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小孩怎么又哭了?”
石头并不辩解,只低头说:“老爷,是我的错。”
掌柜冷笑,大声道:“你可别光说不记。下次你再让老板娘生气,我就不客气了。”
石头微笑:“老爷,小少爷才睡着。”
掌柜金鱼眼一翻:“他睡,你就可以趁机闲着?老太太的药呢?□□养的野种,就是特别贱。我但凡不提醒,你就都不做。当初我怎么会收留你这么个野种呢?人真是不能好心的……”
他说完,摇着头离开,好像为自己的善心,万分的不值。
石头脑袋垂到胸口,等掌柜走远,他才松开拳头,漆黑眸子,泛着泪光。
谭香叫了一声:“石头!”
她忽然觉得石头很孤单,想跟他打声招呼,让他上楼来玩会儿。
石头抬起头,谭香招手。他头一低,并不理她,快步走开。
谭香气闷。她认为金鱼眼掌柜有黑炭那样的儿子,肯定不是好人。而白骨精女人,大概有事没事都会骂人,所以才那么瘦。
错又不在石头。可他们骂的丑死了。石头为何要给这样的人家当仆人?
谭香坐席子上发呆。谭老爹对米贩子说:“边掌柜骂谁呢?”
米贩杀得红光满面,笑道:“还有谁?小仆人石头呗。边掌柜极小气,从没有一个伙计用长的。以前给人家定下的工钱,他鸡毛蒜皮的找茬,每天给扣,月底伙计还要倒欠他的钱呢,如今他用了两个大儿子照顾店里,正好省花销。一年前,有人介绍石头来这里,那孩子不要工钱,只给口饭吃。他才答应了。掌柜的老娘有病在床,小儿子不满周岁,老婆又是个难缠的。我看小石头虽然缺吃少穿,做事比大人还多呢。可是,他们三天两头还是对那孩子打骂,,我们看了都替边家人寒碜。”
谭老爹放下棋子说:“那孩子,脸蛋长得好标致。他爹娘都死了不成?”
谭香凑在老爹边上听。米贩子瞅了眼谭香,咳嗽几声,说:“那孩子和他娘,是五六年前流落到附近断桥村来的。谁也不晓得他爹是谁。他娘大概曾是个美人,可惜疯了。她有时清醒,有时糊涂。发疯的时候,能冬天裸着身子在河水里拼命洗自己,还会把石头打得满脸是血。清醒的时候,她就等在村门口,拉个把男人到她家的草屋里去……,好维持母子糊口……。一年多年,他娘得了脏病,断桥村有个老尼姑收留了她。可石头跟着在尼姑庵吃闲饭,就说不过去。正好,边掌柜托人在附近找仆人,他就来了。他说自己十三岁,你信么?我看他最多十一二岁。”
谭香张大眼睛,似懂非懂。谭老爹拍了拍她,叹口气说:“这孩子倒是怪可怜的。”
“是啊,有这样的娘,孩子能不跟着疯,也不错了。这种女人,大概自己都不知孩子的爹是哪一个,造孽啊。石头要是生在好人家,湖州城的少爷们谁能比得上他?可说来也怪,这孩子就是天生的乖巧勤快,来往边家店的人,心里都喜欢他。譬如村里卖唱的杏花姐儿,就特别疼他。她总说自己和石头的娘差不多,所以在桃李村,她和石头算是亲人。”
谭香眼泪汪汪,她靠紧爹。生怕爹也会变疯得病,那自己怎么办呢?
谭老爹攥着谭香的手,沉默着,半晌再叹口气。
临睡前,谭香告诉他:“阿爹,石头跟我一样,长了好多痱子。他方才在门口,帮我捡木偶呢。”
第二日,谭老爹让谭香在店里玩耍,他到附近村子去卖些木偶。
谭香去楼下找石头,找了一圈都不见人影。她丧气回到屋子,却见石头正光着上身,跪在地板上擦洗。他的前胸后背,一片片痱子,有些地方被抓破了,异常丑陋。
谭香木屐吧唧吧唧,差点滑倒。石头惊呼一声,笑了,好像他许久之前就认识她了。
“你叫阿香啊?”石头问。
谭香惊奇,他怎么知道的?石头猜透她的心思,道:“我听你爹喊你的。”
他擦地板十分仔细,连地板缝隙都用指头套着抹布伸进去擦。
谭香跟在他后边:“石头哥哥,我帮你好不好?”
