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径嘉善路的网红麻辣烫店,桐竹和凤栖选好了各自的菜品入座,食客特别多,弯弯曲曲的长队排到了街头。
桐竹母亲家的后山长满绿竹,一口百年老井边种有三棵高大挺拔的梧桐树,遮天避地。向来喜欢文学诗词的母亲余生只想陪伴三棵梧桐老去,爱屋及乌的父亲自然也愿追随左右,老死林泉。
桐竹父亲祖上留下的房产,拆迁后得到的补助大部分拿来给桐竹姊妹俩在嘉善路上买了这个临街店铺和店铺上一套两室两厅的复式楼,余款又在芳径老家建了个带超大院子的乡间别墅,从此教书育人,耕读余生。
桐竹自小爱茶,大学毕业后在自家铺子里经营起了淳风茶舍,生意还算兴隆。如今刚刚大学毕业的妹妹韩双鹊正帮着她打理茶舍,她则腾出时间来寻山访茶,走马观花。
沈凤栖也介绍说自己的父亲是一名中学老师,母亲是英语老师,凤栖和凤冈两姊弟从小和父母生活在一个叫礼溪的乡村。礼溪没有梧桐树却有成片成片的马尾松和百年香樟环绕,山花满冈竹林遍地,那里土地肥沃,水流成河。
两人吃饱喝足继续行路,嘉善路的两边不是司空见惯的法梧,而是高大挺拔的复羽叶栾树。走近淳风茶舍,旁边有一小片绿竹,阳光穿过竹林斑斑驳驳地洒在积满落叶的地上。
双鹊从大大的落地玻璃橱窗内瞧见她们,推开吊着铃铛的木门笑脸相迎,这个阳光爽朗的姑娘,她的美和桐竹不太一样,双鹊像光辉耀眼的太阳,是一种直截了当的美,而姐姐桐竹则更像月亮般静静地散发着柔和的光晕,颇得幽远之美。
凤栖记得在某个琴馆的古琴雅集上第一次见到桐竹便在心底暗暗惊叹,静女其姝。这大概就是诗经《卫风·硕人》里所描写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茶舍进门是个斗室,墙上挂着宋徽宗的《文会图》。斗室左侧是二十平米左右的空间,摆放着主桌,供茶室主人和主人的朋友们聚茶寒暄,偶尔也请散客喝茶。
落地玻璃窗的位置被做成了榻榻米小隔断间,可容纳四五人喝茶聊天。主桌右面是间半封闭半开放操作台,这是个忙碌的空间,备器、量茶、烧水、茶具消毒和各种洗洗刷刷都在这里完成。
主背景墙上是《陆羽烹茶图》,比起烹茶图,凤栖更喜欢画中的藏诗:「山中茅屋是谁家?兀坐闲吟到日斜(xiá)。俗客不来山鸟散,呼童汲水煮新茶。」
主桌对面靠墙放着博古架,架上所有茶品和紫砂壶都明码标价整整齐齐置放于上。
穿过窄廊是间六人榻榻米茶室,清雅的桌布搭配一套老瓷茶具,一小盆菖蒲把整个茶屋衬托的禅意雅致,墙上是北宋董源的《潇湘图》,玻璃幕墙垂着深色竹帘,整个茶空间布置得形简色雅。
每个茶室包房以挂画来取名,潇湘厅右边有五六级台阶通往下沉式空间,下沉空间有可容纳二十多人的一间大茶厅,因墙头挂有文征明的《惠山茶会图》,故名惠山厅,惠山厅后面是盥洗室。
下沉空间还有座古色古香的小木梯,通往的是一间书房兼古琴室和两间四人茶室,挂有《斗茶图卷》的斗茶厅和挂着《童嬉图》的童嬉厅正对着书房和储藏室,中间的走廊通向后院。
二十平米左右的后院子里种满各色花草,墙上爬了不少地锦和凌霄花,茶客可以在天气不热时预约来喝露天茶。除了开阔的古琴室里有满书架的古书外,木梯下腾出的空间也全用来摆了满满一墙古典书籍,桐竹姊妹和她们父母一样乐于读书。
