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香说完,犹自感动。宝宝咧开嘴,露出稀疏下牙说:“香妈,我是皇太子啊,以后我自会护着你!”
谭香听了,笑说:“你光护着我没用,我还有一家子人呢。”
宝宝叉了腰,笑嘻嘻说:“那我全给护着。香妈,你家香爸我见过。他给过我一个大梨子!”
“梨子……你还记得?他不叫香爸,我那口子叫苏韧。”
宝宝仰头得意道:“我记性好着呢,那梨子分外的香!我是皇太子,我叫你香妈,他们就得随着你,叫香爸香弟香妹妹。”
谭香看他憨态可掬,恨不得捏捏他丰润的脸颊。可想起“皇太子”那道神光,她不敢下手。
她用衣襟搓搓双手,正色说:“宝宝,我也不知该如何看顾好你。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宝宝点头,目光掠过谭香,欢声道:“舅舅!”
谭香这才想起,此地有个蔡述。她虽喜宝宝,但蔡述推她走到这个地步,她心里疙瘩一时解不开来。她蹙眉,望着蔡述绯衣上的仙鹤补子。她发觉他那只鹤太过工巧,绣得精致入微,虽处富贵祥云之中,怎么看都有阴鸷(zhi)之气。
蔡述面露讥诮,对宝宝道:“我正说吃肉,不爱吃肉的便来了。”
宝宝问:“谁?香妈啊?”
谭香咬了下唇说:“我并不是吃素的。”
蔡述端详她,讽道:“吃甚么是你爱好。你既成了太子保姆,便该树个样子。哪怕你心里再没谱,也别把力气全使在牙关里。唇破出血,足见心虚。”
谭香忙松开牙关说:“我没心虚。”
“那么是气虚。夫人,该进补人参。”
谭香辩道:“我既不心虚,也不气虚。我咬唇,是因为东宫非同小可,我又没做过。”
蔡述携手宝宝,低笑道:“说来说去,原是胆怯。其实你大可不必。你相公为人理事,颇有手段,人人称能。他与你同林为鸟,怎能不为你分忧解难我倒想看‘夫妻合力,其力断金。’”
谭香心中哼道:用你来说?我夫妻自然是风雨同舟。我呵护着太子,他自会衷心向着东宫。
手段手段,说得如同偷鸡摸狗一般。难道你蔡述当上了阁老,就不曾用手段?
蔡述自然听不见,只替宝宝理好腰间宝穗说:“我得回内阁了。如今朝廷大忙,有了谭香来,我会少来。”
宝宝握紧拳头,捏着蔡述佩玉:“舅舅,为何她来了,你就少来啊?”
蔡述想了想:“不合时宜吧。”
谭香和宝宝都没听明白,蔡述便信步出宫去了。
谭香拉着宝宝的手闲逛,宝宝告诉她说:“香妈,这地方比家里冷,晚上常有怪声音。我想回去跟舅舅住。可是他不答应。这里的男男女女都坏!当着舅舅,他们争着对我好。舅舅不在,他们一个也找不到。只有葛大娘听我的话。”
“葛大娘?”
“嗯,家里来的。”
谭香知道,忙让宝宝带着她去找葛氏。
二女互相拜了,葛氏便哄宝宝去玩选仙图。谭香坐下,听葛氏叹了一番苦经。
原来,蔡家送宝宝入宫时,皇帝只令亲随一人。宝宝乳母早死,他又爱挑剔下人,所以留用的旧人只剩下养娘葛氏。葛氏是个寡妇,伺候宝宝百依百顺。可她年近半百,精力不济。在人生地不熟的紫禁城里,她领个小孩子,面对一群人精似的宫女太监。那群人躲懒的躲懒,窥伺的窥伺,揩油的揩油,她实在是叫不应,颇感孤立无援。
她叹了半天,对谭香说:“蔡府里井井有条,一呼百应。可东宫里乌烟瘴气,不堪入目。太监宫女常结对食,私开赌局。我从蔡府里带来成套金器,一季里竟少了两件。我听阁老的话,只不声张。我是水土不服,娘子是年轻力壮。你乃万岁钦点,阁老寄予厚望的。外来和尚好念经,何况你有万岁撑腰?你只要放出手段,定能降服了这些人。从此后,咱们的太子殿下过得舒服,你也定能鸡犬升天。”
谭香拍案义愤道:“他们怎如此装样呢?不过是欺负姐姐老实,宝宝年幼说不来话罢了。就不怕万岁怪罪下来?”
