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淡星稀千门晓
御炉烟袅隐隐飘
扬尘舞蹈
见祥云缥缈
想黄门已到
料应重瞳看了
多应是
念我私情乌鸟
颙望断九重霄
---------【琵琶记·点绛唇】
体堂阁后面的用做更衣间的暖室,一个刚刚出浴,脸上还带着水气的粉色氤氲又怒气冲冲的娇人儿正忿忿地拍着摆设着满满胭脂水粉的梳妆台,噼啪作响。
“你们到底在耍什么阴谋!老祖宗的夜宴我还一口东西都没顾得上吃,就被你们拖到这里来。现在澡也洗了,按照你们要求兔子三瓣嘴的胭脂也抹了,脸也被你们糟蹋成猴子屁股了!你们还是不肯告诉我今天晚上在玩什么鬼把戏吗?”
一个是乾清宫的翠儿丫头,另外一个翠儿唤作“那敏”嬷嬷,印象中不记得哪个宫里头有这样一号人物。两个人把我当作没有知觉的玩偶反复地用以绿豆粉为主要原料制成的护肤剂、西域香水,揉面擦身;再用蜂蜜、玫瑰花瓣等原料制成的洗面奶涂面,用朝廷大臣都难得一见的高级纸膜,轻轻地擦拭;又用羊脂、白色素馨香等原料制成的护肤霜,反复涂抹。最后一道工序是,在脸上扑香粉,画眼线,涂眼影,描青眉,抹“兔子唇”;最最不能容忍的是在我两个脸蛋子上,鼓捣出两块“颊红”来。啊……那么那么俗红……
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于是……我爆发了。
在我怒吼下,两个人顿时呐呐不敢做声。不过翠儿好歹是乾清宫跟我混过这几年的丫头,素来知道我品性,会叫的老虎不咬人,径直把我当纸老虎,脸上马上堆着花儿一样的讨好笑容。“苏麻姑姑,皇上的谕旨,做奴婢的我们死也不敢说啊,不过都是好事,一会您就知道了,我知道菩萨心肠的姑姑不会难为我们这些个当差的。”
怒瞪着她们低着的头,慢慢平息自己的情绪,她说得没错,只不过是在执行皇帝的命令罢了,跟她们斗气有什么用呢。我是一只猫,一只美丽的波斯猫,对着自己催眠,我再也不作一声,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任她们把我当作调色板,以她们认为美丽的方式随意的挥晒着色彩……直到……那件红色为主金色为辅如绣满浮雕一样精美凤纹刺绣的“龙凤合和吉祥服”——大婚婚礼上应该皇后穿的那件吉服映入我的眼睑。全公公正小心的捧着这件值万金的礼服踏进暖室。
温驯的波丝猫立刻化作凶恶的母老虎,“小全子,你们玩得什么花样,我最恨被人蒙在鼓里耍,哪怕他是天皇老子也不行。”我抓住他衣襟,咆哮道。
“请姑姑更衣。”犹如火热的脚掌踢到冰冷僵硬的铁板,这家伙,眼皮低垂,语气恭谨,对我的问话毫无反映。
“请姑姑更衣。”他缓缓给我跪下,施以主子礼,那敏嬷嬷和翠儿丫头看这情形也忙不达迭的跟着匐跪下来。
诡异……平日里我和小全子可谓同事加战友,他是乾清宫的管事太监公公,我是乾清宫的二品婉仪(前明叫淑仪)姑姑。共同侍奉一位主子,我们的关系应该是平等的,就算我是二品官阶,算他上级,他也只需对我行叩首礼,而不需行跪礼啊。
这屋里谜样的气氛让我疑惑,眼波流转,慢慢触及他手上漆盒中那片本不属于我的火红,心口顿时象被烧红的烙铁烫着一般灼热,难道……那人疯了?