这个周末的茶客尤其多,落地玻璃那间啜茗厅、潇湘厅、惠山厅和露天院子都高朋满座,谈笑风生。第二波童嬉厅和斗茶厅的预约客人正在赶来的路上。
古琴室内有人在弹吴兆基版的《石上流泉》,古朴淡雅的琴声与茶室相得益彰。
韩双鹊和她的好友林雪景正忙着给茶客们递茶送水。桐竹和凤栖坐在主桌上煮着泡过几道的老寿眉,茶香四溢穿堂过室。
桐竹告诉忙里得闲的妹妹双鹊说给她报了个附近的古琴班,下周六上午要和凤栖同班同学了。
凤栖和桐竹前脚刚从万壑山馆迈出,石桓亭后脚就跟进,和往常一样,他是来找弘庭梧对弈,石弘两人总是棋逢对手难分胜负,不仅在棋艺上,书法上也难分伯仲,他俩是好友兼师兄弟,曾拜在同一书法名师门下多年,弘庭梧善弹琴,石桓亭精山水画,万壑山馆里所有挂画皆出于其手。
石桓亭一入堂来,见众多陌生面孔谈东论西的,他便掩门进入书房,走到书案对面,瞧见几个大字「凤随天风下,暮栖梧桐枝」,心里赞了句:“好字!”然后自顾自走到角落的水池里洗笔,另索宣纸写起王维的《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弘庭梧上完课出来,与茶桌众人攀谈一会便进了书房,见自己早上写的「凤随天风下」后面被续上了「暮栖梧桐枝」,便对石桓亭说:“多日不见,风格竟有变,还生出了些女儿态,这是何故?”
石桓亭不明就里:“此话怎讲?”
弘庭梧拿起案上的宣纸指着「暮栖梧桐枝」问石桓亭:“不是你写的?”
石桓亭摇摇头:“非也。怎么,也不是你的手笔?”
弘庭梧说:“我只写了「凤随天风下」四个字,「暮栖梧桐枝」却另有其人。”
石桓亭惊奇地又看了一遍说:“方才不及细看,此人功底似乎不在你我二人之下。”
“看来是有高人到访,可惜失之交臂。”
“门外茶桌里有没有?”石桓亭说完下意识隔着玻璃门往茶桌方向望了望。
“刚才攀谈间未见奇人。”
“人不可貌相。”
弘庭梧拿起手机传了条信息让卢灵秋访问一下谁人在书房留了笔墨。卢教务很快便回复无人留墨,不过她交代说此前有两位不速之客造访,曾在书房盘桓了一阵。弘庭梧问状貌如何?卢灵秋说两人气质超群,腹有诗书。
卢教务没多久又补充了一条微信说其中一位叫沈凤栖的下周六会过来学琴,另一位经营了一家淳风茶舍,就在建国西路和嘉善路交叉口附近。
弘庭梧心里一阵暗喜,立即邀石桓亭陪同前去茶舍一探究竟。十几分钟后两人走到淳风茶舍门口按下门铃,沈凤栖起身开门的一瞬正与弘庭梧四目相对,惊诧了一瞬,此人不正是普陀山所遇的白衣弹琴之人么。
凤栖微笑着把两人迎进来,双鹊见有客便从走廊处走过来招呼:“你们好,请问有预约吗?”
弘庭梧看着沈凤栖说:“没有。”
双鹊又问:“两位吗?”
石桓亭说:“两位,就喝你们桌上煮的老寿眉,帮忙准备茶具,我们自己煮。”
双鹊不无遗憾地告知:“除了书房,所有楼上楼下包括后花园都客满了,周末喝茶的人比较多,需要提前预约的。”
“那我们就在书房喝茶。”弘庭梧说。
“好的,请跟我来。”双鹊把客人带上楼引入书房。
“古琴可以弹吗?”弘庭梧见古琴桌上摆放了一张仲尼琴问道。
“当然可以,请稍等片刻,我去取茶器。”双鹊说完下楼去了。
弘庭梧和石桓亭在临近窗台的茶桌前相对坐下。
“这么个好地方就在眼皮底下,居然第一次到访。”石桓亭观赏着桌上的菖蒲小盆景说了句。
“友人多次提及此处,都不曾到访。”弘庭梧说。
“可有判定何人续你笔墨?”
