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生在朱门,早就熟读诗书。你既有心,不如此刻学写几个字给我看。来人,纸笔伺候。”
石头推辞道:“我……我还不大识字,不敢学老爷的字。”
“无妨。你只管写,记多少写多少。”
石头心里并非全无把握,但真下笔手还是稍微颤抖。他提着笔,在宣纸上写了几个他描画多次的字“青出于蓝”。
老爷退后一步,沉吟片刻:“你……是第一次写字?”
“我第一次用毛笔写在纸上,从前比划过。”
老爷收笔笑道:“沧海有遗珠,乡间也有你这样的孩子。跟我来,我这里有的是宣纸和毛笔,从今天起,你愿意就可到我这里来,凡不懂都可以问我。”
石头惊喜交加,环顾四周,有点犹疑。老爷也不催促他,自顾自冒雨而去。石头跟上。书童抢到房前,不乐意道:“老爷,怎收他为徒?您说您的书房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的。”
老爷弹指书童的脑门:“你这辈子只配当个书童。国有法度,男子十八岁成丁。这孩子有十八岁吗?他根本不算丁。再说了,我让他到书房问我问题,又不是收他为徒。”
石头在门口丝毯上认真擦去脚上的泥,又抖干净衣上的水珠,才进去。
他并不怕老爷,却显出怯生生地样子。老爷是个爽直青年,自然就招呼他别拘束。
他摊开宣纸,道:“你这年纪,学写字已晚。不过遇到我便是你的运气。”
石头缄默一笑。老爷不问他姓名,也不自报家门。便在纸头上写了几个字,问石头可认得。
“日,月,满,”石头不好意思地一笑。老爷补足:“日月满乾坤。知道什么意思?”
石头思索着,老爷道:“就是天地间光明正大。这五个字,你必须认得。不过,要知道,这句话全是骗人。怎可能有那样的一天。天下学问,没用的居多。你既然起步晚了,就只捡有用的学吧。”
石头抬起脸,老爷郑重点了点头,好像在说自己可没骗他。
雷雨之后,天便放晴。石头回家,就帮着隔壁的老太婆劈柴打水。自从上次被骂之后,石头管好小鸡,又主动在邻家担些事儿。孤老太婆虽还不大理孩子们,脸色缓和许多。
谭香问:“怎么去了那么久的?那家里是不是有什么好看的?”
石头想到老爷家的好书和法帖,静默片刻,才说:“没什么。”
谭香是个好骗的,被他糊弄过去。老爷让石头别告诉人家他教他,而谭老爹也不是那种愿意白白受人家恩惠的人。因此,石头决定守口如瓶。
他们顺着夕阳沿着西湖走,手拉着手。傍晚时分,集市收场。每个集市如同人生,因为有过热闹,到人群散去之时,就更显得空落落寂寥。买红菱的小姑娘认得石头,塞给他几个菱。石头全给了谭香。谭香张嘴啃了起来。
他们在湖岸等待老爹,等到天快黑,老爹才扛着插满木偶人的货架来了。
他一见他们就笑呵呵,简直合不拢嘴,石头问:“爹,有啥喜事?”
“有。是你们俩的好事。”
“我们?”
“是你们。其实我一直想着啥时让你们结为夫妻好。我才来杭州,就在灵隐寺排队求见大师傅。今天总算轮到我。大师傅说,你们俩今年八月初八成婚,一生就能逢凶化吉。”
谭香吞了口里菱:“大师傅还管这个?爹,我有没有坐花轿,有没有红盖头?”
