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韧问:“不喜欢的人,就都不应酬吗?我在内阁当中书,就没几个喜欢的嘴脸。”
沈凝想了想:“今后非要应酬的时候,再应酬也不迟。嘉墨你要讨生活,我不能责备。至于我,自幼锦衣玉食,随心所欲惯了。因此不能委屈自己装假,与无聊之人说笑周旋。嘉墨……你要小心……”他瞥眼谭香,没有说完。
沈凝不想委屈自己和无聊人寒暄。无聊人宝翔也并不想凑上来找他。出了寺庙,谭香微觉遗憾,苏韧意犹未尽。宝翔让阿飞牵马前行,自己绕在苏韧夫妇后边。他脸上还是笑嘻嘻毫无芥蒂,但苏韧明白,宝翔对沈凝也留了心。
苏韧觉得,沈凝对自己,无疑信得过。他这种公子哥,虽然很见过世面,也读过不少书。但是从小尽是人们奉承他,少有他适应别人,因此始终涉世未深。尽管他待人真诚,手头撒漫,但不会隐藏,总会招人嫉恨。他真抛却家人独自立世,难免遇到重重困难。好在他的家人也有计划北上,可见是要助他一臂之力。蔡党树敌不少,狡兔三穴,为何他不与沈凝交好?
他想到牛大兴对三教九流,犄角旮旯,都能熟悉,消息更是灵通,今后安插在帝京内,充当社会下层中的耳目,还能尽犬马之劳。
积雪极深,苏韧借机劝谭香骑马。谭香乖乖让马驮着,不时回头望望在雪地里的连串脚印。
苏韧对宝翔提了释放牛氏夫妇的事。宝翔一口答应,好像看透他的心思,只说:“孟尝君还认识鸡鸣狗盗呢,你的志向远大。只是那对狗男女搬回鸳鸯胡同,你还打算和他们邻居?怕是不能吧。要不要我帮你另外找个住处呢?”
苏韧摇头,不愿宝翔插手。然而,他想找房子,不是一两天。贵的弄不起,太次的不如不搬。
这时,宝翔吹了下唿哨,抹了把鼻尖的汗,忽然说:“有件尴尬事……你晓得么?是我手下的人胡编闯祸了,但事到如今,只会越抹越黑,只好装作大家都不知道了。”
“什么事?”苏韧警觉,他嗅出不妙的气味。宝翔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报纸,恰是顺风耳。
苏韧道:“这期特刊,我也买过。却原来是你手下人乘机吹捧锦衣卫,还有一品高官那篇……”他目光凝注在报刊插图里的团子脸美女上,顿时觉悟,眼前一黑,差点咬到舌头……
宝翔因为岳父陈琪在府内等候,终不敢太过怠慢。因此入城前,就与苏家夫妇分别。
苏韧得知无意中得罪蔡述的事,心神紊乱,但面上尽力隐忍。他与谭香雇了辆轿车回家,一路上耳闻谭香笑语,自己仅如应声虫般附和一两声,弄得谭香摸不着头脑。
他重新问起谭香进宫的事,谭香断断续续回忆,这才说到了别人当她蔡述姬妾的笑话。
才到胡同口,他们就见被托付照管儿女的那邻居大娘红光满面,聚着几个老妇人唠嗑。
谭香道:“大娘,您咋在这地儿呢?咱家苏甜苏密呢。”
大娘笑说:“你小叔子来做客,我就把孩子交给他了。苏娘子,老身常道是:你相公长得是万里挑一的了。谁知你家的叔叔,那真是独一无二了。”
谭香茫然,喃喃:“我还有小叔子?我自己怎么不知道啊……”
大娘犹自缠住苏韧,厚着脸皮问:“苏相公,你兄弟说,他也在官府当差。他有没有匹配合适的姑娘家呢?”
苏韧心说不好,箭步冲向自家宅门。到了门口,他立住了。
浅灰冻云,压着瓦楞。晶莹雪花,沾在窗纸上。屋内应是烧着大炭火盆,映出一个人的剪影。
剪影姿态美丽,就像晚霞里寸寸淡薄的天蓝。因为伴随着孩子们的笑声,虚幻里透着几分真。
那只能是一个人:蔡述。他蓦然降临苏家,有何贵干?
谭香性急,冲上去一脚踢开门。苏韧踱步过去,思索着对策。
苏密正在炕边玩弄皮影偶人。苏甜和宝宝夹坐在蔡述两旁,听他说故事。
蔡述见是苏韧夫妇,唇角微翘道:“来了?怎么不进屋?今日朝拜寺庙,可有趣吗?”
苏韧失神。谭香问:“咦,你来我家做什么?”
蔡述的眼睛,明亮能穿透乌云,他笑道:“铁树都能开花,我为何不能带着宝宝来做客呢?”
宝宝看到谭香,欢呼雀跃,直喊她“香妈!”