“我料开门者便是。”
“虽一介女子,字里却流露英俊潇洒之气,难得!”
“笔墨里和刚才进门见到的本人,有着相同的气质,所以判定是她无误。”弘庭梧说完起身坐到琴桌上,调了调弦弹起《洞庭秋思》来。
双鹊轻声步入,把一应茶具摆放停当虚掩了门出来,下楼坐到主桌上对凤栖和桐竹说:“哪里来的两位神仙人物,不但相貌一流,琴也是难得一闻,要我说不如拜他为师。”
雪景也从阶前走来寻问弹琴者谁?双鹊说有两位神仙刚下凡来到我们茶舍,即便不是神仙也必是人中龙凤。雪景于是想一睹神仙真容,决定稍后添水的活由她代劳。凤栖和桐竹忍不住都笑了。
等花园的茶客结账离开,桐竹便邀凤栖去赏快要过花期的月见草和白晶菊,两盆叶丛浓绿的绣球像白玉团般一蒂千花,特别引人注目。风和日丽,琴房传来清微淡远的《水仙操》,古朴清雅、发人幽思。
桐竹麻利地修剪着菖蒲枝头上发黄的枝尖,这些菖蒲都是她从山上挖来的,长势喜人,还有绿苔,移植到城市里也没有水土不服。「本是山野物,今日案头芳。」
凤栖的老家礼溪有一口泉水井,村民们家家户户都要来取水日用,泉井周围长满了上百年的菖蒲,那片菖蒲可比起眼前这院子里的肥茂多了,说下次回去要多带一些给桐竹做盆景。
花园里的雀梅、榆树和南天竹一株株都斜展横出、疏密有致,别有一番雅致,尤其是角落那盆雀梅,树姿苍劲古雅,古色古香。放在哪哪里的气质都要被改变。
桐竹提议稍晚点去菜市场买菜到楼上她家做晚饭,凤栖未置可否,她的大部分心思都放在听琴上,弘庭梧的琴声发人省思,闻其音声知其雅意。
雪景估摸着到添水的时间,二话不说提了把日本老铁壶敲门入屋,见窗边坐着两位儒雅的先生,走进一看,果真神清气爽令人如沐春风,雪景换水壶的当儿石桓亭问她:“桌上的石菖蒲我可以买走吗?”
“这些菖蒲本是主人云游期间从山上不远万里运回的心头之爱,按理说不出售,不过若遇有缘之人主人便欣然相赠。”雪景礼貌地解释说。
“可否请茶舍主人到此一叙?”石桓亭问。
“我这就去请,稍等。”雪景说完转身出门去了后院。
桐竹得知凤栖与书房弹琴者在普陀山早有一面之缘,就请她陪着一同前去结识,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书房。
两男两女对坐于矮茶桌并互报姓名,弘庭梧听说沈凤栖的大名来自于凤栖梧桐时更确定那几个字就是她留下的。
凤栖话不多,多以张桐竹为主自己居次,弘庭梧问什么就答什么,也不主动攀谈,她眼睛里流露出的慧黠和通透叫弘庭梧心情分外愉悦,见她十指修长,寻思着不知是秦韬玉的“一双十指玉纤纤,不是风流物不拈”更衬她的玉指,还是韩偓的“腕白肤红玉笋芽,调琴抽线露尖斜”更恰当,所幸这双手将用来弹古琴,没有被浪费。
在弘庭梧眼里,张桐竹的美仿若丝绸一般柔顺光洁,而沈凤栖的美好比棉麻一样低调有质感,那是来自生命本质的美,笃定而沉静。
桐竹把盏分茶时对石桓亭说:“桌上的菖蒲是从雁荡山采回的,石先生若不嫌弃就以此相赠,后院有更多品种可供选择,不管看上哪盆或哪几盆皆随意带走。”
石桓亭说:“既是姑娘苦心经营,岂有夺人所好之理。”
桐竹说:“红粉赠佳人,宝剑配英雄,菖蒲能得遇先生,也算是物尽其用。”
石桓亭笑着说:“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愿留笔墨以报姑娘割爱之举。”
桐竹遂起身为其展砚铺纸于案,弘庭梧与沈凤栖相继移步于前,石桓亭提笔写了首皎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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