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未真与自己生分,他再膝行两步,抱住云扬大腿,老泪不止,“殿下,当日的事,错已铸成,陛下隔天就已经惊觉,后悔不已,您又连夜出逃,陛下一连失去两位至亲,愁得一夜白头……”
“……”云扬不语,泪却洒落。十年前那个雨夜又从他强自尘封的脑海中浮现。母后披发白衣,跪坐在凄冷的殿前,就象一朵雨打的雪莲。那三尺白绫,当着自己的面,绕上母亲脖颈,未容他体味丧母之痛,一桶冰冷的水就摆在眼前。当他从头至脚被按入桶中,八岁的孩子,真真切切地体味到濒死的绝望和难以承受的恐惧……云扬颤着睫毛闭上眼睛,不敢再去回想。
“他是君……”老人见云扬表情有松动,赶紧规劝。
“莫要我再听那些胡言,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云扬厉声打断他。晨风烈烈,卷起他的衣摆,泪水,已经湿透重衣。那豪华的宫帏,哪里是他的家,那暴虐的人,难道配称他的父亲?他的家,那大秦宫内,包藏着重重最险恶的阴谋,处处都有处心积虑的陷井。自己只有逃离万里之外,到临国大齐的另一头,得遇云逸后,才体味到,能安心睡上一宿觉的日子是怎样的安心、惬意。
“怎么,如今相信母后的清白了?相信我是他的亲子了?”云扬挑起嘴角,嘲讽的笑意,染不进眸子里。
“殿下……”何伯痛心,曾经那个粉琢玉彻的小王子,天真烂漫,聪颖可人的小殿下,如今已经长成玉立少年,但心意全变,那刻骨的无奈和恨意,让他如此陌生,不知这十年,经历了怎样的生活,老人心里痛惜,“他是君父,岂能真的对您无情?十年间,陛下日夜思念主母和您,已经病体孱弱、形容枯稿,只盼千秋之日,能亲见你继承正统……”
“……”云扬脑子里浮现出那个高大伟岸的身影,声音洪亮,笑声爽利,老是抱着自己在母亲寝宫外的花园里捉虫玩,爱妻儿时,全不顾自己皇上的威仪。曾经……云扬眉梢动了动,心莫名地软了下来。
“刘贵妃那贱人,诬陷主母,害得陛下痛失亲人,已经被陛下灭了五族……”老人恨声。
云扬猛地睁开眼睛,心内的暖意顿消,刘贵妃,那个恬静的女人,他记得当时她已经有身孕……杀妻灭子,错了一次,还要再行一次……君王是永远不会错的,他们的心,比殿上那玉琉璃瓦还要冰,君恩?不过是个易碎的琉璃瓶。
他暖起来的心俱冷。良久,侧过身,挽老人起身,“何伯,”他看着老人的眼睛,缓缓地说,“您跟随母后一生,从她入宫前,就是最贴心的心腹之人。如今母后已经不在了,……络儿,有事求您……”
“殿下……”老人看着云扬清澈的眼睛,那漂亮的双目,和他的母亲一样,还有身形,承自他英伟的父亲,举止沉静,英气又不张扬,有与生俱来的皇家贵气,若是能回归朝中,真是大秦的福音。想到这,不禁泪水又模糊起来。
“络儿求您,将找到我的事,瞒下来。”看着老人吃惊地张大嘴,云扬心里叹了口气。
“殿下,您……”老人惊诧片刻,激动起来,“不做大秦的皇子,却给大齐做铁卫去?”
“您……”云扬皱皱眉,平了下心,语气和缓下来,“我知道,您并不是这么想的,络儿让您生气了。”
老人揉了揉眼睛,方才那个冷厉的人又回复了平和,柔和的笑意,仿佛让他找回当年小王子的影子,他打迭了一下精神,想再劝。
看出他心思,云扬苦笑,“若您泄露络儿踪迹,那络儿宁死……”他顿了一下,成功地看到老人眼里的裂痕,“宁死,也不再回在秦宫去。”
自幼最疼惜他的何伯,怎会逼他去死呢?看着老人灰败的脸色,云扬心里愧疚,但不得不用这个去逼何伯就范。果然,河伯错愕半晌,终于泄气地垂下头。
“也不准在我左近。”云扬咬唇,狠下心,先一步堵住老人的心思。
“殿下呀……”老人无奈地摇头,“您的安危……”
“云帅帐下,络儿最安全。”云扬想到云逸大哥,温暖又一丝丝侵入心头,嘴角也露出笑意。
何伯出神地看着他,终于点头,“殿下也要答应老奴一件事……”
云扬苦笑,“您老随便,但不要出现在我左近,这是底限。”
好吧,老人点头。殿下此刻想不通,但假以时日,定会明白陛下苦心。他很有信心,铁杵尚能磨成针,就不信,这父子亲情,能败给一个外人?老人心意已定,拜别云扬,随即带人风驰而去。
天色已经完全大亮。远处营内,出营造饭声此起彼伏。云扬腾身几个起落,就奔回营门。刚转过弯,就见老将邱毅倒提着大刀,衣裳尽敞,大汗淋漓地往回走,想是练早功去了。
“扬儿……”老远,就冲云扬招手。
云扬轻轻吐了口气,换了换心情,笑着迎上去行礼,“毅叔早。”
“伤不重,这么早就起身?”邱毅很是喜欢他,关切地揽住手臂上下打量,“你大哥也是狠了些,弟弟伤着,就赶出来早课?别怕,跟毅叔回帐子里养伤去,他找来我挡着。”
见他误会,云扬心里暗笑。迎面军士们走过,有相熟的,都笑着与他致意,几个将官还过来嘻嘻哈哈地拿昨天的事和他打趣。云扬站在暖暖的朝阳下,大大地抻了抻腰身,一夜的沉郁一扫而空。自己不是秦络,而是云扬,是这些爽利男从中的一名。身周都是与自己赤诚相待的过命兄弟,还有待已如子的爽利老人,自己能够活在阳光下,不再有阴晦和仇恨……云扬满足地眯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