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苏韧在西街太学里找不见圆然,陷入了僵局。而相隔不过三条街的锦衣卫衙门内,则是另一番局面。因在塞北的老七叶琪回京,北海帮上下欢聚一堂。兄弟们促膝密谈完毕,少不得要吃酒散心。帝京城冰冻三尺,这厅堂内却炭火熊熊,烤得人穿不下袍子。宝翔别出心裁,还请大伙吃现制的冰酪。他觉着:大冬天关上门,燃着暖炉,弟兄人人都有一碗冷饮,人生奢侈莫过于此。
冰酪下肚,兄弟们酣畅淋漓。可老七还嫌不够尽兴,他打个赤膊,自告奋勇表演刀法。叶琪不愧为边关守将,一套刀法舞得干脆漂亮。他舞完了,宝翔带头喝彩。老七拜谢,边上的蓝辛笑道:“老七,你背脊上新刺的花绣是什么?”
宝翔看了看,忍俊不禁,原来刺得是“效忠老大”四个青字。他“哈哈”一声,正要调侃那小子做作。可发现老七倒满面认真,他改口道:“这字刺得好,哥哥我心领了。然而世事变化。将来万一你不得不效忠我,只要大上面添一横,成了‘效忠老天’,那也就心安理得了。如果世事再变化,逼得你连老天都对不住了,再刺个尖头,变成‘效忠老夫’,那也说得过去啦。”
众人哄笑,老七不以为然。宝翔拍他肩膀,再盛了两小碗冰酪给他。
老七左右手接了,却不喝,放在朝南的案几上,说:“小弟与老大生死同心!虽然帮内的老二,老三两位哥哥不能在场,但我知道大哥心里惦记他们。因此这两碗算小弟供给两位没谋面的哥哥了。但愿天遂人愿,众兄弟早日相逢。”
他的话倒是勾起宝翔的心事来。确实,世事难料。苏韧谭香真上了自己这条船,难道是光明?
小飞匆匆进来,对宝翔耳语:“大哥,谭香姐来了。”
宝翔立刻起身出边门。未料到,去上茅房的老七抢先一步遇到了谭香。角门黑灯瞎火的,老七咧嘴笑道:“婳婳你去通州买药,回来那么快?两年不见,你怎么胖了不少?”
他只道北海帮里才一个女流,却不知认错了人。
谭香走到明处,对打赤膊的陌生青年抱拳道:“这位,幸会。我叫谭香,六合人士。”
老七见她面色凝重,肃然起敬,拉扯上罩衫,抱拳:“幸会,某姓叶……”
谭香杏眼一瞟,正瞧见宝翔。宝翔向老七点头,正色道:“你们已认识了,很好哇。”
老七神色起疑,宝翔径直带着谭香到清静的房间去说话。小飞守在门口,宝谭二人相对坐下。宝翔一张嘴,闻着唇齿间有股冰酪的奶味儿。他忙提起茶几上水壶,拿凉水灌喉,权当漱口。然后问:“阿香,你怎么知道我在衙门里?”
谭香答:“衙门外头拴着不少马匹,我想你大概也该在吧。哥,阿墨现在还没回家,我担心……”
宝翔料到她来,是因为苏韧有麻烦。他一闭眼:“啧,难不成沈明那里又出妖蛾子呢?”
谭香说:“我已从范忠老婆那里探听到,他就是从前万岁跟前的亲信小太监秋实。以前,我家阿墨不可能和他认识。可沈明暴发起家,大概亏心事做得太多。见到个类似老仇人面孔的,就会疑神疑鬼,斩草除根吧。这回牵涉到我们的老相识——圆然师傅……”她陈述今日的事情,提到苏韧的反常,最后说:“我心神不宁。哥,你现在能找到圆然师傅么?若是沈明那边先下手为强,抓走了阿墨与圆然呢?”
宝翔心里掂量了下轻重,安慰谭香说:“帝京城里机关太多,天子脚下,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沈明固然是与皇家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大豪商。但圆然和尚出入朱门,已有些非富则贵的信众。苏韧呢,正监管宫廷工程,能和蔡述,范忠等人说得上话。就算沈明有所怀疑,一切只能偷偷行事,断然不会在都城猖狂加害,惊动上边。嗯,夜深了,我等明日才能探听圆然下落。而苏韧……你不用太为他担心。他最懂得随机应变,多少回都化险为夷了。说不定,他此刻已回家了呢?”
