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翔回过头,在朦胧月影中,见游贞美对他摇了摇头。
姑娘甩掉嫁衣,里头仍是她素日穿惯的布衣围裙。
她抢在宝翔前,大步向外走,脆声道:“是我。”
宝翔懵懂,他猜不着游姑娘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他只知道:自己是赶紧脱身才好,可鞋底偏像沾了胶走不开去。
静夜里,那二人的对话,宝翔倒听得一清二楚。
顾咏江声音低柔了几分:“贞美,原来是你……时辰已……”
“厨房闹耗子,今晚我才寻到源头。都怪她这店里堆着香油脂粉……”
“这……?”
游贞美道:“赵婆常托我照应,我手里自有钥匙。”
顾咏江哑然。宝翔心急火燎地等了一会儿,顾咏江还是无声。
游贞美似是关好店门落下了锁,说:“顾小哥,我歇去了。明儿我再来收拾。”
顾咏江依然沉默。宝翔轻拂衣裳,忍着鼻痒,忽听外头叮铃咣啷,像是谁踩碎了花盆。
游贞美啧了一声:“你!有话说?”
顾咏江声音发颤:“贞美……你明白这溧水城……拖不长久。咱们俩还年轻……再往后……”
游贞美亢声说:“废话!我哥把我拉扯大。他在哪,我去哪。他上法场,赴黄泉,我都随着去。”
顾咏江气道:“……你……哎……多少年里有多少天,我想说什么……你都懂。”
游贞美语塞片刻,回道:“是。可那么久,你都没说出来。事到如今,我劝你不要再说为好。”
宝翔暗想:好一段落花流水,有缘无份!
他自以为过来人,感慨:若无坦白相对,游贞美和顾咏江,恐怕永是一步之遥。
事出无意,可他窥破了人家小儿女的心事,终觉无趣。
因此他不愿再聆听,趁机跑回县衙。
县衙墙角,恰有口浣衣洗菜的小方池,引来正是城外湖水。
方池虽小,却倒影出月色娟娟。宝翔环顾无人,扯下外袍揉在池中。他再解脱个干净,钻入水中,踏着冰凉池底,胡乱搓洗了一番。
俗话说水不脏人。等宝翔上得池来,神清气爽,他哈哈吸气,抱衣提鞋,奔回屋里。
说来奇怪,凉水一浸,闹腾半晌,他下巴居然不痒了。他忘了茉莉粉,光着上身瘫在竹床。
宝翔寻思:假的总不比天然好!自己已留出了胡子,赶明儿不用那戏班子货色了。
他仰着头,望夏夜星辰璀璨。他胸前的那块叶子木牌,日久被蹭得光滑,隐隐泛着星光。
他胡思乱想:谭香生得圆润,穿红衣一定好看!当年,真便宜了苏韧那头披着羊皮的小狼!
他又忆起此次出门前,他嘻嘻哈哈和陈妃话别,她依着炕屏算计府里账目,照例不理不睬。
和她拜堂那天,自己只记得新娘冷若秋霜的脸,哪里还顾得她穿得哪身嫁衣?
宝翔叹口气,他忽有一丝懊闷。钱塘帮早散了,看顾咏江游大春,怎可能是山九手底下的故人?若说游大春有勇无谋,而顾咏江呢,总归缺乏器量。北海龙王下了溧水这口枯井,半点施展不开,每日与此等人物周旋,一天天都像白过了了……小飞得不到自己的消息,会不会担心?帝京失去了钦差大臣的踪影,是否存在变数?
末了,宝翔心里那一头乱麻,缠在了今夜巧遇的游贞美身上。他想不通,游贞美为何要出手帮他……她是不是认出了自己?即便认得,她认出得那个人,该是县令于戬,而不是这贴身牌子上铭刻的大白!
他心脉躁动,而城中的夜,静如死水。宝翔生性怕静。因为这世界静了,也便只剩下他了。
他割断思绪,紧闭眼睛,挣着要睡,却听到墙外响起“咕咕”声,有人迈着小步走进了屋。
宝翔心想自己合该假寐。可以他性子,按不住好奇。因此他索性张开了眼。
他看见顾咏江正站在门口。那小子穿夏布公服,手拎着笼鸽子,一双眼比蛇还冷。
可月光照在顾咏江的尖下巴上,活像一撮银色的山羊胡子。宝箱心思一歪,哈哈咧开了嘴。
“于大人……您还未安枕?”顾咏江问。“大人”尊称裹着鼻音,宝翔听来更像是挖苦。
“睡啦睡啦,我听见鸽子叫,给惊醒了。鸽子会引蛇,我最怕蛇的。你说,鸽子现在是向本官叫,还是为百姓叫?”宝翔痴眉钝眼嘀咕。
顾咏江细腰一折,嘴唇微凸。宝翔纳罕:这算“东海秀影”的笑么?
