声那样轻柔动听,但语气却异常无力,语速也极为缓慢。
“九年前的冬天,大雨中,伦敦郊外的泥地里。我为你击毙了两个企图强占你的恶棍。”乔贞蓝灰色的眼中有说不出来的感慨,看着同居的女子。
她怔了怔,忽然轻笑起来,“那天的光景,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也是……”
“可是现在我总算看透了。你分明就是不在乎我。你从来都没把我放在心上。九年前,你能不吭一声地把我扔下。九年后,我就求你一件事,你都不答应!”
“歌蕊雅,别把事情搞复杂。”他压低声音说道。
“你根本就不爱我!”她把双手交缠置于腹部,头别过去。
此话一出,他立即深呼吸一口,向前迈了两步,来到她跟前。
猝不及防,他宽大的手掌包裹住她细小的肩,将她硬生生地推向墙壁。
歌蕊雅不可置信地瞪着他,抖着唇,说不出话。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莫非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你、深爱着你吗?”
乔贞强迫性质地用额头抵着她,似笑非笑,醉人的气息缠绕着她。也许是施加于她肩头的双手太使力,她的眼神显露出一丝畏惧。这让他无法忍受自己了。
然而,更加无法忍受的是歌蕊雅对他爱意的怀疑。
“我……”
男人比平常严肃百倍的口气和表情,一时之间让她不知该怎样回答。身前的同居者正面色惨白地瞪视着自己,扭曲的神情看上去有些狰狞。明明脸色惨白的人应该是她才对。
歌蕊雅脸上浮现出的胆怯的神情,和她平时在外人面前表现的坚强形象大相径庭。这深深刺痛了乔贞的胸膛。
自己竟然成为了令她感到恐惧的对象。这件事对乔贞来说很痛苦。尽管恐惧是他再也熟悉不过的情感,在他杀人的时候,经常呈现在对方脸上。但是这一刻,他仿佛是初次见到它。
乔贞用颤抖的双手按住她的肩,用尽仅有的声音对她说,“龙族的密探找上我多少次了。没错,我是抛弃过你一次。那个时候,我实在顶不住压力了。可是现在,我已经发誓赌上一切也要给你幸福。你知道我前天刚催眠了一个密探吗?你知道我还要被龙王摆布多少次、去执行多少次任务,才能消除他们对我的疑虑、换取他们对我的一句夸奖吗?我在人界每拖延的一分钟都要自己将来付出代价。我为了你,我,我——”
“也许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但这次你是活该。是你自己要留在这儿拖延时间的。就为了复仇!”
“住口!”乔贞抑制不住声音的抬高,对被逼到墙壁的女子发出怒吼。
“你别这样……”歌蕊雅侧过头,把眼睛闭上。她甚至以为他会因为这股怒气而将她杀害,泄愤。
“看着我,歌蕊雅。为何逃避我的眼神?我要你看着我!”
分贝提高了一整倍。若非房间的隔音效果好,恐怕外面早就听到他们的争吵了吧。歌蕊雅从背脊升起一股惧意,竟兴起逃窜的念头来。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睁开了。
“别这样,我不想再和你谈下去了……”
“谈不谈由我说了算!”
“不要对我吼!”
再也控制不住了。歌蕊雅嗓音一沙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她的哭泣完全搅乱了他的思绪。他,居然弄哭了自己最心疼的人,这个理应用他一生去呵护的人……这是最近以来的第几次了?
他抱紧她,头深深地埋下去。
“歌蕊雅,我……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他抱着她,让她有最适宜哭泣的姿势。但是,她却推开了他。胸口来自于歌蕊雅的拒绝力道并不大。然而,对于如今的乔贞来说,他无法勉强不让她离开。
歌蕊雅一边揉着眼,一边走向门,想要出去。大概是眼泪浸湿了双眼,模糊了视线,使她没有注意到脚边的椅子。她被绊倒了。身体的痛意加上刚才乔贞对她发火带给她的心灵冲击,让她顿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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