谭香愁眉稍展:“你说得是,那我快点回去吧。不过,我还有一句要紧的话。”她顿了顿说:“不管从前到底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那总是过去了。阿墨因为打小没有爹,娘又惨死,总断不了寻根问底的念头。哥,我们要设法断了阿墨的念想,让他专心做现在的他,对么?”
宝翔想:话虽如此,那要看过去是怎么个惊天动地法。但是……他面对谭香那圆溜溜的眸子,心软答应说:“好,我尽力而为。小飞,你护送苏娘子回去……”
告别谭香,宝翔从容返回宴会。筵席散时,已是二更。握手言别之时,除了刚回来的老七,他对每位堂主都交待了一句话:“你替我打听下,有个叫圆然的和尚在哪里?有消息马上告诉我。”
他心里有底,不出明日正午,确准的消息一定会来。北海帮森然有序,每位堂主好比宝塔的尖儿,底下人才济济,眼观六路。北海帮又好比一张巨大蛛网,在每个街坊,都有耳报。而对沈明,宝翔早有安排。自从上次夜探沈家后,宝翔便安插了好几拨兄弟,更设了两名卧底,专门盯紧那府里动静,只要有个风吹草动,绝对逃不了的。
宝翔每回半夜后回府,总是走后门。他抄捷径进了自己小院,懒得洗澡,除掉衣服钻进了被窝。好象是刚睡熟,就被叫醒了。他打着哈欠,斥责小云:“什么事?不能等早上再说吗?”
小云咕嘟嘴:“早上?王爷,都四更天了。要不是本朝万岁爷爱清静,您现在该预备上早朝了吧。实在是您有个旧友来访,底下人谁敢耽误了呢?”
宝翔一问,来人竟是苏韧。他先松了口气,而后拖着被子半坐起来,说:“既然是旧友,百无禁忌,我们这样相见吧。”小云点了根蜡烛,吩咐下去。不多功夫,苏韧就进来了。
他穿戴整齐,神色安然,见了宝翔的面,还微微一笑。
宝翔顿感自己失了气势,有点猥琐,问:“你怎么这时候来?……有事么?”
苏韧笑道:“没事找你做什么?你家离大内近,说完了我再去上工,也不迟到。喏,这是送给你的。”
宝翔一瞧,是个精巧小篮,里头装着四只果香四溢的金黄色嫩梨。他哈哈笑:“送我梨子,为什么?”
苏韧说:“我初次上门,不好空手。记得当年你我一起从六和县大牢死里逃生,你上岸就吃起半生不熟的梨子来,那模样倒也有趣。我听人说:帝京的吴记鲜果每年腊月后进的梨子味美无双。所以我今早上特意去买来给你尝鲜。”
宝翔合计着,苏韧怎么肯花那么大功夫?即便明知道他有求于自己,心里还是受用的。
他打个哈哈:“你有事直说便是。兄弟之间,不用拐弯抹角。”
苏韧这才叹息,语意酸楚:“我师傅圆然应该是被沈明抓了,他被抓时正在看易经,盖住了‘阴阳不测’那几个字,看来他凶多吉少。但我只是怀疑,没有凭据,更无力去搜寻到他。所以我想请你协助,尽快从沈明手中解救出他来,也算我对得起师徒情谊。沈明既怀疑了我,想必将来也不会放过我。我财势不如他,拼不过他。身上又兼官差,逃走亦不能。除了听天由命,还有他法么?大白,趁这个机会,我说句话:万一我被害死了,我想托付你照顾我的妻子儿女。他们跟着我,并没有过几天好日子。而你古道热肠,将来总不会眼看他们流落街头吧。”
宝翔听了这话,忍不住钻出被窝,盘腿坐起,说:“石头,你怎能如此打退堂鼓?我是北海龙王,帝京本是我们的地盘。哈哈,我挖地三尺都能找到圆然,活见人,死见尸!如果真是沈明捣鬼……你曾说过,要杀沈明,也有法子,即便你一个人不能,那你我联手之力,也不会坐以待毙。”
苏韧眼睑微动,小声说:“但是……但是如果沈卓然真是皇子,沈明的后台不是皇帝么?”
