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诗,怎想到最后会这样骨肉分离?……孩子还好……我只要一息尚存,就会照顾好他的……”
牛大兴正打算去劝说她几句,却见秋实出现在对面。
月色里,秋实望着那娘子的背影,好像沉思许久。
他终于呼唤娘子,语气欢欣:“夫人,京城有最新的消息来了!”
那娘子收住泪,忙问原由。秋实附耳,对她说了不少悄悄话。那娘子脸色由阴转晴,眼神闪烁,激动得脸色绯红,说:“真是这样吗?谢天谢地,我的祈祷灵验了。他什么时候来接我呢?”
秋实观察她脸色的变化,低声说:“明早夫人等在附近山坳……,就是夫人前日送花环的地方。他一定会来的。夫人带着两公子下山不宜,我留在寺庙里,看守孩子和箱子,等待你们派出的人手接应。夫人,我知道您对箱子很不放心,可是我从小就是主子的奴才……还要怀疑吗?箱子在哪里,我们先放入担子里……”
那娘子垂头,温柔说:“秋实,我们正在逃亡,那箱子里就是我全部身家了。我之所以小心,是怕露财,让人起意,而不是堤防你。郎君对我说:你是忠心耿耿的侍从。我也相信你。好吧,我告诉你……”她的声音逐渐不可闻,但语调依旧柔婉。
牛大兴躲在枝叶里,还是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觉得秋实并没说实话,但是……他连忙回到屋里,把所见所闻告诉了牛嫂。牛嫂说:“听上去,是那女的男人,已知道他们下落,就要来找他们了。秋实这种小孩子,能在咱们夫妻眼皮底下,玩什么花招?我们明日就跟住那个小子!要是他敢偷财宝逃走,我们一定要好好敲他一笔。”
他二人一夜都不敢睡,天亮的时候,那娘子果然不见了。秋实独自在夫人房内看书,两个婴儿都躺在床上。牛大兴夫妻装作吵架,牛嫂气得嚷嚷回娘家,牛大兴装作追打老婆。两个人,受在寺庙附近高地的灌木林里。到了日上正午,并没见什么人进寺,却见秋实左顾右盼,抱着一个婴孩,向后山走去。
牛大兴夫妇猫腰跟踪。亏得他们在这片山林熟悉,才没被发现。秋实一直走到悬崖边的梅林里,才停下。他吹了声口哨,有几个家丁打扮的人的出现了:“那女人我们已经抓到了。孩子呢?”
秋实把襁褓放下,冷冷说:“这就是。”
牛嫂抓了下牛大兴。牛大兴屏息,知道大事不妙。他们就是不敢出头,只能当龟。
那几个人飞快看了眼孩子:“是这个吗?我们都没见过这孽种,你不会耍花招吧?”
秋实冷笑:“荒山野岭,哪能再找个孩子来?要不是我昨日下山向你们透露秘密,你们根本弄不到那个女人。更别说孩子了。你们不要违约,要如数给我三百两。山庙的和尚,得到我的好处,已经先期躲藏起来了。若是你们杀了我,你们女主人的剂量,不几日就会在帝京城暴露。虽然流言蜚语奈何不了她,但为千夫所指的滋味,对女人也不好受吧。”
为首的人说:“你多心了。我家女主子爱憎分明,她关照,只要把那贱女人逼疯,把这孽种活埋,她就出了心口恶气,满意了。你这条不全的狗命,谁会稀罕?”几个人大笑。
秋实再不看孩子,就转身走开。牛大兴用肘子推下老婆,示意她跟上秋实。
几个男人,在地上刨了个坑,把孩子捧起来瞧瞧。婴儿已醒了,睁着清亮眼眸,并未啼哭。
一个男人说:“好个玉孩儿。长大了,跟他娘一样,能勾引人心。”
另一个□□道:“男孩儿,哪能有他娘那身子,那风情呢?想必此刻在那边,小子们正享受呢……”
“他还是不要长大好,眼看他娘受罪。他娘经过了这几天,是个彻头彻尾的贱妇了……”
牛大兴满头是汗,动也不敢动。他透过草根,看男人们将襁褓丢进了土坑,草草填土后撤离。
他虽然长期是寺庙里的人,也经过世故,多少知道了大概。听上去,在山寺里的那娘子,可能是失去了丈夫的保护,躲避着丈夫的正妻。秋实也许是其丈夫认为可靠的仆人,却为了钱出卖了她。那位正妻……居然比牛大兴都要恶毒,也不知道什么身份……?
但……明明有两个孩子。是他们不知道?还有一个孩子,被遗忘了吗?
