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黄而知秋,帝京已到了寒意侵人的季节。中秋节前,朝廷循例要给在京部衙门的官吏发节赏钱。苏韧等在禁城内督造新宫人员,一体领受皇恩。此日午后,户部的老熟人毛杰着人押送了一箱赏银过来。苏韧画押签收后,毛杰邀他晚上去他家里吃新鲜鹿肉。
苏韧一手翻花名册,一手打算盘,笑道:“莫等我。这么多号人,我要如数发完赏钱,得多晚?”
毛杰吹胡子道:“怎能不等你?不瞒老弟,我们有事与你协商哩。”
他瞥眼进进出出的工部官员。
苏韧会意:“好,你们先吃着,我完事后一定登门。”
毛杰眉开眼笑:“不见不散。呵呵,这回你要带上你新纳的‘拐夫人’?哎,阿墨你的腿不会落下残吧?大家当差都不容易,学句糙话:好比把骷髅头挂在裤腰带上。”
苏韧摇头。顶级金疮膏货真价实,如今伤口已开始生肌了。也许不只是药材之疗效,还要靠娘子谭香每日给他大补小补的食物。腿伤不能沐浴,谭香早晚都替他擦身,真是殷勤备至。
灯下,面对娘子那双泛着泪光的杏眼,他的心里微甜,几乎把腿伤的前因后果浑然忘却了。
毛杰抹着胡须尖感慨:“又将八月十五了……老弟,箱底信封内的,是裴大人送你的。”
场面上人,有的话多余。苏韧凑趣一笑:“嗯,八月十五。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为了笼络人心,苏韧给每个人发放节赏的时候,都说几句话。对年轻人夸几句他的精神头。对上年纪的问几声家里长短,孩子安康。如此一来,锦上添花,人人含笑。
忙到了金乌西坠时,苏韧口干腰酸。察看名册,只有一个木工头唤作葛大的正忙,还没来。
陪同苏韧的值班工部官,新近才续弦,天擦黑就恍恍惚惚,神魂颠倒。
苏韧善解人意,说:“反正只剩下一份儿了,你且回去,我等他。”
那官不好意思,苏韧直推他。那官道:“不晓得葛大忙乎甚么,钱都不要。我临走找他催催。”
苏韧诺诺,动动发麻的右腿,整理起案上杂物。他眼神好,众官里属他用蜡烛最节约。
谁知那葛佑坐等不来,右等不来,苏韧心想:看来,今日只能留个尾巴了……
正值宫中掌灯时分,天幕中月轮将圆,未点蜡烛的监工篷,好像一座光明中的孤岛。
谭香年年自己打月饼……虽然太甜,却香留齿颊。
苏韧望着溜在地上的柔和光线,舔舔唇边。
他撑着桌角,摸过箱底,把户部送的钱揣入怀中,再盖上箱盖。
他抬头,面前的墙上,忽然现出一个魁梧人影子。
苏韧一愣,旋即打招呼道:“葛大,我正等你呢。”
葛大鼻孔出气,冷冷道:“苏大人,小的也等你好久了。”
他径直进屋,坐在苏韧的椅子上,跷起了腿。
苏韧心里一沉,将属于葛大那份钱递给了他,问:“此话从何说起?”
葛大根本不接银两,炯炯瞅苏韧说:“人人都夸大人好,小的以前差点信了,现在想起来,白骨精都比不得大人的阴毒呢!你可认识此物?”
他大手里藏着面鸭蛋镜,镜子泛着鳞样光泽,像只蛇眼。
苏韧背后猛出层冷汗……这面鸭蛋镜……是二木头受伤的那天清晨,自己亲手搁到堆放杂物的临时帐篷上的,后因自己受伤,无法顾及它……然而,按照计划,它应该在几天后帐篷拆除中粉身碎骨的。况且,杂物篷周围多出面小镜子……应该谁都不会注意到……
他只愣了片刻,便依着箱子,从容笑道:“葛大你是醉了不成?这么黑,我哪里看得清楚。”
他故意弯腰问:“咦,你为何拿着面女人家用的小镜子?”
葛大冷笑:“这怎么是我的东西,应该是大人您家的吧。大人非要小的挑明不成?”
苏韧笑声和缓:“你到底要说什么?我真糊涂了。待我把屋里弄亮些,你慢慢说不迟。”
他借口点蜡烛,悄悄把案头一把开信用刀片捏手中,又把那只手笼在袖子里。
葛大不耐烦道:“你别装瞎白费事,我要说什么?我揭穿你巧设机关害惨二木头的事。你为啥故意受伤?因为你本来就有伤!苏韧,那天我也在工地上,碰巧看到你藏镜子了。当时你一瘸一拐,神神鬼鬼,我远远看着,没识破。后来出了事,我送二木头出宫去,回来看你放镜子的地方,找到了它,我啥都明白了!你好恶啊。”
葛大说话间,苏韧已点着蜡烛。他在光圈里的脸,异常平静,眼波清得能照出葛大的皱纹。
他慢慢说:“喔,这全是你的臆测吧?镜子的事,简直无稽之谈。我是监工长官,为何要那么做?世上有算计别人的,可有算计自己命的么?那二木头伤了眼睛,我呢,伤了腿,我可没怪他一句。这里是皇城,不容许任何谎言。你要真查到了什么,那时为何不对大家讲出来?”
