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太平多年,兵不恋战,你这样大胆的年轻人稀罕。想当初的青年人里,俊杰辈出,却只有两个人能做到你的地步。”
苏韧小心翼翼拆开了绑腿的纱布,答应说:“您过奖了。那两人之间,一定有老阁老。晚辈儿时,曾亲沐您的主公蔡文献大人的教诲。我比不得小蔡阁老,辛辛苦苦只为了图个富贵子孙,终究是个垫背的命……嘶……”
他往左腿的血洞里撒了些药粉,将药粉与纱布一同揉在张废纸里,丢到了路旁臭水沟。
到了禁城附近,蔡宠帮苏韧下车,意思他只能到此止步。
苏韧好不容易,才把手里的书抱稳。
“你走过去?”
苏韧微笑点头。晨风一吹,他精神抖擞,缓缓抬着右腿,向宫门移去。
紫禁城每日来去无数人,但苏韧是少数能对门卫报以笑容的,因为守门的御林军颇熟悉他。
苏韧把书捧高,半遮了眼睛,吃力地向御林军们指指腰间玉牌。
卫兵招呼他:“那么些书?大人你可得走慢点。”
苏韧轻声道:“公务所需,不得已啊。”
他果然走得非常慢,近乎老态龙钟。但有了那堆破书,谁还会怀疑他?
宦官们忙着洒水扫地,苏韧拖拖拉拉,避开水滑砖地。
好在没几个人留神看他的脸,要不然,一定会被他那雪白脸上火然般的眼睛吓住。
他到了工棚,放下书,天还未亮。他喘口气,小腿裤子已粘住了肉,疼得麻木了。
他想:猴子盘算上树并不难,但要它下海游水,提着脑袋走路,到底有点难。
想到这里,他独自呵呵笑起来,笑到浑身骨头酸痛,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工棚里的官员们正在酣睡,他却来回在台基四周摸索,暗暗把鸭蛋镜藏在对着太阳的地方。
所谓“高台榭,美宫室”,新宫的台基挖得很深,至今夯土尚未完工。台基周围挖有纵横凹槽,到了本月,工匠们须得用石灰浆水刷基座的缝隙,才能保证日后建筑排水。
为了节省人力,工地上就近设有调和石灰水的浆池,派一名工匠负责。浆池冒着滚滚气泡,能把猪烫死。炎夏被分派这个苦活计的,俱是人缘不好,或公认最傻的。
比方说苏韧三丈远的小子,绰号“二木头”,他只比木头多张嘴,话并不曾比木头多几句。山里孩子肯吃苦,他在京学徒多年,赤膊和起石灰,不带怨一个字。日日数他上工早。
因昨天是假期,缺乏人手。工地上人们为防下雨,特为在凹槽上搭了油布蓬子。
此刻虽才蒙蒙亮,二木头已和起了石灰浆,工匠们七手八脚,动手拆散篷子。
苏韧坐在靠着石灰池的枕木上,嘱咐大家小心。
有人说:“我们自会小心,大人您也不嫌热?”
苏韧笑:“彼此彼此。”
有两个干杂务的工匠因为酒醉闹事,前日被京兆府拘了。此事除了苏韧等官员,并无几人知道。拆篷子的时候,大活才想起来他们,苏韧并不提他们犯事儿,只左顾右盼,仿佛忘记了。
工匠们因监工长官坐在石灰池附近,怕毛手毛脚丢大油布伤了他,便从远处拆起。
按规矩,日出时必须拆完。日头从彤云里跳出,苏韧故作焦急,啧啧几声。
二木头素来敬佩苏大人礼贤下士,他望着苏韧驻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自告奋勇道:“大人,我去!”
苏韧眼色温软,压低声摆手说:“你还不够苦,不够热?傻呀!”
在这个世界上,傻人都心直。往往聪明人给了点甜头,他恨不得掏出心去。二木头不顾苏大人好心,拖鞋顺竿爬上了近处的顶。
苏韧的心怦怦跳,他扫了眼沸腾的石灰池,等着日光强烈起来。帝京的夏天,太阳露脸半个时辰,就泼辣得不得了。苏韧吹了口气,又吹了口气,二木头停下手,问:“大人,您说什么?”