葛氏压低声道:“万岁修道。咱们这鸡零狗碎,哪能上达天听?都说万岁和太子乃二龙,本不便相见。太子进东宫,只遥遥面圣一回。上个月,太子好歹有个机会去西内,孩子嚷嚷着要过河见爹爹,背首新学的诗给他听,可万岁跟前的太监连条船都不肯拨。”
谭香黯然神伤道:“蔡贵妃抛下骨肉,不知多么难舍。宝宝和万岁父子隔绝,太让人难受了。都说皇宫富贵,可要到了没有天伦之乐的地步,想穿了,能有什么意思?”
葛氏念了声额弥陀拂:“这世人真想穿了,红粉骷髅,白骨皮肉,富贵名利,南柯一梦,凡事都没了个意思。咱们做一世人,还是想不穿好。”
谭香一想,释然笑道:“嗯,我这辈子还是想不穿好。”
她聊到黄昏,才出春宫。外头那一大群人送她,她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憋了半天,说了句:“你们等着我!”
众人揣摩不透谭香的路数,在外间已议了她半日。听了这句,只得纷纷应声。
柳夏倚靠宫墙,喘息未定,见了谭香,自解道:“天真快热了!”
谭香再三谢他,柳夏禁不住道:“嫂子,外头人都说你凶得像老虎,苏大哥却温文守礼。可谁知你比苏大哥还要客气来?”
谭香乐道:“他是不得已,在外面做事,总要应付场面。我是真心谢人,总觉得不够。”
柳夏领着她出了午门,晚霞满天,却不见来时小轿。
谭香踌躇间,只听人急切唤她:“阿香?”
她应声望去,苏韧正立不远处。他褪下了官服,一身皂染直裰,面映红霞,两眼盼盼。
那一瞬,谭香又想:若有阿墨为伴,永生永世,何须要想穿?
她忍不住跑向苏韧,苏韧向她伸手道:“阿香,别摔着!”
谭香不管,一气跑到丈夫对面。苏韧虽不至当众拥抱她,却落落大方拉紧她双手,再不松开。
他望着她,关切说:“阿香,我全知道了。别慌,你有我呢。”
谭香一双杏眼睁圆了:“是……柳夏告诉你的”
苏韧微笑道:“不是他是谁?这孩子有心也有胆识。我素日里待他不同,他自能回报我。”
谭香安心,错觉人世间再复杂之事,只要他与她同在,也有可能简单应对。
她依然由苏韧攥着她手,问:“你今儿不坐马车?”
苏韧道:“不坐啦!咱俩好久没一起逛逛了。你想去哪里啊?”
谭香寻思说:“不是你常夸禁城附近有对川人夫妻自酿的酒不错嘛?咱们去那摊子饮几杯吧。”
苏韧马上应了。他牵着她手,直往前走,把紫禁城抛在脑后。
他们走过琥珀般夕照,踏进霜花般月色。帝京嚣嚣,道路喧哗,变得美如画卷,无穷无尽。
到了酒摊子,掌柜夫妻都认得苏韧,却头回见他娘子,神色间掩不住好奇。
谭香圆脸挂笑,眼神毫不躲闪。苏韧叫了一壶酒,点了荷叶馒头,再让掌柜切了半只烧鹅。
他们夫妻俩并肩坐在掌柜夫妻设于灶后的小桌上,乐得无人打扰。
谭香喝了口酒,吸着烟火气,直赞酒香,再向苏韧倾诉东宫之事
凉棚底下,她影子胖些,苏韧的影子瘦些,酒香越来越浓,俩影渐渐交叠。
苏韧本不善饮,今日他思虑过多,更不胜酒力,连耳垂都红透了。他耸肩笑道:“你有万岁尚方宝剑,制服那帮人有何为难?宫内每年杖毙了上百太监宫女。若挑出一对刺儿头来,借着圣意当众打死,从此后谁还敢对你们不敬?”
谭香推开他的酒杯道:“瞧你,喝不了几口便说醉话!头上三尺有神明,草菅人命遭雷劈。他们小偷小摸,好吃懒做,虽然柿子爱捡软的捏,或者去结个菜户(1),实在罪不至死吧。”
苏韧笑而不语,从袖里掏出本锦面册子。那册子巴掌大小,角上穿孔,挂了指头长短的毛笔。
“这玩意可喜,送小孩子的?”
苏韧挾块不肥不腻的鹅肉给谭香,道:“我日常每带着它们。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东宫和我工地上一样,人多事杂。有什么,你哪怕画个符号,随身记下来,便是个好开头。”
谭香点头,想苏韧真是天性仔细。她说:“阿墨,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进了东宫,是要多下功夫。”
苏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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