葛大语塞,喉头咕咕。
苏韧眸子灼灼,浮现出一丝奇特的笑:“现在你的所作所为,是意欲讹诈我么?我这人自有君子之道。我宁可赴死,也不会接受任何勒索。葛大哥,你是个好木匠,队伍里少了你,我会感到可惜。现在,我全当你灌了黄汤说胡话,以后不会请求上方法治你。你拿走你的份儿吧,别再胡闹了。我还有约。”
葛大并拢了腿,拳头锤着桌面:“老子我炸你怎样?二木头废了,我却想过好日子!苏韧,谁让你不靠正路往上爬?老子光棍一条,跟你鱼死网破,不过落个碗大的疤。你却有老婆孩子……我若叫嚷出去,且不论真假,总有看不得你的人出来,顺藤摸瓜,查你老底儿。”
苏韧嘴角抽动,笑容竟有几分残酷。
他想: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但自己的毁灭,绝不能来得如此早。
葛大拿起热烘烘蜡烛,对着苏韧俯视自己的面孔。待烛焰要烧到睫毛时,苏韧飞快眨下眼。
葛大低声说:“我不心黑,只要三千两。户部那官儿来过了吧,你即便踏狗尾,钱都比我们死干活的好挣。只要三千,我就永远闭嘴。你别舍不得,想想你要是斩首了,你老婆孩子怎么办……不过,听说你老婆颇有几分姿色,说不定能当个粉头给城里的爷们取乐……”
苏韧突然发出声低哑的□□,葛大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
苏韧贴着他问:“如果真给你三千两,你能永远闭嘴?”
他知道:人的贪欲是无止境的。永远能闭嘴的,只有死人。
“是,我说话算话,带钱离开京城。你这样的人,太阴了。我继续留在此地,保不准哪天被你害死。你只要设法把我的名字勾销,就没人再想起我了,怎么样?”
蜡烛攸的熄灭。苏韧爽快道:“好!户部给我红包不少于五百两,我先给你吧!”
他从袖子里抽出握刀的手,用力刺向对方颈部。
葛大惊呼侧身,刀锋已刺破了皮。他使劲全力,扭倒苏韧。苏韧腿脚不便,双手却如铁钩般有力,攥住对方的肩膀。二人地上翻滚,苏韧手中刀片跌落。他到底文弱些,被葛大压制住,苏韧气血上涌,动弹不得。
葛大已急了眼,竟双手卡住苏韧喉咙,用上了死力。
苏韧手足痉挛,挣扎不得,一缕生气,在胸臆中炸开,心道是:吾命休矣!
他昏昏沉沉,耳侧乒乓两声,葛大的手松开了。
苏韧接不上气来,蜷缩在地上拼命咳嗽。
他身旁,倒在血泊里,死不瞑目的人,却是葛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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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黑暗中响起另一人的喘息。
苏韧骤然住了咳,一股热流掠过他的胸臆。
他只想到一件事:凶手并不是自己!
他朝角落里瞟,有个宦官装束的人猫腰捂着脸。秋夜月光披于少年肩背,活像盏银色的斗篷。
苏韧一眼认出来,是柳夏!他叹息声:“小柳儿?你!”
柳夏吓傻了,光知道战战兢兢,背上“斗篷”化作欲展翅蝙蝠,甚为诡谲。
那葛大死状狰狞,满面不甘心。苏韧弯个小指探他鼻息,默然冷笑,明白他是死绝了。他的语气却极沉痛:“哎,他竟死了……小柳,你为何要……哎呀,真是天降奇祸!”
“他死了?我……我不知道……我……怎么办呢?我杀了人!?”柳夏抓着头皮,圆眼睛满是泪花:“苏大哥,我……只是想给你送盒皇上才能吃得到的月饼……我听见怪声进来,看他的样子,以为他要弄死你呢……我慌忙中抄起那个,只砸了两下!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我一定中邪了……”
尸身后的地上,趴着个大砚台。那盒散落的贡月饼,沾满鲜血,如何再能吃得?
望着少年,苏韧有一丝踌躇。然事不宜迟,应速作了断。
他挪到柳夏身边,双手扶住他的肩膀,低声道:“小柳别怕,有我在呢。记得在六合县牢的事么?你是我的小兄弟,我不会让你为我背黑锅。你赶紧走吧,凡事我一人担着便是,决不会攀扯你。”
他了解柳夏,深信能把握那少年的心情。
果然,柳夏仰起挂着脸蛋,认真说:“苏大哥,你说哪里话?我不会走的。我要逃了,世间还有何兄弟义气?既然我犯的事,我陪命就是了。”他啮着指头,瞪圆豹子眼:“大哥,四周好像无人,我……我们若找个僻静地方把他埋掉,成不?”
