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升上了梢头。
整个别苑静谧而安详。慎言踏着月色,步上台阶,手指触到门棂。
内堂一片烛光映照。曲衡只着便服,独踞在矮案后。案上陈着一只酒坛,两只酒碗……
“贵客到了。”曲衡自案后起身,声如洪钟。
慎言走进去,随手带上了门。
“请。”曲衡伸手虚引。一双眼睛,却落在慎言身上,无法移动。
慎言还穿着深色官服,更显得他如秀挺的劲竹。
曲衡回过神来,慎言已经站在眼前。
曲衡赧然笑笑,“深埋的美酒,衡已经亲手取出,”他拍开酒坛上的泥封,一室酒香。
曲衡亲手给他斟满,端杯,仿佛又陷入了走了神。良久,又将酒放下,笑道,“耀阳刚从值上下来,先垫垫。空肚喝酒伤身。”
他一边说,一边将案上小菜往慎言跟前摆。“来,尝尝。”曲衡又亲递过碗筷。
慎言执筷,垂目看了看,面前满满的盘碟,皆是他在别苑养作时,喜欢吃的。慎言抿了抿唇,在心里叹息。
停了良久,就在曲衡以为他根本不会动时,他缓缓挟了面前盘中的一片笋,放入口中。
曲衡盯着他修长的手指,微动的淡色的唇,眼底一片湿润。
“倒仍是原来味道,清而不淡……”慎言咽下这口,微笑着看他。
“呵呵,仍是照着你先前在这里的口味,连厨下的人,都一个未换,还是原来的……”曲衡絮絮又殷殷。
慎言放下筷子,轻轻叹息,“大人,须知时间流传,逝者如斯,很多事情,转瞬,就已不复从前……”
曲衡愣住。涩涩叹气。是啊,去年,当他将重伤的慎言亲手带进这里时,他虽然想让慎言做他宅子的主人,却最终尊重了他的选择,可今日,他再邀他来这里,却又是另番心境。真如慎言所言,他们全都变了,已经不复从前。
可从前又怎样呢?想至此,曲衡万念难兴。
“不过,即使这样,我们仍能践当日之约,还能在这别苑对饮,……”慎言轻轻放下筷子,端起眼前酒碗,“忆及去岁的那一劫,慎言亦感念大人相救之恩,相助的情义。”
那碗清冽美酒,散发着醇香的气味,有着非凡品才有的琥珀光泽。“此酒,其味甘咧,酒力绵绵,乃是上品。酿酒师父曾言,因它越陈越醇,历久才更弥足珍贵,所以取名常念。是愿能够对饮此酒的人,常念生而美好,情义至纯。慎言在病中,亲手将它埋在树下,无论时过境迁,人心如果变幻,唯愿,能常念当日之心,至诚至纯。”
慎言缓缓,将碗端到唇边,“大人如今能够亲手取出,便是应了酿酒人的话,咱们……可满饮此碗了。”
曲衡完全呆住。呆呆地品味着慎言的话。
“不。”他忽地醒过神,握住慎言拿酒的那只手,“耀阳,别喝……”
临到最后,他终于心软了。慎言心中叹气,自己终未看错曲衡,“大人,耀阳已矣,面对您的,不过是他的躯壳。”
“不。你是耀阳,”曲衡执着地握紧他手腕,用力之大,几乎打着颤,“我心里有话,憋了许久,我……只能对耀阳说。”
曲衡眼里通红,蓄满了泪,“那时别苑,能亲手照顾耀阳,是我最大的福份。我要谢你,你如此信我,给我机会赎罪,我……我承认,我日夜都在肖想着你……”
“……我此生最大的错,便是对你的那次轻漫。你却视仍我至诚至纯,这却让我无地自容。可是……”
曲衡哽着声音,几乎是使劲全身力气,一字一顿,“可是,我不后悔。我真的不悔。发乎情,未能止乎礼,伤到了你,是我对你不起,但那一次,我真的不后悔……”他像梦魇了一般,反复重复。
是的,他愧对慎言,却不后悔。只那一次,他虽强了他,但却是唯一次,能够离他那么近,能够完全拥有般。那一次,他用力抱他,用尽力气,癫狂之后心中却清醒。这个如暖日耀目的男子,终究是他得不到的。
慎言长长叹气。
执念。谁的心中,都有一份执念。曲衡的执念在耀阳,可如今,耀阳的壳子,早已经被剥下来,磨得粉碎,连灰都被岁月吹散。
“大人看清。现在这里面装的,是一个叫慎言的人。”慎言重重地道出每一个字,仿佛要把这话,印在他们心里,仿佛只有这样,能让震醒眼前这半癫狂的人。
曲衡愣住。他忽地起身,双手钳住慎言的肩,“不,你就是你,叫什么有什么关系?我爱的人,是你,不是什么耀阳,慎言,不是首相,也不是贵侍,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愿意照顾你,爱重你,尊你敬你,一生只有你……”
一声声,犹如嘶喊。铁铸造的汉子,竟泣难成声。
慎言轻轻晃了晃肩,想把他的手挣开一般。可曲衡的手指用力之大,连指节都泛白了。
两人僵持良久,慎言缓缓别过头,终于红了眼圈。
曲衡目光追过去,细细描摹他的眉,他的眼,他光洁的额和淡色的唇。慎言形状美好却坚定的下颌线条,让他痴迷。他缓缓地收紧揽着慎言的手,侧过头来,一寸寸,把唇压过去。
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慎言缓缓垂下目光,把脸颊,侧到另一边去。
“大人,……这不行。”
连一吻也不行。曲衡怅然。
“大人,慎言今生……”慎言方开言,曲衡突然止住他。脱力般,整个人挂在慎言肩头,哑着声音低声求恳,“别,别,千万别说如果有来生的话……”
今生已矣,我不愿有来生。若真有来生,又哪里寻你去?或若仍能遇见你,却还得不到,还不如坠入无间。
“慎言从不许来生……”慎言轻轻低语,却令曲衡全身震动。
“今生,有幸,足矣。慎言,不想来生。”慎言沉静地看着曲衡。
“有幸?足矣?”曲衡猛地用力,将自己从慎言身前推离,锐利地打量慎言的神情。
慎言静静地站在那,神情安然。
曲衡明白了他话音里的意思。他,从未走进过慎言的今生,更惶谈来世。慎言的世界里,从没有自己。
曲衡目光幽深不见底,“好,好好。方才……没想再折辱你。本想借这回,把欠你的,还给你。不过,现在我终于明白,就算我自茬枕席,低到尘埃里,你也不会要。”他自嘲笑笑,“我先前对不住你的事,其实你本就没放在心上,你根本就不在意……对吗?”
