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临死的说法,乃是藏在帝京城某处的。皇帝手里那本青华仙册,一定是伪造的。宝翔学过武,知道厉害。因为是假冒秘籍,皇帝认真练习后,自然就会大伤身体。能不死都是万幸……。近几年,皇帝越来越趋向隐身,是不是因为病入膏肓,无可救药?那还不早册立皇太子?玉虚宫内一场大火,预示什么呢?冷松这群御医,为什么不能判断出皇帝的病况?最关键是蔡氏父子是否知道此事?蔡扬已死,蔡述对于朝局,有何算盘?
蓝辛进言,紧如北风:“老大,我们应该早作准备,应对朝廷非常大事。皇子尚在童年,且是蔡述抚养。宝氏皇族,只有你……”
宝翔回头注视蓝辛。他抬起手腕,将手指立在唇前,作出“噤声”手势。
他说:“老四,我们是要做准备。但有的话,不能从你嘴里说出来。我是死过几次的人,把脑袋系在裤带上也快活。可你呢?想想你蓝家的世代勋烈,想想你背后的一家老小。‘不成功,变成仁’,那是傻瓜的话。若决定做,就一定要成功。”
宝翔出锦衣卫衙门,已是正午,雪停了。阳光初现,乍暖还寒。宝翔牵着马,懒洋洋在雪地里溜达。一名亲随跟上来:“殿下,王妃派人来,请您早些回府用饭。”
宝翔眼前浮现陈氏那张不苟言笑的面孔,错觉才被灌了顿半生不熟的米饭。
不过,她请他一起吃饭,肯定有文章。他问:“府内有人来?”
“是。王妃的父亲陈阁老来访,正在等您。”
宝翔皱眉,丈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扫了眼身后的小飞:“你才说,还有什么事?”
小飞立刻懂了,眼珠一转说:“京郊慈悲寺,王爷还有个约。”
宝翔对那亲随笑道:“看,我与菩萨有约,一时半会儿回不去。等王妃吃了饭,念几卷经,点上柱香,我保管到家。”他飞身上马,跟着小飞向京郊奔驰而去。
宝翔跑马出帝京,天地更加开阔,脏腑筋骨都跟着马颠簸,实在痛快。西山晴雪,银装素裹。
又见长城巍峨,连绵起伏。宝翔忍不住大笑:“你真是聪明,胡诹都能想到个好地方。”
小飞说:“慈悲寺幽静灵验,冬季游人稀少。听闻寺内铁树开花,我倒是想去看眼。”
随着他手指,皑皑白雪中,红墙黄瓦,若隐若现。
宝翔说:“去吧。我就不入寺庙了。小时候我流浪江湖,不知道烧了多少佛像当柴火,进去一定被劈死。而且我一听到念经声,就想到我家那口子,等于白出来散心。”
小飞点头,打马下坡。宝翔把马系在树上,脱了鞋袜,赤脚踩雪,一阵轻松。他望着满目风景,心境明朗如俯仰宇宙。他猛吸针叶芳香,松开皮袍,大步向山颠攀去。
他心无杂念,踏雪上山。只觉得自己化成一只虎,徜徉在冰雪世界。等他到了顶峰,全身都是汗水,热血为之沸腾。他环顾山峦,浑然忘我,高声笑道:“大好河山,归去来兮!”
山谷间满是他的回音。宝翔却收了笑。
登临高处,非但一览众山小,还让他望见了慈悲寺周围的机关。漫山遍野,本该是白茫茫的一片。可是慈悲寺周围谷地,荒郊野岭内,却有数百个移动的黑点。那是人?
宝翔警觉,从箭袋内掏出个红毛国进口的望远镜来。
他握着镜筒,哈哈几声,吹了下口哨,自言自语:“真个不得了啊!”
那些人,身穿和锦衣卫同式样的冬季军服。个个表情严肃,好像随时待命。
宝翔正寻思慈悲寺内有什么宝贝,需要如此大的阵势。小飞气喘吁吁,从他背后赶来。
“老大,我不会看错,到处是东厂的人!我才冒充进香者,试探了一下。他们故意露出我们锦衣卫的标记。可鄙!”
宝翔心内惊愕,叹息说:“哎,别大惊小怪,东厂冒充咱们,也不是第一回。上次我在六合……”
他住口了。因为望远镜内的慈悲寺墙边,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男的玉树临风,能把身绵袍都穿出潇洒,正是苏韧。
女的穿红绿棉衣,裹得活象个大粽子。不是谭香是谁?
