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是先下手为强,宝翔却是“先下口为强”。他为了自己的“高招”,又不辞辛苦费了许多口舌,以期说动谭香夫妇。谭香经不得他劝,渐渐两眼放光,暗暗点头。可苏韧冷冷含笑听了半天,一句话没有。末了,冷冷又作一笑。
宝翔凝视谭香,谭香睃着苏韧。俩人都是忍不住的,不由同时问那个:“你……”
苏韧手里本捧着个瓜子包,到这时方拆开,找个果盆儿盛了。他慢条斯理对宝翔说:“你老长时间未露脸,我们也渴想久了。但午夜时分,百鬼夜行,不宜多叙旧。还有,你担上了会试总裁的名头,而本宅不巧正住着位考生。你我在名利场上滚打过,不在乎闲话,但要是连累了后院那位苦读的学子,让人怀疑他和大考官有什么牵连,那就显得你我不仗义了……”
宝翔被他一语惊醒。若有人存心附会考试舞弊,自己夜访苏宅,岂不是落下个口实?
他连忙敛起笑容:“你这话有理,我得赶紧走。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合计吧。”
他瞟眼谭香。谭香拿烛台,道:“哥,我送你。”
宝翔连连摆手,深深笑道:“不劳动你,你尽管心宽。虽说百鬼夜行,但我一向百无禁忌。”
他熟门熟路,摸回东厢,一晃没影儿了。
谭香吐了口气,望着院中花木发怔良久。原来,帝京已入春风沉醉季节。
她回头见苏韧低头喝茶,便说:“那茶凉了,不好喝。我再去给你倒来。”
苏韧微笑,照样像喝得有滋有味。
谭香心里放不下事,问他:“阿墨,大白才说起让我陪读,你怎么一径不言语?”
苏韧剥了颗瓜子:“他既说了那么多,还用我说吗?嘴上功夫,我本不如他。吃瓜子吗?我特为替你买的……”
谭香摇头:“我现没心思吃,咱先把那事儿商量了吧。”
苏韧点头:“嗯,你才吃多了花生米,不吃便不吃吧……”
他手上捧本《营造法式》,只顾默看。
谭香看他死活不肯接茬,不由怪道:“噫,去陪大官才半晚上,回家怎学着拿腔拿调啦?你不说算了,我自己拿主意。我只是见不得男人家这么不爽快。”
苏韧声细如蚊子,只答:“你相公生来不爽快。你几时见我爽快来着?”
谭香啐他一口,气冲冲跑到东厢。坐了半晌,没见苏韧跟过来。
院中脚步响,谭香从窗户里偷瞧,是三嫂母女送热茶去了。
不一会儿,脚步往东厢来,她连忙端起字帖,来人却是顺子。
“太太,娘说也给你倒杯热茶。那客人走了?他好像能飞檐走壁,像书里侠客。”
谭香纠住她,盘问苏韧在堂屋里做什么。
顺子道:“老爷笑嘻嘻的,边吃瓜子边攻书呢。太太,你不能自个儿去看他啊?”
谭香轻打一下丫头,扁嘴说:“我正是不想看他,才在这屋里。随他去吧,我在乎他?”
她想起苏韧见到宝翔时的似笑非笑,还有宝翔走后他的话里带刺,不禁恶气冲胃,灌大杯热茶,才压下去。她倒笔筒,空空如也——花生米早吃完了。她猜苏韧因平白吃飞醋,所以要故意阻挠她去陪宝宝读书。这些也罢了,只是不爽直可恨。此生与她有缘的,如她爹,如大白,都是爽快人。偏偏她嫁个男人,却是个藏着掖着心里活动的,实在可恨!
她坐不宁,立不安,觉得嗑瓜子声音,穿破了窗户纸,刺耳得很。
她回味这些日子痛苦,手心出汗,捏拳喃喃说:“无论如何……”苏韧不管如何反对,她都下定决心要去闯闯。树是死的,人是活的,女人的天地总是要变变,才不至于教人憋屈。
她正想着,有人敲门。她还未答,苏韧笑音婉转:“是我——你可恨的相公呢。”
谭香任他进来,白他眼:“你不吃瓜子了?”
“吃完了。”苏韧笑说:“只记挂娘子你怎还不睡呢?”
“你明知故问,我不是正想事儿吗?”谭香没好气。
苏韧挨着她坐下:“有我这等不爽快专在心里捣鬼的相公在,你还想什么?白伤了宝贝脑子。我都替你想好了:要去便去!见得你正大光明,何必畏畏缩缩?你同我商量,不是问我愿意不愿意,只是你心里有两块病,想让我替你设法化解。头一件,自古以来,皇子读书,都选得年龄相似小子相伴。你怕去了,让那些没见识人嚼舌根,生出些新是非。第二件,你听说大白和他那妃子有些不谐,怕冒失上他王府,伤了人家夫妻和气……”
谭香听他说得全准,也不恼他了,抓着他手道:“苏嘉墨,没想到你真能钻人心眼,放三国里,你就是诸葛先生哪,佩服佩服!”