慎言垂目,无法作答。
“你爱重宣平。”曲衡说出这一句,连心都绞碎。
慎言眉跳了下,咬唇别过脸去。
“你爱重宣平。”曲衡又一次揉搓自己的心,“你曾说过,身子不过是一副皮囊。为了她,你连一条命都可以甘心舍弃。可她呢?你看不到她都在做什么?她在外后宫,左拥右抱。她分给你的情义,能有十分之一二?”
“我虽不在朝堂,但门生故旧,也会传些消息。她用你,却也防你。当朝首相,不结党,不纳门生,甚至府上竟连一个幕僚都没有,过得谨小慎微。明面上看,她将朝事委给阁臣,可凡有新政下达,你便得首当其冲。所以,我观你行事每每如履薄冰。”曲衡痛惜,“须知飞鸟良弓的道理。她是一只磨厉了尖牙的猛禽,一朝蛰伏,只待羽翼全丰,到时,你头一个便是她要清算的。”
慎言沉默不语。
“听闻临渊阁里,囚着她最爱重的人。呵呵,纵使是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亲弟又如何,人人闻之色变的覆面铁卫又如何,心心念念爱得死去活来又如何,被她拔羽去爪后,照样困在金笼里,供她赏玩。皆因她是皇帝,不可用常人常理常情来估念……耀阳,不可否认,她对你有些情在。可在皇权与爱人间,她首先是皇帝。所以,可以预见的,你的结局并不比云大人更乐观。”
曲衡久久地看着慎言,长长叹了口气。亲自斟满一碗酒,送到慎言眼前,“喝了它,今夜发生的任何事,便都推在我身上。”
“里面有什么?”慎言看着酒碗。
“是散功的药,服后只是提不起内力。伤不了身。今夜,我就留在这里,护着你,谁也伤不了你。若事成,你可自在选择今后。若事败,一切都推在我身上,半点牵累不到你。”曲衡把酒往前送了送。
慎言看着酒碗拿近,竟在心里长长吁出口气。与曲衡谈“情”,远不如谈“权”更轻松。好吧,今夜的事,由这碗酒,切入正题。
慎言修长的手指,顶住碗沿,往外推了推,淡声,“御林军全部倒戈了?”
曲衡目光一紧,而后微微一笑,“五万御林军,也不是一个心。只今日守在皇城的三千人是我亲信,就成了。”最后一句,终显出御林军统帅多年,本就有的霸气与强势。
“你不顾后果?”慎言声音冷。
“后果?”曲衡挑眉,眼里有狂乱的坚定,“耀阳行事顾不顾后果?”
“怎敢不顾念?你的意思是要我选?”慎言不动声色,垂在身侧的手却缓缓握紧。
“聪明。”曲衡亦盯着慎言的眼睛,“我不要江山,不弄权,只要你。当日答应与梁相合作,我与他提的,也是这个。”
慎言淡然笑笑,笑意达不到眼底,“大人这样说,让我无法回应。江山和权势,总归是摆在那里,若无权,无势,你不过是个人尽可欺的落势之人。自己尚惶惶,拿什么护住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我总以为,自古,但凡争权宫变的人,只说心中祈盼就好,千万别拿情来往里填。以至于,这堂皇的借口,到最后连自己都相了信,反而迷了本性。误人,误己。”
曲衡眯起眼睛,重新打量慎言。果然,当朝首相的凌厉。
曲衡凛然道,“对,言相你说得对。得了你,我便有足够的力量,不仅保得下心中所想,亦不必惶惶落势,任人欺凌。所以,你,我志在必得,而宣平,必须退。”
“不杀她?”慎言冷冷反问。
“所以说,要看你……”曲衡执著地看着慎言,“怎么选了。”
“好,又绕回到方才话题。”慎言淡然一笑,“记得去岁,我用自己,换来了大人率五万御林军对宣平朝的支持。你说得对,不过是一具身子,□□而已,我,根本不在意。”
曲衡目光一跳。
慎言忽地抬目,幽深的眸子里,含着闪亮的锐气,“不过,现时不行。因为在某一天,我终于明白。我本不在意的东西,她却万分经心。所以,因着她,今日我不能再重施故伎。”
“什么?”曲衡没听明白。
慎言淡淡笑笑,示意他莫急,“我曾是太后禁脔,太后曾将我赏给过不少男人女人。他们于我,在床上,在书案上,行车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甚至在宴上,众目睽睽,用各种招式进入我,或是让我进入他们。没人在意,我亦从不执著?不过是交合,有何特别?在男苑里,在太后宫中,我曾几个月没衣服穿,但就算我裸着身子,也能坦然做事吃饭。不过是一具皮囊,谁又不是生来才有死不带去?有何稀奇?”
慎言微微翘起唇角,浅笑里魅惑丛生,“这样会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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