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翔是第一次到沈府,可他对这片宅第并不陌生。前些年,这里荒草丛生,传说常有狐狸精怪出没。宝翔少年心性,专挑黑夜来此地玩耍。当时既没抓到半只鬼,又没邂逅个把狐狸,让他颇为悻悻。功夫不负有心人。没想到今日他再来探路时,顺脚到不行,走进走出像熟亲戚一般。
苏韧告诉宝翔:沈凝在闲谈中曾说,他爹爹虽处繁华之中,却清心寡欲。若无意外,每晚会客之后,必然准时就寝。那沈明好风水,讲究节气,因此园中设有多处卧房,任他轮换。
心里有了这底,宝翔也不乱转悠。他爬上了假山顶的亭子,居高临下,一边吃着顺手牵来的新出炉南瓜饼,一边眼观六路,等待苏韧给他留好约定暗号。坐不多久,他果然发现花园西侧有间大屋子的廊下,忽挂出个绿油油的六角灯笼。帝京城内凡有身份的客人夜访,总要带上自家特制的灯笼,与主人进屋叙谈之前,可随手挂于廊下。苏韧正是借此风俗,给宝翔指出沈明所在。宝翔用舌头舔去黏牙的糯米,弓腰朝那间大屋溜去。
屋门口由家丁守候,宝翔只能绕到屋后。他本来已隐约听到苏韧的谈笑声,但到了屋后,却全然听不见了。宝翔算了算,这大屋之纵深,应该是寻常屋子的三四倍。按理说,木屋纸窗,屋子越空旷,人的声音则越大。然而这件大屋……莫非是隔着铜墙铁壁?宝翔决定先进去瞅瞅。
后屋只有扇小门,从内反锁了。然遇到了宝翔,它就是阎王爷的生死匣都关不住。宝翔进去之后,还没忘帮着重新反锁上。屋子里漆黑一片,宝翔只听唧唧吱吱的怪声。橄榄油的香味扑鼻而来,令他好奇不已。他肯定四周无人,才点亮了火折子。火光一起,屋里金碧辉煌,四周闪晶晶闹得宝翔睁不开眼。那是什么?难道是撞进了沈老爷的小金库?
宝翔咧嘴一笑,把火折子朝地上照。过了瞬间,他忽跳脚,毛骨悚然。
他的周围有八口巨大的瓷缸,每一口缸的旁边还摆放着钓鱼竿和竹篓,瓷缸上面压着水晶的缸盖。缸里盛满了青绿色的油,更离奇的是——油里蠕动挣扎的是一只只老鼠。老鼠们肚子灌满橄榄油,却无法逃出瓷缸。因为火光,它们出于求生本能,争先恐后用脑袋顶着缸盖。可惜太油腻会打滑,水晶缸盖虽微微震动,却撼动不了。宝翔有点反胃,一口吹熄了火折。
他心道:沈明在前厅笑迎宾朋,却在后屋如此“豢养宠物”……真是穷有穷忙活,富有富折腾!
他连开几道锁,来到了一间富丽堂皇的卧室。卧室也许是处于大屋的中段,床上方正是仿古的流云纹大凿井。床头不用灯烛,只有两株人高的红珊瑚树。那张床以黄铜铸成,形状古怪,好像是一枚刨开的佛手瓜。宝翔思忖:人都知道紫禁城是皇宫,但万岁的炕也就那样,比起沈财主倒寒酸了。
一个正常人为啥要睡这样子的床?他转身,碰到了个梳妆台,碧玉里嵌着圆镜,桌面摆着漆花妆奁,倒像是女人家的用具……可能是沈凝不为人知的小妾所居?
宝翔百思不得其解,只有盯紧沈明动静,看他到底歇在何处。
在这里,外间交谈声倒是清晰。沈明声哑,衬出苏韧声亮。宝翔从没有这样好好听过苏韧说话。他好像正和沈明商量要借沈家储存的木料,但是又不局限于此目的,什么都能和沈明聊得起来。
宝翔想:如果自己还是老唐王身边那个不解世事的小孩子,一定会喜欢听苏嘉墨说话。那个人每个字都不过火,总是进退自如。
这时候,他听苏韧说:“多谢老伯慷慨仗义,不觉已打扰多时,晚辈不得不告退了……”
他松了口气,想苏韧总算唠叨完了。他屏息,听到交错的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有人走了回来。脚步声重,不像是苏韧。
那人打个呵欠。宝翔忙不迭跃上了房梁。
墙面上的画屏风里穿进来一个人。他身材胖大,面色紫红,正是沈明。
沈明冷笑,自言自语道:“哼,会说话能买乖么?不能。木料……给你一半不错了。四处水灾,正好抬高市价……皇帝能出给我几个钱?不过是给个面子罢了。”
他说完,坐在梳妆台前,样子轻巧熟练,好像是常化妆的半老徐娘。
宝翔睁圆了眼睛,巴不得看更仔细。
沈明对镜翻弄,竟然把自己下巴上的胡须一缕缕揪了下来。揪完了,他满意一笑,蘸水擦脸。镜子里,出现了另一张脸,比起沈明,那张脸蛋要光些,皮肤要白些,瞬间年轻了十岁。
换了旁人,不一定能看出沈明是哪种人。
可宝翔乃金枝玉叶,打小和这类人打交道的,怎么看不出来?