苏韧的眼睛里,闪烁着如王蛇的火花。他转头向背后,看似盯着什么瞧,实际却闭眼。
只有他自己知道,某处放着一面小小镜子,能汇到阳光,刺伤人的眼。
他心潮澎湃:能行么?不行么?上天显灵吧!
二木头直起身,顺着油布边缘瞧。
瞬间,他“啊”了一声,跌下了篷子。
他是个大个子,一跌非用小可。竹竿油布,噼里啪啦,向苏韧滚来。
苏韧捂着眼,向边上躲闪。不知道哪位泥瓦匠的刀正搁在砧木近旁,正好一剜。
苏韧惨叫一声,昏死过去。迷糊中,他听到更惨的叫声,像是地府召唤……
许久许久,苏韧彻底苏醒。
“阿墨?阿墨?”
“大人,大人?”
苏韧茫然望着头顶的一圈人脸,问:“嗯,发生什么事?”
“哎,一个蠢材跌下篷子,连带你受伤。方才太医来给你治了,说伤得不巧,被削了大块肉。”
一官员用手帕替他抹额头。
苏韧表情微妙,问:“除了我……还有人受伤了么?”
“有!那蠢材被石灰水溅到了眼,当场瞎了。皇宫禁地,他叫得疯了似得,一直嚷嚷说刺眼,刺眼!我等令人赶他回去了。”
苏韧皱眉叹息:“哎……可怜!”
毫无疑问,二木头必定看见了镜子里的反光。
“老兄,你先可怜可怜你自己吧!阿墨,善良也该有个限度。你的腿要不是医疗及时,非坏死不可。哪朝浩大工程不用白骨来填?我们这头回出事故,本该庆幸,可惜你伤了,谁来料理烂摊子?”
苏韧坐起来:“我可以,我可以的!轻伤不算什么,宫室是国家重地!我最近腿脚不便,烦请各位兄长助我!”他说完,虚弱躺下,心中喜悦无法发泄,只好偷用指甲盖弹弹耳垂。
众人慨叹一回,有佩服苏韧能忍耐的,也有自愧不如他敬业的。
眼尖的发现了苏韧清早抱来的一大堆书,上面一本,工整写着《本朝天工记事》。
“这是什么?啊,上面有我的名字,喂,还有你的,他的……”
苏韧轻声解释:“是工部官员以及各位仁兄的营造监工经验,大家曾有笔录给小弟,也有口述的,小弟已汇编成册,完工后,请人润色后上呈给万岁,才不枉诸兄指点小弟的心意。”
众人感动,投桃报李,纷纷设想如何分担伤者的工作。
回家后,人人说那苏韧宅心仁厚,因此他福大命大,逃过一劫。
一石千浪,工地事故不久传遍。连续几天,苏韧带着拐杖,瘸着来报道。
消息上达天听,皇帝更宅心仁厚,他下旨:免责肇事工匠,奖励受伤监工。
苏韧两袖清风,把赏银如数托人交给了二木头。
从此,他再也不会想起这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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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韧受伤,谭香肉疼,可想而知。
她觉得近来家里肯定沾上了什么邪气,迫切希望做场法事。
苏韧却告诉她,已经请好了高僧,即日揭晓。
一晃谭老爹忌日到了,谭香拿了根竹叶,在门前点上买来的玉泉水。
清泉洒入土地,毫不留痕,总算在闷热里添了丝凉意。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
出家人披着袈裟,鞋袜上布满灰尘。谭香惊喜,认出是圆然。
“师傅,居然是你?还无尘呢?看你鞋袜。”她高兴得用杨柳枝去扫老僧足下。
圆然合掌进门,笑道:“阿香,你坐一会儿吧。”
“我哪里坐得住?师傅来京,还混得下去么?”
圆然说:“外来和尚好念经嘛。贫僧如今不大肯接做法事的活儿,太拘束。我多在各处讲讲学,预备刊印一本泡圣人口水的《金刚经解密》,到时送你们两本。”
谭香哈哈大笑:“送一本就好,我们全家合着看,其实,就是我们当家的看得懂。哎,师你傅还不知道吧,阿墨在宫里受伤了,腿脚大不好。我怕他落下病,天天鸽子汤鹌鹑肉喂着他呢。”
圆然数了几下念珠,讶然说:“还有这事?贫僧是一点点都不知道啊!”