苏韧苦笑,攥紧了柳夏臂膀。夜风温柔,他这才完全从窒息中恢复过来。他暗暗庆幸,关键时刻柳夏来了。他又隐隐懊悔,本不该出手杀葛大的。若不是那厮提到粉头之类的话……他尽可施展功夫与他周旋……而后借刀杀人。在他刺向葛大之前,他已经盘算好了如何藏尸,如何伪装,如何撇清,但那仅仅是为他自己是凶手,且在场没有第三人而假定的。现在他既然不是凶手,而柳夏又亲历了此事。那么,原先铤而走险的计划何必去施行呢?
他想到这里,摇头道:“小柳儿,你到底是孩子。莫说宫中到处有禁军巡逻,这满地血迹,你我怎么能彻底洗清?没有别的法子,我们只有自首一途。”
柳夏问:“自首?”
“你莫慌张,听我说。你砸死这名工匠,只是一起无心事故,并非阴谋。对么?”
“当然!”
“葛大图谋钱财,故意拖延到晚上来见我。众人皆知我腿上有伤,势单力薄,根本争抢不过他。而在我快要被他掐死的关头,你无意中到访,你喝令他不听,情急之下,只好动手,难道事情不该是如此么?”
柳夏开始镇定,说:“嗯,理应如此,虽然我当时连喝令都来不及了……无论如何解释,我是杀了人。自首的话,我一定被定罪。其实很久之前,我就想回报你的恩情了。只怕今儿一遭,反连累了大哥你仕途。”
苏韧抱住他,抚摸他头顶,语气哽咽:“哎,你这傻小子。兄弟同根,说什么连累?我现在只担心你吃苦头,你原都是为了我……”
柳夏听着,泪水重又夺眶而出。
苏韧取出袖子里一块洁净手帕,覆住死者的脸,长叹一声说:“他也是一时糊涂吧,可悲!”
柳夏擦干眼泪,问:“万岁闭关,不能惊扰。我们该去哪里自首?”
这正是苏韧此刻苦想的问题。没有选择的人,会感到绝望。而选择多的人,会十分伤神。
已经入夜,中秋前夕,在天子的心腹地发生了命案,凶手更是御前太监。若张扬出去,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因此,事情绝对不能出宫,蔡述那条线是用不到了。在宫中,一股势力是担任防务的锦衣卫,而另一股势力是皇帝近侧的东厂。锦衣卫的领袖大白,熟得不能再熟了。可东厂的总管范忠,交道尚且较浅。如果找大白来,事情恐怕还是会传到范公公耳朵里。如果找了范公公,大白却未必能知悉此事。远水不解近渴。在宫里综复杂,万不可舍近求远。
他决心已下,道:“皇帝闭关,范公公总在尽忠职守吧?我留在这里待罪,你速速去禀报范忠。你要救我,也要救你自己,只需不慌不忙说清原委即可。小柳儿,你虽不幸进宫,但在我心里面,你始终都是条好汉子。你去吧!”
柳夏答应离开,苏韧反锁了门。他还是没点灯,只感到疲乏与饥饿,交替袭来。
他捞个滚到书桌下的月饼,坐回椅子上。他大口吞咽,咽不下去时,灌了口冷茶。
他反思:一个人日夜演戏,总绘出差错。错的不是演戏者,而是那些爱看戏捧角的人。
听到有节奏叩门,他撑着拐杖去开。两个黑衣宦官立于门前,像是一色木人。
“苏大人,范公公有请。”
苏韧点头,回首望眼尸体。
他们说:“这里我们会处理。”
那两人夹着苏韧,健步如飞。七拐八弯,苏韧到了一间空旷的殿堂。
柳夏跪在台阶上,一声不吭。苏韧进了殿,黑衣人关上门。
范忠坐在蒲团上,玩赏手中的拐杖,笑声尖细:“苏嘉墨,你可真是流年不利啊……!”
苏韧居然笑了笑,跪下道:“老先生恐怕已知道情由了,下官随您处分。”
“嘉墨你不必下跪,此与礼制不合。”
苏韧隐约一笑,说:“老先生,不是下官要跪,只是腿脚不便,跪着比站着省力。您德高望重,您儿子与我情同手足。我给您跪,不委屈。”
范忠乐得光下巴一抽一抽:“说得好!阿墨,你极聪明。这辈子凡给我跪的人,确实不会委屈。你来找我,算是对了。唐王爷,蔡阁老,任他三头六臂的人,在宫里却不如我。”
他继续说:“柳夏失手杀人的事,我已明辨。不过一个工匠,天下有的是。他既然心怀不轨,柳夏处置了他,没什么大不了。柳夏正受万岁眷顾,我指望他从此能听话,别老带着身刺耳。皇家工程,是一天都不能耽搁的。你只要能汇明实情,便可无罪释放。葛大的事,你万不可走漏风声,事后应不留痕迹,将他抹去。以免影响万岁的修道心情,引起吉利不吉利的闲话。”
苏韧低头答应,不敢松气。
范忠笑道:“一件小事,只要我乐意,我能让它无限大。一件大事,是要我不乐意,我能让它无限小。东厂从不亏待那些首先找他们的人。苏韧,你看这把拐杖,长短适中,精雕细琢……是你娘子昨日送到我家的。礼轻情义重,她真是懂道理的女子。为了让你们过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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