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苏韧定下神,略阖了下眼皮。夜风吹乱了树影,也吹散了他脸颊上的泪珠。
风声之中,呼唤一声紧过一声:“二哥……二哥……”。
苏韧听得真切,那是一个男童的嗓音,似远似近,同坟茔(ying)上的惨白月光一样飘渺。
荒郊野岭,夜深人静,有孩童出没,实属离奇。可苏韧此行重任在身,管不得闲事。他低眉顺目,搓了搓掌心的尘土,径直往桃林外走去。因为多加着小心,他的背影稍微佝偻。
他按捺着荒诞的念头,手里已捏紧个陶制鸟形的口笛。
虽说他是孤身来探望大孩子。但他再不是等闲人,所以安排得并不疏忽。
在这片桃林之外,还有一圈古松林。人出得松林,便可望山寺灯火。
苏韧知道:范蓝并一大队的府尹护卫,正在路上守候。
此刻若有异动,他只需一吹口笛,则装神弄鬼的人,恐将成瓮中之鳖。
他刚迈入松林,童音居然飘到他的头上,抽泣道:“二哥,你如何走啦?你是忘记当年的事情了吗?”
苏韧一闭眼,心想:难道说该来的,是躲不开?
他站定了,竟露出笑,温言道:“宝宝呀,哪来的二哥?我儿和你同在在这片地,乖,叫叔叔。”
苏韧回头,口笛已送到唇边。哪知这看一眼,他是惊骇交加,竟吹不成声了。
树丫凹处,站着个孩子,只露出脸蛋。那张脸洁白清秀,眼神怯生生,唇角隐隐含笑。
这绝不是别人的脸。这正是他自己孩子时的面孔!
苏韧靠近了一步,孩子更隐入叶中,看不分明。
苏韧忍不住叫:“过来!”他是从不信鬼的。这么酷似自己,假如是大孩子的魂魄呢……?
哪怕这可能是个陷阱,苏韧也不打算逃离……他非要弄个水落石出。
苏韧压低声,用手拨开树枝说:“孩儿莫怕,我不走。我陪着你。谁是二哥,你告诉我。”
孩子慢慢滑下树杈,往一个土包里隐去,嘴上轻轻说:“你别碰我。二哥就是你啊。你看我的样子,还想不起来吗?现在的你,从前的我,是同大白结拜,对天盟誓过的。你就是北海帮的二哥,是不是啊?”
苏韧到这时,才确信“他”不是“大孩子”的幽魂。他心中一松,想:装神弄鬼的人实在是不了解自己。对死去的大孩子,他肯定下不了手。可对自己,他却可以够狠,直到剥皮见骨。
他心中痛下决断,脸上依然柔和,轻笑道:“你错了,我并不是北海帮的二哥。因为那时候,天下既没有北海帮,也没有苏嘉墨。”
话音刚落,他从怀中抽出一把短剑,朝那孩子的双腿刺去。
剑尖到处,只听“哆”的一声。苏韧恍然,这不是个人,只是一具木偶。
他收回短剑,立刻要吹口笛。哪知攸的尘土飞扬,有一物冲出土丘,咬住了他的衣带。
苏韧在撕扯之下,只吹了半音,他抓住剑柄,两手再无空处。
他挣扎不开,又被呛得喘息不得,索性闭上双眼,任那东西将他拖入土中。
他感到强力拖拽,进入一个不短的通道,甩到了底处,他身上除了痛楚,还刺骨冰凉。
耳边有着粗重的呼吸,与其说像人,不如说像狗……狗!?
苏韧蓦然睁眼。对面的头颅,伸着舌头喘气,正是趴伏在地的“人犬”。
没想到此生自己还能再见“人犬”,苏韧苦笑。他咳嗽几声,才问:“还记得我吗?”