宝翔一拍大腿,凑近苏韧说:“正因为沈明后台有皇帝,我们才有机会嘛。你我将心比心来想想:如果你我是皇帝,有个流落民间的儿子,由过去的奴才抚养长大。这个奴才借着此功劳,狠捞成了亿万巨富。如今皇子大了,有名声有作为了。而那个奴才不好好颐养天年,老实扮演养父之角色。反而背着皇帝为非作歹,甚至存有异心。那皇帝怎么办?是继续包庇纵容那奴才,还是适当的时候让他从世界上消失?换我,肯定下狠招。你呢,大约比我更狠了。你我都不能容,何况我那亲叔叔万岁爷呢?”
苏韧嘴角一勾,仿佛恍然大悟:“果真如此!那……怎么才让皇帝知道沈明有非分之想呢?他要是本没有异心,只想当个奴才呢?”
宝翔琢磨好一会儿,说:“一不做,二不休。哪怕没有,我们能设计得像有。万岁是个多疑的主儿。古人云:三人成虎。你,我,再加上个添油加醋的,不怕万岁不信。”
苏韧眼睛一亮,仿佛云开雾散:“大白,我今天算服了你。你看似粗枝大叶,其实有大将风度。既然你这么建议,我就听你的。你先找到圆然,我回去细细谋划。时辰快到了,我该进宫去了。”
宝翔哈哈笑了几声,心里纳闷:原本我只应是出手帮你忙。怎么现在这架势,我倒成了主谋了?
他躺回被窝,说:“我不送了。”苏韧笑而拱手,替他抚平被角,步子不紧不慢地除去了。
阴谋管阴谋,台面上的事照常进行。这点,苏韧和宝翔惺惺相惜,都能临危不乱。
苏韧一走,宝翔又补了一觉。睡到晌午,他起来洗漱,吃了碗稀饭,就赶往锦衣卫衙门等消息。
消息比他先到。兄弟们来报:圆然和尚本住在太学里的静思堂,可昨晚上人不见了。
在京兆府当师爷的金文文,因为《顺风耳》有两个撰稿人潜伏在太学里,得到的消息更详尽:这会儿太学生间,都说是蔡府差人带走了圆然。
宝翔听了诧异,问金文文:“依你看:如果蔡述要见这和尚,用得着晚上去太学里抢人么?又会这样不经意弄到大家知道么?”
金文文抚摸胡须:“我看不是蔡府所为。蔡述行事,一向倍加谨慎。这消息传出来,想必是有人存心想栽赃给蔡述。圆然……应该在蔡述的敌手那边吧?”
宝翔摇头。他感到沈明虽仗着皇家背景,并不结交蔡述,但也不必这般陷害。本来是一件与蔡述不相干的事。早早把烂泥抹在蔡述头上,万一被蔡府查出究竟,两者势不两立,对沈明有何好处?
从来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思及此,问:“你能在太学生中间查出始作俑者,即流言源头么?”
金文文摊手:“老大你不是不知,流言无孔不入,却难辩明源头。太学生有数千人,彼此不能都熟悉,到了晚上,他们的衣冠又差不多,几乎千人一面。始作俑者,从何查起?”
宝翔回忆起四更时分,苏韧在烛火下那张脸孔。当自己说道“三人成虎”的时候,苏韧眸子在烛火下一滑。苏韧来找自己的时候,已经想好要拖自己和蔡述一起拉下水,凑足那个“三人”了吧?