宝翔骇然,心中哈哈而笑。苏韧给自己安排的节目,真太精彩了。
他恨不得大叫:姥姥的,这沈明就是个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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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翔将心比心想:如果自己是个太监,每日要乔装打扮,身兼天下第一富商和皇子假爹爹的两大身份,一定会累死累活等着短寿。沈明之精神,哪能说唯利是图,分明是皇家“孺子牛”!
果然,沈明连打着呵欠调移香炉,又拉两块黑绒盖住珊瑚树,他挪上铜床,不久即鼻息沉重。
宝翔悬在梁上俯视个胖太监睡觉,有什么趣味?但他忠于人事,非要配合苏韧试探一回不可。他闭目养神,本想等待沈明睡熟。然而渐渐的,他身骨舒坦如卧莲台,耳边竟仙乐飘飘。宝翔诧异,莫非是神游天外?他张开眼,面前却是酒池肉林,妖女肉袒……宝翔疑惑之间深吸口气,更觉魔香浓郁,如坠罂粟花海。他急忙调息稳住,默念北海帮帮规,再以血气猛冲头顶百会穴,方才从迷梦里惊醒。他心呼好险,屋内依然是静夜无邪,唯香雾缭绕。
宝翔一嗅,顿时明白。想必这沈明常失眠,所以睡前在炉内添加了南洋提炼安眠香料。主人惯用倒无妨,可宝翔这种不速之客,一时差点被牵入歧途。
宝翔再不敢大意,微微动弹绷直的大腿。他全神贯注,分辨着沈明的鼻息,冷不防脚踝上被什么凉冰冰的东西扫过。宝翔惊觉,佝起身,警惕注视脚跟,凿井上只有藤花浮雕而已。宝翔纳闷,但自己横在梁上,也不便于一查究竟。
为了安全,他耐着性子,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屋里除了沈明酣睡之声,再无其它声响。
宝翔咧嘴,无声哈哈,心说时辰差不多了。
他飞快怀里掏出一丹丸,以拇指大力碾得粉碎,洒了下去。方士们骗钱的玩艺儿实在不错,屋里顿时笼罩薄薄烟雾,凭宝翔的功力,也只能隐约看到铜床。
苏韧曾说:无论多么凶恶狡诈之人,在真正熟睡之际,都是不曾设防的。哪怕是曹操,在梦里也不可能杀人,除非他只是装睡。
宝翔拿捏嗓子,轻声而从容地呼唤道:“秋实?秋实?”
沈明先是不应,似翻了个身,宝翔再唤,沈明的鼻息却忽急促起来。
他嗯唔两声,痛苦之至,似无法从自己营造的甜梦里醒来。
宝翔模仿着童年时所听到贵人最闲适的呼唤,再次喊:“秋实?秋实?”
沈明嘴里咕哝,猛然坐起,大声应道:“……啊,奴才在,奴才来了!”
真的是他!宝翔冷笑噤声。
薄雾散尽,沈明披头散发,失魂落魄坐在床沿之上。
宝翔想:既然都认了皇帝这个旧主人,为何怕成这样?肯定是还做了不少瞒天过海亏心事吧。
他贴在梁上一动不动,自信即便是武林高手,亦不会察觉。
沈明会当是恶梦一场,难道不是么?
沈明缓缓起身,倒杯茶水,喝了几口,居然笑起来。
他问:“谁在屋里?”
宝翔心惊,死活不会应。
沈明环顾四周,破锣嗓子自顾自笑语:“老夫离京多年,辗转南洋,不惜熏哑喉咙,改变形容,没想到还会有人记得当年那小小的秋实?”他语调一变:“如今,我的钱多得我自己都厌。屋里的仁兄,你何妨现身?与其谈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你我还不如谈谈如何消磨黄金,养老惜福。”
宝翔暗道:信你才见鬼呢。钱多谁会厌?哪怕给自己给菩萨多烧点纸也好啊。这间屋大得很,真要躲猫猫,本王还玩不过你?
沈明空坐良久,终长叹一声道:“可惜,想只是梦一场吧!”
宝翔更加小心,不敢露丝毫破绽。
沈明重躺回床上,目光炯炯,五指忽向脑后枕头一记重拍。
铜床嘎嘎作响。佛手瓜形的床慢慢合拢起来,把沈明保护其中。
宝翔吃惊,他眼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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