人犬呲牙,奇怪的是:“他”居然也有了衣服,头发还用布带束住。
“阿人,你莫伤了苏大人。”有人出言道。
苏韧稳住气息,闻声环顾,发现这是座古墓的墓室。灯火亮处,有两位老人,对坐在石头棺床上。一个是虎背熊腰,满面的疤痕,另一个黄面虬须,两膝以下,空空如也。“人犬”咬着木偶,还给那虬须老人。疤面老人送上块牛肉,再用衣襟替“人犬”拂去汗尘,道:“阿人,你今儿太急了。他没有恶意,是我们老相识的女婿呢。”
“阿人?”苏韧齿间重复道。
谁知虬须老人听力意外的好,道:“是,我兄弟只重它‘人’的那一面。”
“恕晚辈贸然闯入,请问二老的名号。何以说,晚辈是老相识的女婿?”苏韧身上狼狈,坐起来时已能笑模笑样。
疤面老人对他抱拳道:“苏大人,原是我们弄巧成拙。既然大人已识破,我等也不好隐瞒。我兄弟是钱塘帮旧人,苟延残喘至今。人称我老徐,称他老冯。昔日在杭州,咱们同谭老哥喝过酒,同你也照面过。老冯一向爱好演腹语偶人戏,当年见你幼年生得出色,因此央求着谭老哥按照你样子,雕了这么个人偶。老冯,你别说,这个偶人可真像啊。”
老冯道:“木偶毕竟是木偶。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苏韧心中明白了几分,目光凝在那木偶身上,暗叹老爹的手艺,实在是肖似。
然而,木偶留得住人样子,留不住长大的人心。
他陪笑道:“徐老爹,冯老爹,晚辈在此见过。既是我爹爹的老友,二位有什么话不好对我吩咐的?用木偶提旧事,着实唬人,几乎弄假成真。晚辈倒不打紧,如不远处官兵赶来,伤了二位老爹。那我对九泉下的爹爹,可怎么交待?”
大约徐冯是江湖中人,见他年纪轻轻,态度沉着,倒客气了几分。
老冯抱着木偶,努嘴示意,老徐站起身对苏韧道:“请跟我来。”
苏韧跟着老徐,踩过莲花砖墓道,望左右的宴饮壁画,道:“此墓甚是华丽,必是古时权贵所建。我儿子墓在近处,我居然浑然不晓。”
老徐道:“墓主乃古时一侯爷,亡故千载。富贵,本就那么回事儿,别人当回事,你自己可不能太当真。”
苏韧忽然想到圆然说:当时飞去逐彩云,画作今日京华春。
可现在,不是春天,也不是白昼。面对他的,是酷暑天气,夜幕沉沉。
人想到一个理儿,与想通一个理儿,又是千年之别。
他们走近另一墓室,见有个白布衫的少年,侧卧在藤床上。
少年面色土黄,身子微微颤抖,似不胜痛苦。看到苏韧,他眼睛一亮。
苏韧一愣,道:“小飞?”
他不禁寻思:小飞在这,宝翔在哪里?
老徐道:“我们提及旧事,是迫不得已。江南民变,牵涉到钱塘帮。咱老哥儿俩作为帮里旧人,千里迢迢赶到这,却不见了老大,只遇到个病恹恹的小飞。他是不惯南方水土,不会死。”
苏韧摸摸自己额头,再轻探小飞额角,说:“可苦了这孩子,在京里多精神。”
小飞扭开头,望着苏韧,嘴唇哆嗦说:“我恨这场病。要不是病了,我就能跟着老大一起去溧水县,就……不会丢了他的消息。”
苏韧垂手道:“哦,这么说——宝翔他在溧水县内?”
小飞翻身,拿起个酒葫芦灌了一通,勉强坐起,瞪着他说:“苏韧,你别问我,我先来问你。北海帮传说中那与老大焚香盟誓的老二老三,是不是你和谭大姐?我早就疑心是你们,可大哥非要撇清你。上次他舍生忘死救了你儿子,你却索性和我们断绝了往来。若不是我来了江南,见到古墓里那活像你儿子的木偶,我还不知道谭老爹和你们那些事儿。”
他讲完,隔壁墓室的老冯瓮声瓮气传来一句话:“雁过留痕。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老徐在旁叹气说:“世间混出来的人,谁没点旧料?做过是没啥,只要人敢认。”
苏韧用舌尖抵住干燥的唇,微微发笑道:“小飞你是病人,可别动肝火。我夫妻确实与大白盟誓过,昔年情境,一言难尽。但那时天下尚未有北海帮,我也没有取名叫苏韧。所以,苏韧如今是朝廷命官,却不是北海帮的二哥。不过……”他拉长了话音,顿了顿道:“大白这个兄弟,我却是认的。他有危难,我不会见死不救。只是,你们是如何得知我来此地,竟能埋伏我孩儿墓地之侧。”
