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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方川的陪伴下,细细看了涉案两个翰林院官员的档案。二人都是三十多岁的年轻编修,家中并无有力后援。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查了他们的同年,同乡名单,抄录在册。
“嘉墨,你禀性柔弱,初次办案……”方川替他担忧。
“我是没法子。流水兄,你帮我找一个人吧。”
“什么人?”方川在烛火里,注视他的面影。
“找一个从刑部退休,居住在京的衙役。找好了,告诉我他住址。”
他说完,悄悄把那二十两的银包放在了方川的笔袋里。
第三日,他独自去了刑部,见阿附于蔡述的刑部侍郎吴明。吴明虽官居二品,但对于内阁特派的苏韧,却客气万分。苏韧待人接物,本来就春风满面。黑压压的刑部,也暖意融融。
那两翰林,已被送入刑部,初步的口供中,他们都说自己与火灾无关。至于当日二人早出宫的原因,一个是因为妻室临产,放心不下。还有一个是因为有几个古字吃不准,想回家查阅下经典,再做抄录。
不知道为什么,苏韧直觉二人所说,都是真话。但这不是他要的答案,或者说,这不是各方势力所要的答案。若将二人屈打成招为纵火犯,也太过勉强,骇人听闻,无人能信。那么过失引火呢,非要他们承认罪状才是。
吴大人为难,私下对苏韧说:“苏中书,牵涉翰林院,绝对不能用酷刑逼供。要不然,朝廷里有人一定会写本弹劾,四处宣扬。”
苏韧抚摸着二人的供词,侧着身体,委婉笑道:“大人放心,明夜我们可使用锦衣卫诏狱。酷刑,是一定要用的,但是,我保证不是逼供……”
吴大人不语皱眉:“京城不是外地,即便是秘密审案,事情总瞒不住的。”
“大人,蔡阁老只要会听话的活人。明晚的供状,有人已经拟好,您可以过目下。他们必须按照这供状上的答话。不然,你我也至少要被剥层皮。”
“到时候,我要求大人一件事情。从刑部黑牢,选取四个定下死刑,等待处决的犯人,一并交给锦衣卫。”
吴大人见他瘦长秀丽,年纪又轻,搞不准他底细。但凭借多年经验,他不由背后升起股寒气。
这位苏韧,自称是应天府的人……应天府一案,是自己亲自参与省理的。
那些读书人,官吏,明明无辜,死状多么惨烈……
苏韧,倒是逃过了那个大劫,还混到京城来。他,别是化身来复仇的吧?
吴大人想到这里,打了个寒噤。苏韧坐着的位置,已空了,只留墨香几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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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韧一直等到审案的那天早上,才告诉了蒋聪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省略幕后细节,只说了某案某事,今晚锦衣卫狱审查某二人,上头点名你我协同刑部办理。
蒋聪肌肉缓缓抽搐,他脸色发青道:“嘉墨,怎么到现在才告诉我?这样大案,牵涉到皇家和翰林院,我怎么也要准备准备……”
苏韧心中冷笑,他选择内阁中与自己不和的蒋聪,正是要给他一点颜色,但是,不到今日午夜,还不是时候呢。他叹气说:“既然是秘密审理,我确定助手是你之前,怎敢声张?你也知道内阁办事保密的规条。我已将二人档案,以及其他资料,摘录详尽。我又不是藏私专美的人。你现就去文渊阁内翻看吧。午后我二人一起去吃饭,刑部会派车来接。”
蒋聪擦了把汗镇定心神,拿了摘录,躲到文渊阁的书架后补功课去了。
苏韧在僻静处,喝了点水,将自己拟定好,己给刑部吴大人看过的罪犯罪状又默看一遍,放在火炉里烧了。为了不留下有字的残片,他还蹲身查看了下。
想到吴侍郎那副畏首畏尾的样子,他轻蔑一笑。刑部出身的人,倒和他讲不要酷刑。殊不知刑部内的种种酷刑,就是这些人发明,加以完善的。姓吴的办理过应天府案,其中的一些逼供细节,可是让那些善良之辈,不忍卒听的呢……