石头眼睛眯成缝,摇头:“我擦完楼上,还有楼下。你去玩吧,不然我做不完又要挨骂。”
谭香不服气:“我帮你换水。”她用足吃奶的力气,才搬动水桶。
石头见她沮丧,黑眼珠盯着她说:“其实你不必换水桶里的水啦。桶里有块抹布,你拿来给我,再把我手里这块脏的,拿到井旁洗洗就好。”
谭香看他的脸上有副正经八百的神气,似乎让她参与擦地板,就是莫大的光荣。她也很高兴。
她一口气跑下楼,浣洗抹布,跑回屋子,却见石头身旁,多了个年轻姑娘。
那姑娘有颗虎牙,算不上美,声音却如泉水:“……我看到你娘……还跟她说了你在这里,想念着她。她好像没听……我就把你给我的那些铜板都放她手边了。”
“谢谢你,杏花姐。”石头说,他看谭香在门边,就说:“姐,阿香的裙子被扯坏了,你帮着缝补下行么?”
杏花爽快答应。她回头对谭香笑,十足温柔和善,谭香忽然生气。
她丢下抹布,一句话不说。在屋子角落里玩木偶。她把木偶排成一对一对,像个小小的兵阵。
石头和杏花相视一笑。
杏花吞吞吐吐说:“石头,我觉得……那个无锡客人虽然穷……人还不错。我想我这样的……还是早点嫁人算了。其实……其实,明天,我就要去无锡了……你来……”
石头放下抹布,像是吃惊,不过还是跟她出门。谭香悄悄跟着,躲在门板后头偷看。
半是昏暗的走廊里。杏花拿出个纸包,里面有两件小衣裳。
“石头,这是给你做的,我扯了尺蓝夏布。我一直想给你做……但是前些日子我生意不好……。那棉袄就别穿了。还有这件,是我一件旧衣服改的。我只有三件薄衣服,这件最不花哨的。上面虽然有点萱草纹,但是你还小,穿了没人取笑的。”
石头捧着衣服,光点头不说话。
杏花从怀里掏出一吊钱,塞到纸包里,哽咽说:“石头,我走了……就剩下你。这点钱你留着以备万一。万一……万一这里呆不下去,你就跑吧……世上何处没有一口饭吃?好死不如籁活,你那样聪明,我不信你以后没法子。”
“嗯……”石头答应。
谭香听着嘱咐,鼻子酸了,她想自己死去的娘要是活着,就会如此叮嘱自己。
不过石头没有哭,他的眼睛闪亮。
“我走了……石头,长了痱子别乱抓……会破相的。哎,石头,你要是肯服软就好了。你知这家的老板娘为何老看不惯你,她说你无论如何被打骂,从没哭过一次。她恨你不肯服软,才这样找你茬……。”
石头只微微一笑,他捏着杏花的手:“姐,你一路保重。”
他抱了抱杏花。就拿着纸包,转身回到屋里,继续专心擦地板。
谭香正在寻思怎么和他说话,谭老爹背着个大西瓜回来了。
“阿香,好大的西瓜。我半路上遇到个瓜贩,就买了。石头跟我们一起吃!”
石头摇头而笑:“谭大爷,我还要做活。”
谭老爹说:“那你擦完了就过来,我跟你老板娘说好了,让你在我这里半天。”
谭香高兴,爹就是知道自己的心思。
午后,谭老爹切开西瓜,大家一起吃。石头话不多,他丢下的西瓜皮没有剩下一点红壤。
吃完西瓜,谭老爹把西瓜皮都收集起来。满客跑来说:“老爹,洗澡水备好了。”
谭老爹让石头和谭香等他。两盏茶功夫,他上来,对石头撇嘴:“跟我来。”
孩子们跟着他来到另一间屋子,谭老爹对石头说:“孩子,这里面是西瓜皮煮的水,你洗吧。我给你买了痱子药,你洗完了,我来替你擦。棉袄夏天穿不得,我死去的老婆有几件旧衣,我让你替你改了。”
石头一怔,忙说:“多谢老爹,但我已经有了衣服……今天……杏花姐跟我告别时送的。”
谭老爹把谭香拉出去,关上门说:“那你好好洗吧。”
谭老爹拿出一把刀,坐在门口雕起偶人来。谭香蹑手蹑脚的走入屋子。
她靠在大澡盆边上,轻喊了一声:“石头。”
石头从澡盆里伸出埋在水中的头,满脸湿漉漉的。雾气氤氲里,他笑道:“你做什么?”
“我陪你说话。”谭香说。
石头沉默。
谭香说:“我娘死了,就剩下我和爹。我爹脾气大,对我就好。你不想你娘?”
“想……每天都想。你……”石头顿了顿:“我看到三少爷欺负你的时候,正在槐树上坐着。我娘说我是落日的时候出生的。我每天这时都看看落日,心里就想想她。我娘……她……”
石头笑了笑,没说完。谭香一阵没来由的悲哀。
阿爹说:玉在石头里的时候,只能算石头。她所看到这块石头,是玉还是石头?
夜里,有人在附近旅社里弹奏月琴,唱着走调的挂枝儿。贩夫走卒们在前堂笑闹鼎沸。蚊香缭绕在旅店里。住在马棚后草房内的石头,因为上了药,身上清凉一片,他藏好钱,安心睡了觉。
他还不知道,第二天,便是改变命运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