小飞又开始打颤,断断续续说:“你……当上府尹,五哥有传书。你孩子坟在这里……是老大去访圆然庙,问了庙里和尚才知道的,大哥……还祭过你孩儿……我们没有专门埋伏在这里……而是……”他瞥了眼老徐。
老徐想了想,对着苏韧说:“我早年修墓盗墓,专在古墓里留后路。此处本是钱塘帮在江苏的仓库。应天府起了动乱,打了我们帮的旗号。我和老冯以为是旧时流落兄弟再出江湖,可等我们来了,并不见此处封存有动过……老大他……为了探知真相,留下得病的小飞,孤身进入溧水县城,没成想……就这样没了声息……今夜我们试探与你,也算是巧合。”
苏韧点头:“树大招风,钱塘帮余威犹在,许是他们冒用钱塘帮旗号的缘故吧。宝翔这趟下江南,危险之极。我一路阅得简报,目前倪氏按兵不动,将溧水县城团团包围,城内已支撑不了多久。乱贼人数不详,城内老幼妇女,不下一万。宝翔的性子,纵藏在里面,也不会轻举妄动。你们且先放宽心……而我……哎,先草草料理了府事,再跑一趟溧水吧。”
他神色恳切,眼光从小飞的瞳仁,直落到老徐的眼睛。
小飞盯着他:“苏大人,出世之人,总要还的。你欠下北海帮老大的人情,可不能赖账。”
老徐忙呵斥他:“你个孩子,说话怎可如此失礼。苏大人眼看是个周详的人物,他既然有了话,自然会去做。苏大人……耽搁您久了,恐怕引来护卫,我送您出去吧。”
苏韧觉得,他确实被耽搁久了。宝翔的人情,看来他是消受不起,是该找机会还清。
但他遇见老徐老冯,难免怀念作古的谭老爹,所以周旋之间,不由放了几分真意。
直到出了土丘,见了满天星子,他才吐了口气。他将短剑藏入怀中,忽想起来丢了只陶鸟口笛。陶笛本有一双,是他打算送苏密玩耍的。今夜慌乱中弄丢了一只,索性还剩下一只。
苏韧走出林子,见范蓝打马过来,问:“苏大哥,你呆了好久,没事吧?”
苏韧失笑道:“好久么?怪我忘了时辰。你们都渴了吧,一起去寺里讨茶吃。”
范青让他上马,自己牵着,苏韧心事重重,不好在个少年面前露出来。
他低头,见马儿踏着月色,信口问:“你来南边,没不舒服?”
范青笑道:“小弟才来,不好说。我看南边骑马的人少,所以苏大哥你也不惯乘马吧?”
苏韧也笑道:“江南太平了,我是要学骑马的。既是皇上的臣子,天涯海角也该去的。”
山寺里的大和尚,是圆然的大弟子,名叫弘清。他与苏韧是混熟的,见他能衣锦还乡,自然高兴。谈起圆然的遇害,二人又唏嘘一番。苏韧送上只小香炉,说是内盛圆然坟墓之土。
弘清感激涕零,立时供奉于佛龛之前,点了清香,苏韧并范青一起拜了。
饮茶之间,苏韧问弘清这两年应天府的光景,弘清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
范青笑道:“师傅讲:不可说。可见死去的皇甫大人真是一个不可说的官。师傅,我方才看寺里堆了不少善本古籍,难道藏经阁都放不下了?”
弘清回答:“这位小施主倒是仔细。那些古籍,并非贫僧等搜集来的,而是为现任府尹杨大人保存的。本寺不大,藏经阁旨在‘少而精’。自从民变,兵荒马乱,民间逸散的书籍不少。自从杨大人来了,致力于保护古籍文物,藏于山寺僻静处,贫僧等当然奉命。”
苏韧默然不语,范青忍不住说:“师傅,咱们一路来,听闻应天府内米价暴涨,百姓面有饥色。怎么杨府尹还是杨掌院时的做派,光会保护书,不保护人?怨不得万岁要换人了。”
弘清不愧是圆然弟子,合掌道:“善哉善哉。”
苏韧拿了盘蜜枣,塞给范青,范青吃完,笑说要净手,弘清便命小沙弥陪他去了。
范青一走,弘清才对饮茶的苏韧说:“这少年面上和气,机锋不减。他评东论西,并不避忌。想必他不是高官子弟,就是富家公子。”
苏韧答道:“大师兄一语中的。人家富贵兼而有之,乃司礼监范大太监的嗣子。”
弘清低声道:“他这样身份,阿墨你倒难做。”
苏韧一笑:“不难。小孩子家心地单纯,有事情忙,便不会瞎想。我这回没带上家眷仆从,等明日入了应天府,府内事务都交予他管理便是。有了机会,我还要请他‘机锋’一用。”
弘清骂道:“好你个阿墨,心果然黑。一个才十四岁孩子,帮你管家还不够,还要怎么用?”