那日在刑部阅档后,方川真的帮苏韧找到一个刑部退休的老吏。苏韧抽空,装扮成一个外地书生拜访。他给了那老人二十两银子,说是想要写一本有关地府的小说故事。为了描写阴间惨状,需要酷刑的资料。
退职吏员,生活多数清苦。那古稀老吏收了钱,晒着太阳,就对苏韧打开了话匣子:“你以为下油锅算是酷刑?比那阴毒的招数,还多着呢。不说咱们□□爷打下江山那会子,前朝有多少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说当今皇帝登基后,把废帝后那些亲信……那会子开始,我就知道,人没有好坏,都是兽类。得势的说自个儿好人,就是好人……”
苏韧飞笔记载着老吏描述的那些酷刑,自觉笔迹都有些异样。他不是因为酷刑而害怕,而是对自己的冷静奇怪。他骨子里,和蔡述那条丑陋的蜥蜴一样,有种嗜血的快感。
一个下午,老吏才回忆完毕。苏韧把那些有用的酷刑勾画出来,继续在四合院,听那老吏发牢骚。他认为离开不够礼貌,也觉得老头儿可怜。
老吏浸泡在自己动手的那些恐怖回忆里。而他的那些上司,大摇大摆,双手不沾一点血的官员,却积累起财富,安心地养老,写着精忠报国的回忆录,吟唱良辰美景的诗词。
午饭的时候,苏韧去叫蒋聪。蒋聪对于如此重任,稍有不安。苏韧把他带到一家酒楼,两人好好吃了顿。蒋聪不得不放下平时的架子,和苏韧探讨案情。
苏韧有问必答,显示出诚恳之状。他宽慰蒋聪:“办事自有刑部的人,我们不过是在场证人而已,按阁老之意监督就是了。翰林院的人,外强中干,容易脚软。这家酒楼,最有名是牛肉面,蒋兄,请吃……”
那牛肉面,葱香四溢,肉红面白。蒋聪赞不绝口,苏韧殷勤说:“好吃?那下次我再请兄长吃吧。”
话音未了,刑部的车来迎接。当夜,他们提了犯人,到了锦衣卫大狱。
锦衣卫狱乃是前朝的大牢改建,虽然宽敞,却有种积年的腐臭气息。
供刑讯用的大堂,满是宝翔安排好的亲信锦衣卫。
那两位翰林,被关押才几天,已经是双目无光,面黄肌瘦。吴侍郎严肃责问,要他们交待真相,那二人异口同声,反说是刑部有心逼供,还问他是不是被奸党指使?
苏韧对蒋聪耳语:“阁老那边,怕刑部记载不便利,你直接去记录,省得以后麻烦。”
蒋聪有蔡述撑腰,自然不气短,直接到刑部小吏身边,就坐提笔。吴侍郎挥袖,示意苏韧来说。苏韧并不停止脊背,只侧坐堂上,笑说:“二位大人所说奸党,是指什么人哪?为了万岁江山,身为翰林,怎可坐视有奸党在朝?”
那二人到底不敢对峙,只是不语。苏韧循循善诱:“下官看二位大人在囹圄中,也心有不忍。此次玉虚宫失火,朝野皆惊。内宫的人们,费尽思量。两位大人当日入宫抄写,又双双提前退出。此刻我们要调查大火起因,二位大人是最佳的旁观者。朝廷对此事极为关心,我们也不敢怠慢,还请二位大人说明真相。”
“真相已经说了……何必重复?我们秉公办事,奉旨抄书。我们出宫的时候,也由小宦官搜身盘问。怀疑我们与大火有关?那是直接针对翰林院乃至全体科举出身朝官的阴谋。”
苏韧那端正秀美的脸,还是带着温和的笑容:“阴谋?不怀疑二位大人,还能怀疑谁呢?”
“玉虚宫香烛无数,宦官成群,别说是个人,就是香案下的老鼠,都能放火。你们凭什么把罪责强加到天子门生身上?”
苏韧声音不高,好像是和人讲道理,而非诘难盘问。他说:“玉虚宫内,他物无灵,唯有万岁至尊。香烛是万岁供奉天神的,宦官是服侍在万岁左右的。年年月月日日如此,怎么就是你们入宫的时候发生了灾祸?说香案下老鼠纵火,可有根据,你们有过观察?这样胡言乱语,不是大不敬吗?吴大人……下官看当日的过失,只有让他们静心回忆,才能想起来……来人,把他们压下去。”
这些锦衣卫,已事先知道苏韧的安排,因此急速将二人带下堂。
吴侍郎心有不安,咬着苏韧耳朵:“苏中书,今夜不能定案的话……”
苏韧一笑:“大人莫要心急,此刻才月上中天。我们出去透口气吧。”
吴侍郎会意,跟到堂外的空地。蒋聪面带不悦,只能随行。
苏韧装作和蒋聪要好的样子,先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然后他走到吴侍郎身旁,从容问:“大人,您将那四名死囚带来了吗?”