他一阵心痛,又很胆怯。等到山林里只有风声,他才扑上去用手扒开了土。
可能因为被活埋的是不到一周岁的娃娃,那些人并不用心压土。
牛大兴喃喃说:“孩子?孩子?”这时,他听到一声孩子的喘息。
孩子的脸,从土里露出来。他脸色有些青紫,嘴唇发白。牛大兴用手把婴儿口鼻脸面上的黄土抠清楚,还对他嘴里吹了好些气。他也不知道有用没用,只想着今生在菩萨面前干了那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救活那美丽如莲的青年女子的孩子,也许可以在地狱里减轻罪孽……
阳光普照,林间野鹿鸣叫,幼鹿和鸣。婴儿张开眼睛,使劲喘气,拳头在牛大兴的手里蠕动。
牛大兴回到寺庙,牛嫂告诉他秋实背着一个包袱,抱着另一个孩子,匆匆离去。
“秋实那小子,实在发狠了。我看他将许多珠宝放入了包袱,又带上了那个稍大的孩子走了。”
牛大兴百思不得其解。秋实还很年轻,而且,他对那孩子的至亲做了那么残忍的背叛,为何还要带上那个孩子呢?他不是那个少年。永不会知道答案。牛大兴不知道该拿怀里的孩子怎么办。
他救活他,是一时冲动。他们夫妻,即将闯荡红尘,这孩子跟着他们,只能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做恶人,毫不可耻。但世界上,多一个恶人,有什么意思?
况且,山寺已经不再隐秘,不再安全。那些人若不放心,杀人灭口。或者有朝一日,女人的丈夫知道了风声,会怎么处置他们夫妇呢?
牛嫂拿起那空荡荡的红木箱子,将孩子装了进去。牛大兴决断说:“我们逃吧!”
寺的附近,有座年久失修,早被废弃的山神庙。庙堂极小,蛛网密布。当晚,胆寒的牛氏夫妻就在那里过夜。接下去的五天,他们每日都在入夜时分,溜到寺庙去整理一些细软。
第五天晚上,下了雪。牛大兴打开山门,却见一个批头散发的女子坐在雪地里。她时而哭,时而笑,身上的衣服,几乎都碎了,不能遮蔽身体。她的身体上,满是伤痕。这癫狂的女子,就是那位牛大兴认为美如天仙的娘子……
她发烧迷乱,几乎死亡。可是牛大兴夫妻给她灌了几天米汤,她居然活下来了。她时而清醒,时而疯狂。清醒地时候,她抱着剩下的那个婴儿,望着天边发愣。疯狂的时候,她赤足在雪地里狂奔,不断捶打着自己的头,哭泣着说:“你在哪里?你是谁?我是谁?我想不起你了!我想你!”
牛嫂感到恐怖,牛大兴害怕再面对他。
冬季迫人,他们带着女子下山,投宿到客栈里。
那夜,女子抱着孩子,烤着火。她的脸在静谧的时候,还是很美。但她忘记整洁的习惯,即便是寒夜,她的衣领常会敞开。对不坏好意的陌生男子,她会露出怯弱的毫无生气的微笑。
“我们明天去帝京,不能带上她。让她带着孩子,自生自灭吧。”牛嫂忍无可忍。
牛大兴没说话。他承认,老婆说对了。带着那么个累赘,无法活下去……
“谁知道,就在这夜里,那女人带着孩子,消失了。小的向客栈众人打听,有人说她坐上了一辆去山东的大车,也有人说她跟着一个广东商人跑了……小的无用人,只好断念,就带着老婆,来到帝京城。弹指一挥间,二十多年过去,朝廷都改朝换代,万象成新了……”
苏韧听到这里,闭上了眼睛。
他坐在冰凉地上,心里结冰的地方,慢慢化开,流成热血。
那个婴儿,那个女人,即便是自己,即便是母亲,又能怎么样?
母亲死了,秋实隐身,那下毒手的女人,那爱母亲的男人,也许都离开了人世……谁能证明他是谁?证明了又如何?他只有在世间,忍耐着活下去,直到完成梦想。
下一步,需要把两张酷刑集锦取回。现在,宝翔控制的锦衣卫,可能正在偷听他和牛大兴的对话。苏韧想到这里,睁开了眼。他大笑了几声,站了起来,不忘拍自己衣袂上的灰尘。
“牛老,好个故事。自古,这样的故事很多。而我在六合的父母,是一辈子老实巴交的庶民。看来,你也有过良心。别担心,我会请人放你出来。卖春宫画,是小儿科的挣钱法。我有条好的谋生路,指给你老看。我呢,正在内阁做事,难免有点忙,哈哈……”苏韧觉得自己笑得好像宝翔,没心没肺,却很痛快。
他回到鸳鸯胡同,孩子们早都睡了,为了不吵醒他们。他将水提到院子里,当头冲下。
“大冬天的……”谭香说了半句。苏韧的眼,清澈无助,让她无法完。
苏韧并不与谭香交谈,倒头就睡。黎明之前,谭香到底不放心,摸了摸苏韧。
他的脸上,满是眼泪,枕头都湿了。谭香着急,不停轻唤:“阿墨?嘉墨?石头?哥?”
好不容易,苏韧才被她唤醒。
“阿墨,你怎么了?”谭香问。
“我?梦到了娘。”
谭香在黑暗里,想到了婆婆。曾几何时,苏韧娘在田埂里,回首斜阳。
她豁然开朗,她想起来了!真想马上告诉苏韧。但她终于没有说出来。
为了苏韧,她要把这事放在心底,慢慢去寻找。
不能告诉他真相的时候,就不去踏他的旧伤。
水晶地宫里的木头美人,怪不得让谭香似曾相识,原来她有几分像苏韧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