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文功把汤婆子往地上一摔:“他们再来找我,我就不干了。我本来半个身子泡在棺材里,我给人祝寿,以后谁来给我哭丧?下流种子,个个都想着攀高枝。”
汤婆子在地上滚着,滚到苏韧的脚下。苏韧想帮他捡起来,文功喝道:“关你何事?这些下流种子,年纪轻轻,就想着钻营,溜须拍马,无所不为。别当我不知道。快做你们的事去!”
苏韧爬到位置上飞快提笔,众人都不敢出声。文功自己拿了汤婆子,重重关门。
苏韧虽然知道“下流种子”不是专门说他,但手里的笔划,这回真是慢下来了。
不到中午,花园里就有笑闹之声。做官府,是吃皇粮,苏韧这样新来的不敢怠慢,但混老了的人,都晓得皇帝有天地之量,自家奴才多休息半个钟点,对皇帝是无所谓的。
因此,吏部午饭时间不到,不少人就呼朋唤友吃饭去了。方川来叫苏韧:“嘉墨,官员午间休息一个时辰。可我们吏员,中午休息才三刻钟,需快点吃。”
苏韧走到门口,对大家拱手:“各位前辈,小弟嘉墨初来,晚饭万万省不得的。请前辈们赏光,晚上一同去玉珍楼。午饭既然时间短,附近有家面馆,打卤面浇头一流。不如各位前辈跟着小弟屈就一番。”
那几个人纷纷推辞,有说自己带饭的,有说不好意思的
只有方川反帮着苏韧说:“好了,好了,一起去尝尝,热闹热闹。”
最后五人同去了一个小面馆。苏韧来吏部之前几天,对吏部附近的所有菜馆,酒楼,书场,集市都摸了个底。只有妓院他没进去,但每家特色,头牌名字,他也熟谙在胸。那面馆新开,且在巷子里。苏韧也是偶然寻到的。面馆掌勺,是个花甲老阿婆,她上次被苏韧“阿姨,阿姨”哄得眉开眼笑。今天见他真带人来吃,就更高兴,特为给他们足量浇头。苏韧给他和方川都选了大辣。
众人说:“你是江苏人,怎吃下那样辣的?”
方川帮苏韧解释:“他祖母是四川人。”
苏韧眯眼,吃了一口。辣得要命!他两颊上火,差点流出眼泪,不过还是强笑对着方川说:“好吃好吃,只不如郫县的辣酱。”方川直点头,给他又加把辣子。
他们吃完,小跑回去,还多出来一刻钟。方川提议领着苏韧再去看看花园,苏韧就跟着他一起爬上了不高的假山。
苏韧说:“帝京城好,但我们长江沿岸,鱼米之乡,并不疏于此处。”
方川有同感,又说:“你老婆孩子在哪里?”
“在这里。流水兄呢?”
“哎,我出来几年,每逢到年关还要发愁,哪里能把我家那七八口人带到京城来耍?”
苏韧默然,好像为他伤感,许久才说:“你我同乡同僚,一见如故。流水兄单身在京,今后不妨到小弟家里坐坐。和小弟的家人,认个亲。”
方川道谢,苏韧问:“流水兄,我司文大人,有何不适?”
“听说他年轻时爱喝酒,喝多了就伤了胃。你别看文大人这样子,他可是三十多年前成祖年间的探花进士呢。那时他大概才二十岁吧,你想,该有多么风光?”
成祖时期的探花郎?苏韧脑海里浮现出文功的模样。论资排辈,此人十年前,早该到尚书一级了。可是他居然到现在还在吏部当中级官员。
苏韧一想他的脾气,不由笑笑。这样的人怎么能爬上去?他能活到现在,算他命大。
苏韧叹道:“……唉,这世道……。吏部三个司,流水兄,可否给小弟点拨一二?”
方川笑了:“长江有三峡,朝廷有三派。我们当吏员的,只埋头做事。”
“三派?”
“是啊。长江出三峡,激流险滩,令我终身难忘。嘉墨小弟,朝廷风光,毫不逊色。以吏部为例子。第一派,蔡派,全是依附蔡阁老的。文选司郎中林康为首。他是蔡阁老的亲信。这人……离他远点是你造化。我们吏部的实权,大部分控制在他手里。第二派,清派,主要是考功司杨大人为主,他们都是进士出身,和翰林院人往来密切。第三派,中立。譬如我们的尚书大人。你看他什么都玩,什么都不认真,和两派都有点往来,但谁也不得罪。没人敢动尚书,因为他和蔡家,皇帝家都要好。听说,当年老唐王,万岁爷,老蔡阁老,还有他,四人结好,风靡京城。”
吏部尚书冯伦,是当朝驸马。他是皇帝的妹夫,蔡述的姨夫,唐王的姑父。
苏韧知道,要入官场,必须有一本皇朝贵戚录,把每家每户错综复杂的裙带关系摸个滚瓜烂熟。但他来京后,琐事繁多,至今只看了半本的贵戚录。
苏韧说:“那我们的文大人,是科举出身,也算清派?”
“非也。文大人独来独往,和众派都疏远。实在要算,也是个中立派。他从前在各部都混不下去,只有我部的冯尚书能容他。”
苏韧还想问,就听几个人上假山来,还高谈阔论。有一人说:“林康自以为假山造得漂亮,算是他丢给吏部一份礼。其实,此山毫无雅趣,仿佛婢学夫人,矫揉造作,像个乱煤渣堆。”
另几个人也笑。
一个方面浓眉的人,正和苏韧面对面。那人顿时眼色冷冽,沉下了脸,神态倨傲。
苏韧连忙欠身,方川赔笑哈腰道:“杨大人包涵,卑职等即刻下去。”
那杨大人一言不发。苏韧再欠身,跟着方川避开了。
只听杨大人同伴说:“这些小吏,看上去人模人样。但不是科场出身,总难免良心败坏。□□时代禁用吏为显官,后来就有些当年的小吏爬上高位,朝廷的吏治败坏,从此开始。”
“丞相李斯不也是小吏?”“是啊,就是李斯坏掉了大秦国。”
苏韧掐了掐手心,只对方川一笑。
方川到了司门口,才说:“方才那个就是考功司杨大人,名叫杨曙。”
苏韧又一笑。
当晚,苏韧在玉珍楼前和酒足饭饱的同僚们告别。
他站在对面一条灯火阑珊的小巷,呆了半晌。
喧嚣的十丈软红,酒家的一盏红灯,都像是一个梦境。可他如果醒来,就怕一无所有。
苏韧在吏部的第一天,顺利结束。半个多月过去了,他都算顺利。
每天,他总是第三个到,总是第三个走。文大人问话,他不会模棱两可,但绝不第一个答。
他没有差错,没有偏向,不多管闲事。只要公务到他那里,就可以放心。
对文大人,他仅限于公事,绝不嘘寒问暖。苏韧见了谁都笑,只有向文大人,他满脸正色。
他还在想。他想找一个口。长江三峡,毕竟是挡不住长江东流。
就在这时,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在吏部发生了,而且就落在他苏韧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