吴侍郎称是。苏韧说:“大人,虽说不能对犯人逼供,但对死囚施刑,总不难吧。蔡府大管家对下官言道:您手下那几个刑吏,都是经历过江南大案历练的,手下分寸最好。我们已请锦衣卫将那二人置于密闭的房间中。每个人的左右两间,都是空的。把死囚们关进去,正好给刑吏们练手。又能震慑那两名翰林的。等到一个时辰后,下官和蒋兄,大人分别去提犯人……”
吴侍郎斟酌片刻,就答应了。苏韧将自己抄录的“酷刑集锦”分成两份,递给吴侍郎背后的刑吏一份。他故意暗示他们,小声说:“此是贵人家藏的,你们不可遗失,一定勉力行之。”
月光照拂他光洁脸庞,他的眼睛益发明亮。连刑部那几个辣手堂吏见了,都不由舒心。
他们纷纷卷起衣袖,跃跃欲试。
苏韧悠悠喝了一会儿茶,与吴侍郎,蒋聪轻松闲聊。他好像认识吴侍郎许久似的,向蒋聪介绍吴侍郎办过的奇案。他又好像是蒋聪的知己,热心向吴侍郎介绍蒋中书的才艺。本来满腹心事的二人,因为苏韧穿针引线,竞谈话投机。
苏韧含笑,像听得认真,一直到吴蒋二人说得累了。他才站起来道:“一个时辰就快到了,我们走吧。”
吴侍郎出大厅,暗中看了看西洋表,苏韧算得并不差。他满脑子是“美人猫”三个字,却并非嫌恶不快。
蒋聪因为胖,严寒天还出了汗。他与苏韧并肩前行,忽然听见一声野兽般的惨叫。
蒋聪汗毛倒竖,汗象凝住了,他想问:那是什么声音?即便用刑,人怎有此种嚎叫?
蝎子从渗水墙壁爬过。苏韧回眸而笑,光彩照人,他对蒋聪柔声说:“蒋兄吃过蛇吗?”
“蛇?”
“是啊。江南人总爱吃蛇,小弟就不喜欢。因为蛇去了头尾,剥去了皮,还会动,怪怕人的。
小弟常想:要是在人皮上开个口子,把那样一条蛇放进去,再缝上,它会怎么动呢?”苏韧侧过好看的头颅,凝神说:“嗯,除掉蛇,去头尾去皮,还会蠕动之毒物,另有六种。譬如在一个男人全身七处敏感处,依样缝入那七宝,这人该有什么表情呢?”
蒋聪听着声声痛苦□□,不仅忘了出汗,连呼吸都忘了。他不敢回答,好像至今才认得苏韧。
刑房门敞开着,蒋聪掠了一眼。有个犯人的腿上,倒挂着一丝丝的花蕊。再看,他胆战心惊。
苏韧将翰林禁闭的房门开锁,那位翰林,抱着头,裤子下面,居然湿了。
苏韧用手指梳理下那位翰林披散的额发,轻柔说:“好了,轮到你了。”
“我,我不去!”那翰林失去了文雅,声嘶力竭。
“谁要你去呢?只要你在这份供词上签字画押,就没事了。”
那翰林看了,颤抖说:“这是你们编造的。我没有将纸张放在香案上,我明明……”
这时,两个衙役,拖着一段肉躯经过。翰林掩面。
苏韧半捂住眼,像是不忍心。他笑语:“你们不是很要好吗?连你都不敢再看一眼他?”
那翰林二话不说,立刻签字画押。他低声道:“我要到堂上去。”
等到了堂上,那翰林猛对众人高叫道:“我翻供,你们使用酷刑折磨我的同僚。这件事,杨掌院,陈阁老迟早会知道!”