石头不吭声。他倒是蛮喜欢谭香,当她是天上落下的胖妹妹。
谭老爹问过他愿意不愿意当女婿……。他可没说不愿意。
不过,这事情就像村里见人家扮家家吃酒一样。
虽然他自己的娘是没有丈夫的。但他从前总以为结婚,是件最要紧的大事情。
“……石头?”老爹含笑叫他。
石头脸上发热,他并没听见他说什么,只道:“嗯,爹爹,你做主吧。……办亲事可别多花钱……”
八月初八那天,太阳火辣辣。石头没有去老爷家学习功课,因为他要成亲。
谭老爹在草台戏班里租了一个戏台上用的假花轿,让小女儿过了回瘾。
几个集市小贩把谭香抬着,绕了她家六圈。
谭香穿着件红花布衣,卖菱角的姐姐一直看着她,免得她摔了红盖头。
隔壁的老太婆忽然大方,送了两把带着露水的红花,都搁在床角窗边,又剪了两朵她宝贝的并蒂莲,给新郎新娘戴上。人人都夸谭香胖而可爱,石头美而水灵。
石头才跟了谭家几个月,就脱了菜黄脸色。他是稀有的白皮肤,成亲时候,更白里透红。
拜天地时,谭香不守规矩,握紧他的手。他本有些恍惚,此刻才定了心。
送走客人,谭老爹因为高兴多喝几杯,就在外间睡着了。
他告诉石头,以后里屋就归他们两个孩子睡觉了。他们不仅是兄妹,朋友,还是夫妻。结婚后,普天下人都知道他们是一家。以后到阎王殿,判官的簿册上也写着石头的老婆是爱阿香。
夫妻可以睡一个床,也可以泡一个澡盆。所以,两个孩子第一次同时蹲在木桶里。石头盘腿擦着肋骨,他虽然没喝酒,可就是有点头昏。
谭香靠在澡桶边,不时探身出去捞桌上的新鲜蚕豆吃。
“石头,你说成亲好玩吗?”
“嗯。”
“咱们过几天去看钱塘江大潮。好不好?”
“好。”
谭香觉得石头有点古怪,剩下两个人,他倒是闷闷不乐,昏昏欲睡的。她早就知道,男孩和女孩长得不一样,不明白他做什么别扭起来。
“你不开心啊?”她咀嚼着鲜美蚕豆。
“没。”石头跳出桶,拉条薄棉胎盖住身子,转身不知摸索什么。
这棉胎,是老爹为了孩子们成亲花钱重弹过的,白得如同鹤羽。
谭香擦干了,穿好绿荷叶肚兜,钻到被子里。她在被子里乱踢了几脚,看被子结实不结实。
“石头?”
“嗯。”
“我背上痒痒,帮我挠挠。”
石头认真地替她抓了抓。用力不轻不重,让人舒服。
谭香转身搂住他脖子:“石头,我知道人家为什么想成亲了。是因为半夜都能让人帮着抓痒痒。”
石头漆黑的眸子,满是笑。他抱住谭香圆滚滚身体,低声说:“阿香,隔壁大娘今天给我一个小葫芦,让我晚上吃。说是你和我吃了,就能做好梦。你张嘴。”
谭香张开嘴,石头便在她齿龈上,舌尖上舔了几道。
她咂咂舌头,高兴说:“甜。是蜜。”
石头扑闪着睫毛道:“是蜜。我也知道别人为什么成亲了。因为,能让另一个人吃嘴里的蜜。”
他浑身便轻松起来。成亲便是成亲。一辈子的事,这件大事便定了,将来还有好长的路呢。他睡着的时候,梦见了钱塘江大潮滚滚而来,那个潮头的弄潮儿,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钱塘江大潮的盛会,接踵而至。谭老爹与孩子们清早便到,已是人山人海。
谭老爹仗着人高马大,开出一条道路,让儿女们占据了小块最安全的观景地。
盛会时,正是做生意的好时机。他吩咐石头领着谭香,便匆匆挤到后头兜售木偶。
钱塘江潮,汹涌而来,人群中声浪与潮声合在一起,震耳欲聋。
石头肩膀被打湿了,可他连头都不移,目不转睛。痴迷盯着那奇妙的浪花。
“石头,有人在变戏法呢?你看,你看……”谭香扯他的手。石头答应着,依然盯着浪。
“这人长得好矮,他脸变得好快……”石头的耳里,灌入谭香的评论。
钱塘江就像一条睡醒的巨龙,以前所未有的气势奔涌向人群。孤舟在这样的浪潮里,只有粉身碎骨,而最传奇的故事,是弄潮儿们以勇气书写的。
石头心仿佛沸腾的汤。他想象梦里自己站在潮头,眼眶都湿了。
他激动之下,举起手。攸的记起来,这只手本应该是谭香牵着的。
“阿香?”他叫,身子不由自主剧烈颤抖起来。
拥挤的人群里,没有阿香,也没有任何一个变戏法的人。
“看到一个女孩子吗?和我一起的?”石头焦急问着每一个人。人们不是茫然摇头,就是冷漠不答。
石头钻出人群,在他面前,是更大的一片人海。
“阿香,阿香?”他带着哭腔喊起来。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观潮人们的声音。
他们鼓掌,欢笑,惊骇,在大浪之前,谁会关心爱吃蚕豆的小小女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