宝翔干咳几声:“我们也到慈悲寺去,看看铁树开花,里面藏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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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韧到慈悲寺,是为了处理前不久逼着蒋聪“共同受贿”的三十两银子。
他想好,要让人有迹可查。最好就是在寺内签名香火簿,为皇子祈福捐献。
他选慈悲寺,是因为此庙虽有名却偏远,他的名字不会怎么触目。
此外,他来帝京,就去过慈悲寺好几回,和寺中僧众,颇为熟悉,其中还另有玄机。
苏韧是应天府和尚圆然的徒弟。圆然远在江南,却有可以击倒苏韧的把柄。
苏韧始终不能对圆然放心。因此即便成了远飞的风筝,他也不想让圆然觉得自己被遗忘了。
他与圆然的关系,在六合不为人知,在帝京更不引人注目。最好最省钱的联系方法,就是通过云游僧传信。苏韧装作圆然的俗家子弟,跟慈悲寺僧人讨论佛法。套上了近乎后,果然顺利给圆然捎了两封信。
他本不打算带谭香来。因为路途遥远,天气又冷。但她一再要求,他拗不过她,只好答应。
他们临走,把孩子托给邻居,难得两人相处半天。谭香兴奋,苏韧嘴上不说,心里挺高兴。
山寺小僧,徐徐扫雪。出入老僧,草履单衣。杏坛冰挂,水池凝晶。谭香告诉苏韧:“这种庙,才像庙呢。那些和尚时髦,节日里挤破人头,还兼做买卖,高价卖香的庙,绝对不会有求必应的。”
苏韧手指刮她被冻红的脸蛋,莞尔道:“香儿要求什么呢?”
谭香确实对神佛有所求,为的却是苏韧。她只能傻笑,杏眼眯缝成线。
苏韧不知她的心思,担心她饿,说:“素面要等会儿才能吃。”他从背后的行囊里拿出小纸包,里面装着串冰糖葫芦。
他把冰糖葫芦递给谭香说:“你先吃,吃剩下的给我。我去问法师讨杯热水,给你暖胃。”
他向观音堂走去,找一个相熟的僧头。
那僧头认出是他,几分欢喜。听说他要捐献三十两,欢喜十分。苏韧飞快写好香火簿,环视佛堂,觉察佛像重新镀金过,到处有预备修葺的迹象,便问:“是不是找到慷慨的施主了?”
那僧头说:“是啊,嘉墨,寺庙里来了个大施主。我们住持是个老实人,不会奉承。等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了机会。开春不仅要修缮各处佛堂,还要重建藏经楼。”
苏韧笑道:“佛经上说,只要生出两片叶子,都会有芳香于人世。何况你们寺上下,多年来如此精诚虔敬。听你那口气,那位慷慨解囊的施主,非大富即是显贵?”
“不错,只是住持嘱咐我们,不要泄漏施主的名姓。不瞒你说,他是月前入京赶考的举子。因为嫌帝京城烟火气重,喧闹分心,就带了两名家人,住在禅房内温习功课。他身体弱,一心读书。虽是富家子,却无浮华气。主持极赞赏他,为他深夜祈祷,祈求高中。请随我取茶水。”
苏韧随着僧头,走入后院。僧舍栏外,遍植梅花,冷蕊疏枝,暗香拢袖。隐隐约约,听得有人低语,继而是笔敲石板,断断续续。
僧头在内倒水,对苏韧悄声:“你看,彼人富可敌国,可哪像个商人公子?”
苏韧循声寻找,见茅舍下,有位青年,折腰抱膝而坐。他像是在揣摩韵律,不时用笔杆的音节推敲。苏韧端详那青年,不由出了口气,吹落了几片梅花。
青年默默抬头,异样眉清目秀。好像未放的蓓蕾,肤骨都显得脆弱。
大约是有些近视的缘故,他看人时双眼稍眯,眉毛也连成雁字。
当他看清苏韧时,笑叹了一声,稚弱中些微倨傲,使山谷流芳。
他丢下笔:“苏大哥?”
苏韧清了清嗓子,扯了扯衣襟。他记得这青年。
他乡遇故知,是人生乐事,特别是和自己一块坐牢的难兄难弟。
他是扬州城豪门公子,六合狱狼狈秀才。
他在江南乡试里名列前茅,于朝野显贵中先声夺人。
他名叫沈凝,字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