苏韧展颜道:“如大师兄所言:不可说。可他是范公之子,磨砺他是为了他好。”
他转过话头,从袖里取出张银票,正色道:“这两年,蒙寺里照看我孩儿之墓。师傅圆寂了,还有大师兄在。苏韧既是俗人,无从感谢,只能奉上这个,望我寺里能重修山门,弘扬中道。”
弘清并不推辞,收了银票,摊开脚:“阿墨,上回你自己入狱,事先倒把娘子孩儿藏入本寺中。这回你南下当官,居然放他母子在京城那是非之地?我师傅要不上京,也不会寂灭吧。等平了乱,你是要接他们过来?天高皇帝远,岂不快哉。”
苏韧眼波微动,捧着茶杯,沉吟良久。
弘清把爬上僧衣的小虫捉住,轻放到地上说:“嗯,是啊,既然跻身官场,你也该悟了。涅槃经云:夫盛者必衰,会和者离别。伴侣总要分开,勉强不得。聚时珍惜,便了无遗憾了。”
苏韧摇头笑道:“大师兄,话是那么说,但我们俗人,不比你出得红尘。我指望将来能和他们在一起,越久越好,生生世世,轮回无尽。如今的离别,只是万年聚首的代价罢了。”
他如痴人说梦,侧脸仰天,口气似并不当真,可双目粲然,脸如生光。
弘清瞠目,末了只好点点头。
苏韧回神,摆手道:“大师兄,别顾着点拨小弟。我打听件事,你们僧尼常出入应天府富贵人家,可知哪几家的私藏米粮为多么?”
弘清说:“阿墨,你真是无孔不入。应天府中,不用我说,你也知道魏国公徐祖彦自然是第一份人家。除了魏国公,我还知四五家。其他的,你要知道也不难,我在出家人中替你打听便是。”
苏韧微笑:“这样最好,先谢过大师兄。圆然师傅曾说:宁断一指,不伤十指。小弟掌管应天府,无能去留心文雅,先要杀住米价”
弘清讶然:“宁断一指,不伤十指?师傅说过这样的话?说起来,你像比我更懂师傅。”
“大师兄,你是他出世的徒弟,我则承他入世的衣钵。”
说话间,范青的脚步声离禅房已近。
弘清合十道:“一树春风有两般,南枝向暖北枝寒。苏韧你受命于危难之中,府内苍生,生死分和,皆可在你一念之间,人间总有因果,慎之,重之。额弥陀拂。”
=============================================================
(下)
苏韧出得山寺,绕道玄武湖畔兵部衙署,送上拜帖。
不出他所料,驻节在此的阁老倪大同已然歇息。只有倪家管事人,出来应酬这位新任府尹。
苏韧到应天府,自有一番盘算。倪阁老那边,他礼数要极周全。可是他行事之前,如先受了老臣教诲,难免被束缚手脚。所以这次初访的节骨眼,他掐算得正好。
倪家管事人谈吐大方:“在下等听说,苏大人明日才能入城。不意您栉(zhi)风沐雨,风尘仆仆,竟先过我府中拜谒。惜哉家阁老头风复发,遵医嘱早早安置下了。明日待阁老起来,在下必将转致大人之厚意。”
苏韧与对方促膝交谈,慰问殷切。初次交往,他不便贸然送厚礼,只送上两段新样蜀锦。
礼多人不怪。那人收了料子,不由顺着话头,讲到了溧水围剿的局势,苏韧一一记在心中。
坐不多时,苏韧告辞。临走不忘叫手下捧上一只竹篮,管事人定睛一看,不由笑出声来。
苏韧说:“兄台莫笑,这是下官今天在郊外查看农事时新买的芹菜,原本预备自己吃的。适才听闻阁老头风复发,下官宁愿让出这份野味,给倪太保这栋梁老臣添菜。”
他出得南京兵部衙署,回味管事人神色,已明白倪大同的风病不重,只绝无意插手府政民事。
一行人到达应天府衙,已是深夜。苏韧本已知会应天府官吏明日进城,又特意命手下人放轻了手脚,可算悄然来临,毫不扰民。
马厩里,杨映的家人僚属连夜在收拾行装,包裹书籍散落在地。
苏韧忙命范青等给他们腾出位置,里头一个体面的家人上前向苏韧请安。...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