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杭州便知。谭哥,大哥死了那么多年,大嫂还常念叨你。你到我钱塘帮去住上几天,难道能少根汗毛?”
“我好些年不见大嫂了。你这猴子,不会还纠缠着大嫂吧?”
山九正色道:“你还不知道大嫂的脾气,我敢纠缠她?不过帮里多亏大嫂还常操心着。”
谭老爹用没有指头那只手掌抚抚山九,山九盯着他问:“谭哥,你去不去杭州?”
谭老爹瞥了眼石头:“大哥十年忌日,我原就打算去。不过,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桥。”
山九哈哈几声。因为他的小鼻子小眼,哈哈打得倒像喷嚏。
他提议说:“有的话当着孩子不好讲,你我到船上去说吧。”
谭老爹也不拒绝,大踏步跟着他去。
石头目光流转,驻在山九坐的那条船上。船篷镀金,荡漾在微波之上,好像是他梦中的第一条舟,让他不禁神往。
“爹爹呢?”谭香打开了窗子。石头指了指那条船。谭香好奇跟到他身边。她的头发透出股皂荚味道,只穿件半臂衫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胖,才换上衣服就微湿了。
“爹爹去那船上做什么?”谭香拖着木屐也要去,却被石头拉住了。
她闻到石头口中一股鱼香味,不禁开了笑脸。石头也笑,眼角余光瞟着船帮。
许久,谭老爹出了船舱。那船毫无留恋的划走了。
他对孩子们晃晃手,嶙峋面颊留着点感慨。
“石头,天色不早,我送你回庵中去吧。”他不由分说地拨了拨石头。孩子欣然从命。
不过十岁出头,这孩子就好像能读懂人心。他并不问老爹山九那茬子事,只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瓶中的萤火如金色的花,照亮了黑夜里的路。
此时若从高处俯瞰,断桥村的百家灯火,也像是一群散落在人间湖边的萤。众人在苦欣中守着小小的光明,在温煦的夜风里,扇着点点的温情。
到了断桥,谭老爹踩着什么,弯腰时被石头扶住。
“老爹,谢谢你。我一个人能走。”石头说。
老爹皱纹加深了,问:“你……你偷偷去县衙上告发了边掌柜,弄来的赏钱请我家阿香吃鱼了吧?”
石头只晃了晃手里瓶子,虫子抖乱如舞。他清澈的眸子,像倒影着明星。
谭老爹没有再问。他不知孩子是如何能抓住把柄给县衙的,也不知县官如何就相信他。
也许是因为他那黑白分明的瞳子?
边家并非好人,石头临走还被克扣了一吊钱。边家只没想到那么快便还给了他。
瓜田里小蟾蜍跳过石头脚背,浅绿色的柔蔓碰到他的脚根。
石头点了点头:“老爹,若他家因为禁令就收了赌局,今天我就会被县官责打的。”
确实,谭老爹想:这孩子不过赌了一次。
他曾经赌过无数次……。他移开目光,问:“石头,你知道我这只手怎么断的指头?”
石头顿了顿,回答:“听阿香说是老爹在战场上杀敌,受了伤。”
谭老爹坐在桥墩,缓缓告诉石头:“那是我扯谎。我从未上过战场。我本来是个手艺人,多年前遇到两个人。一个是段大,一个就是山九……。跟着他们,我学会了赌。我发觉赌博来钱要容易得多,就不再做木工了。日积月累,我的赌技神乎其神,江湖上给我一个‘点金指’的称号。我每天只想要赌,开始还会患得患失,可因为老赢,后来就根本不再去想赌局之外的事情了。我们混到杭州,段大哥开赌坊,山九拉客,我就充作客人在内常驻。那些年,我眼看着一个个高手疯迷成魔,一个个财主倾家荡产。可我没心肝,连眼皮都不眨。我想,输的人就是活该。我从不想到自己有天输掉,也会和他们一样惨。我年过四十,娶了一个江北逃难来的姑娘。她长得虽胖,可笑起来眼睛里能开花。这时候,我除了赌,还常会想想家里的她。一年,我遇到了一个客人。他是个西域人,没有名字。我轻而易举赢了他。第二年,他又在同一天出现了。我还是赢了他。他一直输,可每年来。直到阿香出生的那一天……”
谭老爹深深吸了口气,面上纹路跟着身子颤动。石头放下了萤火虫瓶:“老爹……?”
谭老爹用手揉搓了下脸面:“我终于输给了。他说自己为了报复,花了五年,因此让我还给他五根手指。就在同一天,我们的赌场遭到了对手的袭击。大哥命丧黄泉……谭香的娘……也因为惊悸死了……唉,这事我从未告诉过阿香,可我就想跟你说说。”
石头听得认真,眼中涌出泪花。谭老爹只觉心口一松。
石头握住了老爹的那只完整的大手,说:“老爹,我会保密的。我要好好想你跟我说的话。告诉了我,你就不必想过去了。我娘有太多的话,就是不肯告诉我……要是她肯说……也就不会那样子苦……”
“石头,你想找你爹吗?”