吴侍郎拍手,与苏韧相视一笑。那翰林掐住喉咙,他见自己的同僚,完好无损,跌坐书案旁。那人也抽泣道:“你不是好好的?我恨不得跟你一起死!”
苏韧走到蒋聪的身边,大声说:“堂堂锦衣卫堂,哪容信口雌黄。吴大人,请定案!”
蒋聪像是有点虚脱,眼看苏韧接过毛笔,把翰林最后供词中的“杨掌院,陈阁老”涂黑。
他们送走了吴侍郎,苏韧拉着如梦初醒的蒋聪,到了锦衣卫狱的门房内。
他笑容可掬,指着桌上的东西,对蒋聪说:“蒋兄,好不容易,你我可交差了。在外办公,一切从简。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蒋聪望去,热气腾腾,麻油上浮着聪花,白面蜿蜒,红肉丝丝纹理清晰。
他按住胃:“嘉墨,这……这是牛肉面?”
苏韧展眉:“是啊,蒋兄你忘了?中午的时候,我不是说,还要请你吃吗?”
蒋聪一阵恶心,不由俯身,苏韧指法轻柔,冷眼拍他的背。
等蒋聪呕吐完毕,苏韧把一包银子拿了出来,干脆说:“这六十两,是吴侍郎给我们的。你我兄弟分了就是!”不等蒋聪退让,就把银子放到蒋聪的袖子里。
他目光灼灼,蒋聪面色惨白,不得不低头:“嘉墨兄,钱我收下。今后在内阁,请您关照。”
“好说”,苏韧吃牛肉面,津津有味。他早就想过,要把蒋聪拖下水。既然自己撞过他作弊,就让他和自己一起“受贿”。这六十两,是不可能暴露的。苏韧早想好了,自己名下的三十两,过几天要拿到慈悲寺去,在捐献册上写着“江南苏韧,为皇子祈福捐纳。”
即便是将来暴露,他也是办了功德……
蒋聪逃开了锦衣卫大狱。苏韧望着满月的星空,想起一首旧诗,他不禁吟道:“此世即我世,满月即我月……”他停住了,查看结冰地面上自己的身影,他离满月,还有无数的路程。
他想起,自己还留下几页酷刑,放在刑堂的桌面。他匆匆往回走,穿过黑暗的监狱。
夜已太深,锦衣卫狱大多数犯人,早就入睡。此时,却有个人,冲走廊中的苏韧大喊:“苏大人!苏大人!”
苏韧惊诧,摘下走廊中的一个火把,端详那个犯人。
他是个年过半百,贼眉鼠目的人。头发稀疏,胡子也稀疏。
苏韧脱口而出:“牛大兴?”
他这才想起,谭香被骗后,原来的房东,牛大兴夫妇,都被宝翔关进了锦衣卫的监狱。
牛大兴竟然伸手,抓住苏韧的袍子:“苏大人,求您饶了小的吧!小的被猪油蒙了心,才会象苏太太下黑手,小的活该碎尸万段,但啊呀呀,这牢里比下地狱,还难熬啊……”
苏韧内心一转,想起牛大兴夫妇,倒不是全无用处,他正盘算,牛大兴咳嗽着,俯身在地,说:“苏大人,只要您让小的出去,小的夫妇洗心革面,在您家里做牛做马……房子地契,立马改您的姓……”
苏韧露出微笑:“没那么严重,我不知道你还在这里,不然,我也会劝那位爷放你老出去!”
牛大兴抬头,眼里挤出一点点泪:“苏大人,您是小的再生父母。为了报答您,小的什么都要告诉你。小的第一次见您,就想到一段往事……”
苏韧脑海里闪过他和牛大兴初次见面……他想到什么往事呢?和自己什么关联……
牛大兴将苏韧的茫然,看成默许,急不可耐说:“小的当年,乃是一个和尚。小的那老婆,在妓院里当大姐。我俩偷偷定情……废帝的时候,连年灾荒,民不聊生。小的寺庙再也找不到香主,老婆她那家妓院也关门了。小的就还俗,老婆到了空庙里和我住下……“
苏韧打断道:“牛老,你究竟要说什么事?”
“是啦是啦,您说话的样子,好像那一位……”
“谁?”苏韧问。
“二十三年前,一个风雨之夜,我俩早早睡下,半夜里,却有人敲开了破庙的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