苏韧目若秋波道:“香儿夸错了。诸葛亮每是个不爽快的,那爽快人本是杀猪的——名叫张飞。”
谭香乱拧他,道:“我是女张飞,行了吧?你快些说法子啊!”
苏韧告饶,揽着谭香告诉她:“头一件不难。同样是让你陪着宝宝,但话却可以两样讲。我家现成放着个和宝宝差不多大的小子——苏密。若你上唐王府,我进衙门,谁来管教这孩子?既然宝宝已经入学,苏密也不能耽误了。如今,对外只需宣扬:苏密是某贵人推荐给皇子的新伴读。因他年纪小,怕重蹈其他孩子覆辙,不得不让大人陪送着。这样,你这当娘的跟着他,就名正言顺了。你学识字,苏密也学,我两个心都放下了。”
谭香想了想,眉头舒展,缠着他说第二件。
苏韧道:“宝飞白杏花出墙,路人皆知。你千万别指望你能感动了大白妃子,让她把你当成亲姐妹待。你要进王府,她横竖是不会高兴的,只要她不存心与你为难便足够了。她这样官家小姐,才二十多岁就有吃斋念佛‘贤妃’名,想必是个好面子的。后日一早……你去隔壁大公主府……”他咬着老婆耳朵,如此这般教授一番。
谭香听了半信半疑:“真个能行?”
“你试试看吧。”
谭香心头落下石头,欢喜得搂住苏韧肩,把沈家来人的事说给苏韧听,又把一万两的票子掏出来。
苏韧小心翼翼收好银票,说:“这笔钱对他家,是九牛一毛。对我们,可是半辈子的产业了。考期临近,是要费钱。我倒是要给沈卓然写本帐,将来能应付他爹。”
谭香叮咛:“你把账写清楚。以后见了他爹面,把剩下的还他家。虽说人无横财不富,但不该咱的,贪污是要烂肚肠的。你做官又没几个正经朋友帮衬,我们莫因小失大……”
苏韧附和说:“娘子高见。然剩余钱硬生生还他家有点难看,我再寻个经济体面法子吧。”
他说完,从袖口里取出方翠蓝的汗巾,铺在案头,里边裹着一堆瓜子仁。
谭香这才明白他为何磕了那么久的瓜子。她脸上飞朵红云,嗔道:“你这冤家……”
苏韧搓了点放她嘴里,低笑道:“我只尝了一口,都让你吃吧。这家百煮瓜子名不虚传,我只怕伤了你那口糯米牙儿……我不比旁人,光爱耍嘴皮功夫说话。可我那些嘴皮功夫,还不都是省给你了吗?”
谭香脸热,用舌尖递个瓜子仁与他尝。
苏韧与她并肩偎着,将廖严乃杭州“老爷”认他为门生的得意事说了。
谭香惊喜,慨叹不已。夫妻俩喋喋不休,直说到二更天才将息。
第二天晌午,苏韧先从卧房里出来,走到书房写了两份清单,一份交给三叔,一份藏入袖子。
他翻出廖严所赠,余下几本字帖,拿镇纸压好,再铺开宣纸,磨上墨。
苏密自他姐姐走后,一直蔫蔫的。他抱着幼犬到房内,问苏韧讨了一把扎礼用的彩带,把狗打扮成了“花花小太岁”,他还是闷闷不乐。
苏韧评小狗扮相:“色忌太杂,反倒不美。”
苏密噘嘴:“我姐啥时候回家?”
“这事你娘问过关帝爷了。他老人家说:要等苏密出息了。”
“怎么叫出息?快教教我啊。”苏密有了精神,迫不及待问。
苏韧抱起他:“要出息,先要认字。认字还不行,还要通今博古。有得等了……”
苏密扯他衣襟:“我想我姐,能不能快点儿?”
苏韧笑,把要他去和宝宝读书的事告诉了他,故意道:“我还没答应呢。我虽不是皇帝,但你在我心里,比皇太子要紧。我怕你敌不过宝宝,受他欺负。”
苏密转着清澈黑眸,着急说:“啥啦,宝宝哪有我脑瓜厉害?我一定压倒宝宝。”
话音刚落,范青范蓝俩兄弟前后脚来了,调侃道:“谁大逆不道,妄想压倒宝宝啊?”