苏韧拄着拐杖在书房门口拱手:“师傅,请进来说话。”
谭香上赶着献茶递果,按着苏韧肩膀让他坐下了,才和三嫂一起杀鸡煮羊去。
圆然四顾:“你们的排场已不小了。嗯,那边有棵龙槐树。我寄居寺里面也有,黄昏到寺蝙蝠飞,故国西山入梦青。流年匆匆,太匆匆!”
他看完了树,顺便关门。
他笑了几声,对苏韧道:“阿墨,你知我为什么来京城?”
苏韧摇头。
“贫僧上京,一是为了我,二是为了你。”圆然品了口茶,蹙眉道:“这茶叶不是上贡的。你目前还是官小!”
苏韧说:“我喝不出好坏来。师傅,您为何在蔡家出现?”
圆然拿起折扇,用扇骨搔脖根痒,说:“因为六合有人捕捉了人犬,我一路跟踪来了京城。你不知道:凡是练习青华仙册之辈,必定要豢养人犬,以作药引,还要取快新鲜人肉……呀,你大概也是为了人犬受伤的喽?人犬果然在蔡家!”
苏韧想到了宝翔,微微一笑:“知道在蔡家又如何,师傅你奈何他不得。”
圆然扇风说:“我老了,绊倒他有什么意思?我奈何不了他,但你说不定胜他。看你,连移花接木受伤这种高招都使得出来……名师出高徒啊,我死而无憾啦!不过,阿墨,你从前有没有得罪过蔡述呢?”
苏韧寻思半晌,摊手说:“没有,儿时我们当过几天玩伴而已,那时候他与我很好。”
圆然点头:“那么定是我多心了吧。他既与你分享药引的秘密,一定信赖你得紧。蔡述看上去可怕,其实没什么可怕。他树敌太多,成众矢之的,正是皇帝所要得。皇帝若愿意,随时可以名正言顺叫他卷铺盖滚蛋。”
“为什么?”
圆然用牙签挑个果脯,方说:“所以,你还要跟师傅学几招。前几天,蔡姑老太太患病,我是毛遂自荐去蔡家念经的。夜深人静,我和一个老尼姑切磋些名门八卦。那老尼姑说蔡述的母亲公主瘫痪多年,全靠宫中施舍药材延年。你想,只要他母亲一死,蔡述哪怕再神通广大,也不得不丁忧三年,皇家顺理成章收回权利。即便皇帝不许他丁忧,蔡述怎经得起全国人的口水?越是奸臣,越爱当孝子呢。皇帝现在不许蔡述的母亲死,便是还要用他。那么好一个挡箭牌,不用白不用!如今大家都口口声声咒骂蔡氏父子,谁还记得皇帝当年血洗朝廷啊?”
苏韧入神,浑忘不适,问:“那弟子要跟着蔡述,将来不是一起倒?”
“阿墨糊涂。人是墙头草,跟着强风转。你明着跟蔡述,暗中效忠皇帝,设法接近皇太子,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苏韧笑:“是,弟子糊涂。师傅说上京来,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我,是要告诉我这些话?”
圆然摇头:“哪里哪里,这些话,是我上京之后才想到的呢。一个没后代的人,又错过了遗臭万年或万古流芳的时机,只能像我这样,教教可造之才了。”
“那么……?”
圆然满脸正经,放低声说:“除了人犬,有件事情与你有关,促使我上京。阿墨,前些日子有人来六合,出钱查你身世了。幸亏遇到了我,不动声色替你遮掩过去。”
苏韧愕然:“那肯定不是官家的人。官家要查,何必问你老和尚?出钱查我,究竟是谁呢?”
圆然笑声如瓮:“当我顺藤摸瓜,找到他府邸时,我倒是有点惊讶,想他和你有什么关系?哎呀呀……天好热……”
苏韧晓得圆然喜欢卖关子,以此为乐,故意说:“师傅,你还是不要告诉我吧。万一我认识此人,脸上藏不住怎么办?”
圆然收了扇子,道:“你当然认识他,他是你好朋友沈状元的爹爹——名叫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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