“大人,是否看这几只鸽子眼熟哇?”
宝翔不用再看,晓得笼里全是信鸽。想必有人向城内打探消息……?不该是自己的人。
他舔着嘴唇道:“非是眼熟,只是眼热。它们长得挺肥的。啧啧,炖了一定味美啊。”
顾咏江揪了把鸽毛,那只鸽子吃痛,在笼乱扑腾乱撞。他斜对宝翔,幽幽道:“大人吃小灶还算少么?哼,奇怪,怎还像瘦了一圈?”
宝翔剑眉一拧,故意哈哈笑:“顾捕头,你又没同我睡过,如何知我瘦了啊?”
“你!”顾咏江脸红了又黑,仿佛蘸水的虾子。他继续发难:“屋里外水迹,你有何说辞?”
宝翔呵欠:“烦啊!我洗个澡也要商量?顾捕头,你三伏天里几天洗一回啊?附近不是没女人,我若光天化日之下跳池里,你们又要说话!”
他盘算,今夜对方乃来者不善。若自己规规矩矩,倒像有心事,容易被他问出破绽。不如就此插科打诨,把自己比长城还厚的脸皮亮出来,顾咏江倒不一定能抵挡住。他见顾咏江恼火,摆手笑道:“你别动气。动气伤身。好吧,我吃得是多,但不瞒老弟:我身在溧水,心系家人。因此,我非但没长膘,确实掉肉啦。嗯,我的胡子头发也日渐稀疏……中秋几时到?要是咱还在这城里过,我好想吃黑芝麻月饼补补身子。”
顾咏江气急,审视他良久,凌厉道:“……哪容你等到中秋?别看城外千军万马,我并没有忌惮你们半点。称兄道弟的,你也配?大人既从扬州来的,我听着倒像是一口京腔呢……?”
宝翔打个喷嚏,用袖子擦鼻涕说:“天呐!顾捕头,我可是凤阳人士啊。对我们,你能有何误会!凤阳出来的人,难道不该忠心跟着皇上学京腔?你非要我随遇而安,去学扬州话,可知官场上的同乡人能把我挤兑死!我还指望赴京当朝官,衣锦还乡呢!不过,顾捕头你是本地人么?口音似不太像啊,哈哈。对了,我一直想找你聊聊,可好几天都没怎么瞧见你啊……”
顾咏江不由奇道:“你我有何好聊?”
宝翔咪咪笑,伸出手指道:“此言差矣。我们可以聊很多,许许多多……上可以聊聊保全之策,下可以聊聊灶下佳人……”
他话音刚落,顾咏江已纵身过来。眨眼功夫,宝翔脸上,挨了一个巴掌。
宝翔脸颊疼,心里想:原来这小子功夫不差。非名师指点,顾咏江不能有此修为。
他吐出几个血沫子,哭笑不得道:“顾捕头,是你半夜来消遣我,我热心聊天,你却动起手来!你们是存心不打算给我活路啊?皇上欸!您的家乡人——我活得好艰难啊。”
顾咏江吹吹手指,道:“你胆敢动游姑娘的念头。不等游老大出马,我活撕碎了你喂狗!”
宝翔摊手苦笑:“她是蔡阁老都要不着的人,别说我啦。而且,我早有老婆……”
顾咏江说:“你那老婆……”
宝翔忙瞪眼:“啊,她如何啦?”
顾咏江生生咽下了话,只说:“你小心……”
他转身而去,宝翔正寻思,小白喵呜着进来了。
它噜噜地嗅着顾咏江方才站立的地方。宝翔起身,才发觉小白扒拉着一只半透明的蟹脚。
宝翔琢磨:早听闻石臼湖的蟹好。可最近不是吃蟹季节。难道是顾咏江鞋底上带来的?
顾咏江旁敲侧击,还带着股醋味。可是把游贞美和自己牵扯一起,未免牵强。
他困在屋里,自然想不出门道。此夜事多,他想着想着,倒头睡着了。
次日晚上,小常送来菜肴,出乎意料,还加上了小盘桃子。
宝翔一闻果子香,想到“投桃报李”,眼前闪过游贞美眼神,以及...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