谭香捧着宝宝的脸蛋,笑容可掬。觉得几日不见,他又长大了。因为有了宝宝,蔡述带来的不安,被她遗忘了。
苏韧暗吸了一口冷气。蔡述身穿便服,气度典雅。同样是瘦,沈凝稍显病态。
苏甜溜下炕,帮苏韧捧脱下的外衣。垂发下的小脸,笑如花蕾,她告诉爹:“蔡叔叔今天说了狸猫换太子的故事。”
苏韧还给孩子一个笑脸。在妻儿面前,他不想,也不甘心如平日般卑躬屈膝。他挺直脊梁,默默凝视蔡述,蔡述果然不想在苏韧家人面前谈正事,只说:“嘉墨,去你小院里走几圈吧。”
蔡述此人,迅如闪电。跟他打交道,不容过多犹疑。
才到院中,苏韧就如实说出邂逅沈凝之事。他轻描淡写,交待了狱中与沈凝相识的经过。
蔡述听了莞尔:“富家子弟,猪狗不如得太多,沈凝是出淤泥而不染。一个人万贯缠身,却雅好读书。可爱!皇家之下,除了我,藏书最多的就是他。但他不会来我的书屋学习,我也不能去阅读他的藏书。可惜!我和他并存于这个世上,还都打算继续活下去。可怜!”
苏韧心知蔡述不会喜欢沈凝。但他那番话,似乎出自肺腑,不知沈凝听到,作何感想。
蔡述接着说:“人家既信赖你,你也不妨多关心他。三九严寒,那沈凝既身体孱弱,就不该坚持住在山中。你何不请他来你家下榻呢?”
苏韧环顾四壁:“我家……我正打算搬家呢。”
蔡述悠然说:“长安居,大不易。恰好,我府中新近秘密购了一处小产业闲置。闹中取静,风景别致。你尽快搬进去,务必邀请沈凝。那屋中新存入不少书籍,沈凝定会自得其乐。希望你不要怪我多事。”
苏韧观察蔡述,他的表情闲适。冬日小院,因为客人的身姿,显得素淡而柔暖。话已至此
,他只能答应。屋内谭香和宝宝闹哄哄的,热络如亲母子。
蔡述凝神细听,淡淡道:“宝宝还真是喜欢那位冒失鬼啊。”
苏韧心虚,感到蔡述话里有话。他称呼谭香“冒失鬼”,什么意思?尽管谭香是一向冒失。
“今晚我要入宫与圣上议事,可以断定,宝宝不久必将入学。内阁里,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做好事,莫问前程。最近,我会派给你一个肥美差事的。”
苏韧点头,心想还是不要问好。蔡述所谓的美差,说不定是千夫所指,棘手的职务呢。
蔡述看自己发白的指甲,自嘲道:“我血气不足,冬日耐不了寒。天色不早,我也要回家准备入宫了。”
苏韧躬身,快步走入屋中,叫出宝宝。
他发现,院中蔡述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到谭香身上,教他一阵颤栗。
谭香拉着宝宝手不肯放,抬脸对蔡述恳求:“留下来吃饭吧,有红烧羊肉。”
蔡述不答,牵着宝宝,点头告辞。
苏韧一直送他们到胡同口,三辆遮盖严实的马车,整齐停放。蔡述抱着宝宝,上了其中一辆。
他长久审视苏韧,似笑非笑,却没出话。
认错,还是不认?进,或是退?苏韧汗出如浆,在车子启动那刻,他上前抓住车辕:“大人?大人恕罪!”
蔡述抱着宝宝,道:“什么罪?孩子面前,值得你这样顶真。”
宝宝不明白怎么回事,瞪圆眼。
蔡述带着宝宝,苏韧不便明言,他只能恳切道:“大人,那个人向来冒失。她不懂礼仪,字也不识。她绝对不是存心冒犯大人权威,也没有丝毫诬蔑大臣之意。小的也是刚得知风雨声,大人宽宏,万望海涵……”
宝宝纠住蔡述衣襟,焦急问:“怎么了?”
蔡述安抚他道:“没什么,我们再说别人的事。”
他放下车帘,声音极其圆润:“苏韧,谁都犯错。但一句两句对不起,我是不爱听的。我告诉你女儿,等我走了,把礼物交给那一位。如果她能做到,我原谅她,并且答应她一件事。如果她不能,无论她多么不愿意,她都必须答应我提出的一个要求。”
苏韧不再说话,因为明白毫无意义。
他回到家中。果然,谭香手捧着一个高丽纸包裹,正对苏甜说:“那人送给我东西做什么?”
苏韧帮着谭香打开卷纸。夫妇俩面前,出现了一本古雅字帖。
这本字帖里,行书,楷书均有,选的是历代名帖。
谭香抱怨:“小蚌壳搞什么鬼?这本字,他总不见得想我全看懂吧。这里,还有红色圈呢,这里也有。”
苏韧出汗。蔡述方才说“无论她多么不愿意,都必须答应。”到底是什么要求呢?
御笔朱色。蔡述的圈,朱红纯正。非但不避讳,还显得正大光明。
蔡述在整本字帖内,圈上了八个字。拼凑出来,是这样的一句话:
“夫人,识字从今日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