石头压低声说:“老爹,我倒是想,可哪里能找到?他真来的一天,恐怕也太迟了。”
他站起来拍拍衣裳:“呀,我真要走了,娘还在庵里等我。”
他对谭老爹鞠了半躬,飞快跑了。谭老爹摸摸断指的肉突,发现眼前的夜空净了几层。
深夜里起了大风,谭香打着呼噜。谭老爹想到和山九的对话,睡得不沉。
村落里起了一阵隐隐的喧哗。好像满村的人都在齐声窃窃私语,偏无一人敢大声的。
村头那家的狗在咆哮风里汪汪不停。
老爹起身,依稀听见有儿童的喊声。那声音脆如琉璃,被风打碎了不成气。
他坐了半晌,谭香猛爬起来,揉眼说:“爹,石头喊我去吃鱼呢。”
谭老爹当她做梦,才要回话。
篱笆外起了咚咚的拐杖声,有苍老的声音叫:“谭老爹,谭丫头?”
谭老爹箭似出门,认出是尼姑庵的老尼姑。小尼姑们提着灯笼在她背后,脸色发绿。
“师太,什么事?”
“罪过,罪过!”老尼姑抖着下摆,敲击拐杖。
小尼姑说:“石头娘不见了,石头说去找,也不见了。师傅不放心,来问问你家女孩见着他么?”
谭香钻出窗子:“啊?石头在哪儿?”
老尼道:“没见到?罪过啊罪过。石头娘一直有疯病,石头回来看护,就好些。今日午后,贫尼正在念经,就见她坐在庵门前,跟一个男人说话。你们也知道她从前干什么营生……我一气之下,就骂了她几声,赶走那个男人。她面带愁容,念叨着‘我要去……我要去……’,贫尼也没在意。晚上,她就不见了……”
谭老爹变了脸色道:“男人难道是她认得的?师太,不劳你们女人,我这就寻几个乡亲去找。”
小尼姑说:“石头娘非但跑了,连他家唯一值钱的小木箱都跟着她一块不见了。那个男人我倒是见过。是个扬州来的算命先生,前些日子来过庵中的……”
谭老爹穿好鞋子,取了一个火把,吩咐谭香说:“乖乖,你在家,若石头来了你留住他。”
谭香眼泪汪汪的应着。她因为没有娘,知道一个孩子找不到娘,就会心慌。
她坐在屋里胡思乱想,草屋周围仿佛鬼怪叠出。
她然疑心起今晚见过那条金色的船来。石头是坐上那条船了吗?
她推开门,向湖边跑去。月色之中,她找到一团金黄色光芒。
那是……她听到自己脚下青草折断沙沙响。果然是石头的萤火虫瓶。
“石头?石头?你在哪里?”她惶惑至极,扯着喉咙叫起来。
她再向前走,用萤火虫瓶一照。看到了双孩子的草鞋。
前面就是黑暗的湖。再也没路了。她又叫:“石头,石头?”
杨柳微摇,让她想到吊死鬼还魂。惨白月亮沉在湖中央,像是溺亡的浮尸。
石头呢?石头死了吗?谭香尖叫着跑到水中:“石头,石头?”
她脚下一滑,被快圆石滑入水中,不小心喝了好几口水。
她挣扎着咳嗽起来,哭喊道:“石头,石头?”
她向着月光的所在游去,不断地喊着石头。
她学游水的时候,阿爹说过,没人能在水面下许久的。那么……石头死了?
她手中的萤火虫瓶子脱开了,浮在水面上,不一会儿进了水,沉了下去。
谭香想去抓瓶子,可没力气。她觉得前所未有的恐怖,忘记了石头,只想返回到岸上。
就在这时,水底下有人托了她一把。她惊呼一声,石头的脸浮出了水面。
他领着她拼命划水,逃脱水底的磁力。谭香两脚重的下沉,可是终究被他带回岸上。
她倒在石头的大腿上咳嗽。石头眼睛发直,愣愣看着水面。
“……石头,你怎么啦?你娘呢……?”
“我找不到她。我看到……箱子在水下面。”
谭香没有听懂。老爹的火把,尼姑的灯笼,离他们近了。
谭老爹奔过来,抱着石头:“孩子!孩子?”
孩子的脸上,满是迷惘。他幽幽重复那两句话。他找不到他娘了……可箱子在水下。
老尼姑念叨:“罪过罪过。”
那女子为何在这样的夜晚跳入水中?没有人知道答案。
谭老爹希望石头能哭,但他就是不哭,他只是从怀里拿出一个盛水的瓶子,将湿了的萤火虫倒在湖畔草上。谭香抱着石头不停打战。许久,他拍了拍她。
“石头,我怕你死了。”谭香说。
“我不会死。我一直会活下去。”石头用她才听见的声音说。
那些萤火虫在草中重飞起来。就像孩童们的眼睛。
三天之后,人们在邻村的湖滩边发现一具女尸。天热,尸体烂了,恶臭扑鼻。
尼姑领着石头去认尸,那衣服就是石头娘的。石头磕头,无声呜咽。
谭老爹帮着那孩子将女人埋在村后的林中,陪着他坐到傍晚。
“老爹,我想走。”石头对他说。
谭老爹望着将采来的山花放在纹头的谭香,说:“走吧,我们一起去杭州。有我一口饭,就有你们一口。以后……你叫我爹吧……”
他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断桥村。
谭老爹推着独轮车,石头背着杂物。谭香的手里抱着一只篮子。
出了村口,谭香对石头说:“我可以唱歌吗?”
石头对着老爹笑了笑。老爹道:“唱吧,唱吧。”
谭香就唱了起来。
“油菜开花黄似金,
萝卜开花白如银,
草紫开花满天星,
芝麻开花九莲灯……”
她一直唱到出湖州地界。
石头忍不住回望。他那过去的日子,惟有萤火虫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