苏韧与他们见礼完毕,便说是有贵人推荐苏密伴读。那兄弟俩素喜苏密。范青因不舍道:“唐王随和,只是他丈人媳妇都古板。宝宝是顽皮小祖宗,苏密哪吃得了苦?”
范蓝眨眼说:“苏兄不用瞒我们,那推荐苏密的贵人是大公主吧?这位奶奶呼风唤雨惯了,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苏韧不置可否。范青瞅见桌上字帖笔墨,以为他正在练习,说:“呀……忘了说,苏兄你借我们那两本字帖,让家父带入宫中细看去了,没成想万岁近来正苦练书法,看到那两本就留下了,家父已奏明是我们从你家借的。苏兄,此事是我们疏忽,你可别怨我们。”
苏韧忙道:“随范兄处置,小弟绝无怨言。小弟还想趁您家老大人休沐时拜见一回呢。”
范蓝拍胸脯:“此事不在话下。只是大考临近,我家大人正忙,本月不能归家了。”
苏韧扬眉:“喔,大考也归东厂管?”
范青摇头:“苏兄有所不知,此次与往年不同。因钦定唐王宝翔担任副总裁,为了避嫌,原来守卫考场的锦衣卫就不能再用了。今年考场内外之肃清,卷子誊录弥封之安全,一概由东厂派人。万岁经过去年火灾,深痛朝廷乏才,士风败坏,格外关注此次考试,家大人少不得要在御前多留心。这些内廷事,外人概不知晓。我等与苏兄亲厚,便当作说给家里人听吧。”
苏韧点头说:“俩兄待小弟之情,自不待言。眼下小弟就有求于你们。”
他从袖子里拿出清单。范青扫了几眼,便对他兄弟笑道:“苏兄要为人制备应考物呢。”
范蓝笑眯眯说:“你算找对人了。我们兄弟买这些在行,乐意陪苏兄逛回京城采备齐全。”
范青范蓝虽不大出门,但范大总管名声在外,那些开铺子人,见了俩兄弟自然奉承,怎敢不把上好精品卖给他们?半日过去,苏韧未多花钱,便满载而归。一路上,他听那俩少年说了不少宫中轶事,规矩惯例,一一记在心上。
他到家,三叔也把另一份清单上东西买好了。苏韧喊出谭香,再交待她一番。
次日,谭香按照丈夫所说,带上儿子去公主府。先送礼,母子又给大公主插烛般磕了四个头。
室内金兽燃香,仙雾萦绕,大公主朝南坐,下问她:“你们小户夫妻,何必废这些孝敬我?”
谭香说:“孩儿命苦,家中长辈都没了。如今能孝敬您老,是我造化。我们自从搬来桂枝胡同,逐渐走鸿运,心里对苍天感激不尽。我来府里拜见,还有事要讨您示下,有贵人推荐我家苏密……”
大公主听她讲了伴读事,道:“你看上去粗……委实有心。推荐苏密的,是范太监家吧……
这些宦官……成天钻营……也不顾你们小户人家为难。这事你来问我,我就替你出头。宝宝读书要……有个伴儿。苏密的模样和伶俐劲……实在出色……他不是富贵出身,兴许能让宝宝沾着朴实之气。你想陪着孩子……蛮好。听说……宝宝也认得你,对你喜欢又服帖……”
谭香拉着苏密手,说:“我想先去拜见陈王妃,又没个由头。”
大公主想了想,笑着喘道:“你虽不识字……倒是懂礼……不妨事……你们头一回上门……我和你们一道去吧。好几年……我没去唐王府了,也不知……旧日池馆如何?”
谭香没想到大公主那么容易就为她做主,心里暗叹苏韧实会算计,又不免隐隐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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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试前一夜,沈凝居然没有失眠。他并不知道,当晚给他吃汤水里,是偷放了枣仁灵芝粉的。
苏韧夫妻并三叔一家,替他打点考篮,箱子,忙得不亦乐乎。
从被褥号帘,到笔墨纸砚,从清粥小菜,到耳挖牙签,苏韧全都亲自过目,重新检查。
他将沈家送来野山参切片,放入荷包。又将黄连,薄荷等药物分门别类,放在箱子最上层。
谭香早几天就给沈凝做了个三寸高的文曲星吉祥木偶,一并放入考篮。
他们忙到三更,只打个盹。天未亮,苏韧早早洗漱,他特意选了件新制纯黑长衫。
谭香迷糊间打趣他:“沈大哥考试,你赶什么俏?大户人家榜下捉婿,能找你个有妇之夫啊?”
苏韧但笑不言,收拾停当,直往后院看沈凝去了。沈凝已睡足了,由书童服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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