在这个万恶的旧社会,皇帝的话就是圣旨,圣旨就等于法律,哦,有个名字叫玉律,凌驾于所有法律上的东西。无产阶级的我(乾清宫西暖阁后密室楠木箱子里的东西不算的话)的怒吼有如淹没在大海的狂涛中。
纵使波斯猫有千般迷惑,万般不愿,被这一小绰可恶的代表封建皇权的爪牙“善意”的欺骗加挟持,我束手就擒乖乖地坐进了一顶外观毫不起眼的红色宫轿,就和我平日去西苑代步的圆顶宫轿那样寻常。坐进去细瞧又发现其中不寻常之处:轿帏以明黄色云缎作底,上面绣着五彩凤凰。喜轿左右两侧设有朱红丝绣帷帘。轿前垂帘,轿里和座套全是红缎绣蓝凤凰,还有五彩云朵、蝙蝠和吉祥花。四周绣葫芦万代花边,寓有多福多寿、子孙万代、繁衍不绝之意。
心底里隐隐约约升起来的不安,现在逐渐清晰,犹如一珠晶亮的露珠滴入平静的湖水,在湖面上生起轮轮涟漪。
看到这阵势,如果再不明白那个疯子要想做什么,我就是傻子了,心里的迷惑如乌云消逝顿时明朗起来。我卓定的坐着,不是还应该手上有苹果什么的么……正在自嘲地想着……吓……一只蓝色的袖子横进来塞我手上两件物事——一只玉如意和一个大红苹果。心下的猜想马上得到证实——他……果真疯了。
“好好拿着它们别掉了,婉仪坐好罗……起轿……”隔着一层帷幔传来那敏嬷嬷的声音。
今日除了当值的宿卫以外,老祖宗特许不当差的宫人内监们可以去慈宁宫看戏赏月。这大晚上的溜出来一行人不往正锣鼓喧天,热闹非凡的隆宗门以西行去,却抬着一舆红顶小轿,在皎洁的月色下匆匆向南而行。凭着全公公那张金子招牌的脸面,居然连个问话的宫人侍卫都没,就这么一溜溜地到了乾清宫后的庭院中。
终于挨到了揭谜底的时刻,正准备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一下皇帝今天抽风,故弄的什么玄虚,一只手掀起了轿帘,我眼里兀地映出片朱红——一张锦帕往我头上罩下,顿时一片黑暗。
事不能忍,忍无再忍。豁地扯下这红头盖,狠狠扔在地上,脚踩着五福临门带细密珍珠流苏璎珞的花盆底子鞋颤颤迈出,解气一般地踩着这盖头端庄的缓缓起身。
“噗、噗、噗”三支箭矢夹带着冷空气,带着微微的哨响凌厉而来,整齐的钉在我轿顶缘子上。吓得我身子一歪,要不是两只胳膊从旁边伸来架住了我,险险差点以最难看的“□□”状往前跌去。
“哦,婉仪是蒙古族,我这老婆子倒忘了。这射三箭啊是我们旗下人的婚俗规矩,为的是赶走黑煞神以确保平安,代表以后即或做了娘娘了,也应以夫为纲,犯错也要接受万岁爷的惩罚。呵呵……看万岁爷真好身手啊,三箭齐中。”旁边的那敏嬷嬷解释着满族婚俗,临时充当着喜娘,边说着又把那盖头往我头上罩。我气恼已极,准备再一次扯开这个让我眼盲的东西,和嬷嬷做着拉锯战。
“她若乖乖听你们话,那就不是朕的姑姑了,由着她去罢。”冷冷的语气活象这一切只是演戏给人看的闹剧。
明月皎皎,星儿稀稀,御炉烟袅隐隐飘。站在那丹陛中央的玉一般尊贵的人儿,已换上和我身上那件配对的金红二色绣满龙纹的吉服正是当今皇帝陛下。
往四周往去,寂静的空间“红压压”地……对,不是“黑压压”地从庭院下面到丹陛,平地上,台阶上跪满了内监宫娥。深色的夹袍上居然都套着喜庆的红马褂。这宫院中的树、花、鼎、仙鹤、帷幔、帘、柱子……都装饰着喜庆的红、金二色,本来尊贵已极的宫殿顿时变做红的喜庆海洋。
梅香和玉兰两个大丫头打扮得活象两个女阿福,一身的水红缎夹衫佩搭着右纫紫红缎子襟褂。两个卖友投敌的家伙立即上前接过我手持一路的苹果核(实在太饿了,被折腾了一晚上呢)和如意,又递来一只景泰蓝宝瓶,一边一个搀扶着手捧宝瓶的我,在手执珠灯的女官导引下,经西隔扇,来到乾清宫西暖阁的丹陛前。
带着秋意菊香的微风轻起,撩起了那尊贵的人身上绯红色的外袍,玄烨在上面安静等候如一尊巍峨的金刚,又象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我步步行去。
“新娘子过盆火——以后日子红红又火火。”
“新娘子过苹果——以后日子快快乐乐。”
“新娘子过马鞍——以后日子平平又安安。”
万能的那敏嬷嬷做起了司仪,在我耳边高声唱颂着吉祥喜语。我如一个穿着盛装的芭比娃娃,游移在华美又朦胧的梦里,被两个喜娘架着,梦游一般迈过了象征寓意平安吉祥的火盆、苹果、马鞍,终于……到了暖室丹陛的最上面,和玄烨并肩站到了一起。
他一直站在那里,淡淡不语,象已等候千年。深邃的目光把我从上到下端详了一遍,直到瞅见玉兰手中的苹果核,嘴角扯出了一抹瞬间闪过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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