他并不觉得苏韧可恨,反而觉得被他引上了兴头。午饭时分,他啃着馍馍,把顺风耳最近为连载“豪门恩怨”网罗的沈家材料都过目,看得津津有味。沈明长期在海外,一直到十三年前才返回中国,落户扬州。他先就是个普通阔人,深居简出。但自从十一二年前老蔡阁老微服私访扬州后,沈家热情款待,得以攀附上权贵。不久又竞标到包盐茶税的权利,终于暴发起来。沈明有一妻一子一媳一孙女。管家叫沈富,是落魄算命先生出身,他是沈家回到中国后入伙的,深得沈明倚重……以沈明这样一个身价,犯不着和苏韧那么过不去。但如果把沈明想作秋实,他对苏韧感兴趣,是不是说明……他脑海里闪过一个离奇念头,自己笑笑,挥了挥手。
为了不惹人注意,宝翔早叫小飞乔装成货郎,跑了趟沈府见卧底。左等右等,不见他来。一直到黄昏时分,小飞兴冲冲来复命。他喝了口水,说:“老大,我打听明白了。我们的人说,昨晚上沈府花园里运来个大箱子,直接送进了沈明的一间寝室。半夜沈明自己进去过半个时辰,就走出来了,脸色不好看。四更天时,管家沈富带着两个人押运着箱子出城去了。我们的人一路跟踪,发现他们走得官道,到都城郊外的沈家田庄去了。”
宝翔沉吟片刻,看小飞汗流浃背,又问:“消息不止这点吧?”
“不止这点。我得到消息后,选了匹快马直接去了沈家庄。我转悠了两个时辰,找到关人刑讯的私牢。可惜那里戒备森林,我没见到和尚。这事情八成错不了。哥哥,我现画张沈家庄地图给你。”
宝翔说:“我不急,你先吃个肉馍。你胆子可越来越大,真可算亡命之徒了。”
小飞笑道:“还不是跟你学的?效忠老大,俺们可不会刺身上,放在心上罢了。”
宝翔笑骂:“你比老七更肉麻!”他寻思着,事不宜迟,若风声渐紧,保不准沈明鱼死网破,杀人灭口。苏韧那么紧张圆然,和尚真知道苏韧的秘密么?救出人来的话,自己也想顺便问问。
小飞画了地图,睁大眼睛:“老大,我们怎么办?”
宝翔当机立断:“吃完饭,我们今夜偏去闯一回沈家庄。嗯,这差事难办,务必周密。老四今晚在家宴请勋贵,不能叫他了。现在衙门里你,我,老七,咱们再带和八个身手快不多嘴的兄弟。”
小飞奔出后院,去集合人马。院中央练刀的老七扬眉,问宝翔:“大哥,算我么?”
“算,哪能缺你?”宝翔笑呵呵走到他面前。
老七红脸:“这事,八成和昨晚见到的小妇人有关系吧?”
宝翔愣了愣,实话实说:“今晚我们出手,是为了帮帮你的二哥!”
“二哥?他到底是谁?”
宝翔听着远处马嘶,丢给老七一个梨子,道:“你二哥总有一天会现身,他会为我们做许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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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翔一行人天擦黑便出帝京。由小飞带路,走了两个时辰,才赶到沈家庄附近。
“翻过这个岭,咱们就到了。”小飞高声说。
山路崎岖,宝翔令众人翻身下马,牵马步行。
岭上松涛阵阵,寒鸦藏身在夜的黑幕里。虽说大伙穿靴,可积雪的冷气仍旧顺着足尖上升。
到了山坳里,只见几把火炬照得通明,原来是一小群骑马赶驴的家丁围住辆轮子陷入雪中的马车。
因是冬天,夜行人多戴帽围巾,所以宝翔等人并不担心人认出来。只是他们怕节外生枝,全不吭声,缓缓经过那群人。谁知有个家丁策马追来,地道京城口音说:“我家主人说:前方路不好走,各位不如到我们一起走,彼此有个照应?”
宝翔不说话,瞧眼小飞。小飞推辞道:“抱歉,我等有急事要办,不得不先行赶路。”
到了山脚,豁然明亮。簇簇灯火,绕着那沈家庄田。此处不比沈明在京里的宅第,见得庄稼人之朴拙。泥墙堡坞,竹篱围墙,四角果树成行。远远望去,偌大庄门口,只几个守夜人并两条看家犬尚不眠不休。
一切都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进行。众人把马藏在沈家庄北边的竹林里,留下两个兄弟看守接应。宝翔,小飞领着四个人前去私牢。老七则先呆着两名帮手找到仓库点火捣乱,再来与宝翔等会合。
沈家庄私牢共有十二人把守,分作两班轮换。当差的六个人守在门内,丝毫不能马虎。休息的六个则到柴房内喝酒打牌睡觉。这庄内遍植冬青翠柏,恰好让宝翔他们爬上树冠去隐匿形迹。宝翔竖起耳朵,并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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