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死亡只能定性为一次意外事故,他的父亲母亲,不能穿着警服,以因公殉职的烈士身份下葬。
他最后只能为父亲挑了一件雪白的衬衫,那件衬衫是他们家落寞后,他父亲仅购置过的最好的一件衣服。
而他的母亲穿着黎妙娟亲手缝制的旗袍——女警司没能由警车长鸣着送葬,但她走的那一天,除了同事之外,来了很多她生前帮助过的穷人、富人、犯人、受害人……
她对每一个生命都是平等的,她从未戴着有色眼镜,去歧视过任何一个人的灵魂。她永远都愿意把手伸给在泥潭里挣扎着的人们,只要那些人还愿意回头。
因此,她得到了他们全部的尊重。
但她直到入土,她也没有得到真相的尘埃落定。
谢清呈便亲自去查了。
尽管他还非常年轻,是个中学生,尽管他得到的线索很有限……他还是不肯放弃追踪,他把所有空余的时间都用在了调查父母死亡原因这件事情上。
然后,或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吧。
他从警局的一个叔叔那里,探到了他父母在出车祸之前,曾去过一趟燕州最鱼龙混杂的一家夜场。
“具体做了什么,见了谁,那都是秘密了,大家都不太清楚,不过那之后不久,上级就收到了群众举报,说他们俩贪污受贿,还拿出了一些证据……尽管证据链不足够支撑举报内容,不排除有栽赃陷害的可能,但那段时间不是严打吗?他们就还是被再一次降职调岗了。”
“他们俩这几年一共被停调了两次,前前后后加起来,参与未结的大案子有几十个,里面牵扯了上百号人物,要往下算,上千号人物也说不定,这上千个人又有上万重关系。真要无头苍蝇似的去一一调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叔叔拍了拍谢清呈:“别想那么多了孩子。还有我们呢。这些事情,交给我们去找一个真相。”
但谢清呈不知道如果靠着他们,他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等到真相。亦或者,他根本也等不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所以他在寒假时安顿好了妹妹,独自一人前往燕州,前往那个叔叔提到过的夜总会。
他想顺着这条线索找寻下去。
意外就在那时候发生了。
他原本联系了一个好不容易知道点情况的服务生,对方尽管很慌张,但到底良心未泯,见孩子实在太可怜,便答应周末的下午两人在某胡同口的小火锅馆子见面。
——“我也不知道具体见的是谁,他们来的神神秘秘,连我们老大都不太清楚状况。不过我是负责那个包间卫生打扫的,他们走了之后,我在里面找到了一只耳环……你可以来看一看是不是你母亲的,如果不是,那或许就属于她见的那个人……”
服务生在和谢清呈见面前,还好心地给他提前发了一张彩信照片。
那时候的诺基亚手机收彩信不是特别快,要一点点地下载。等照片下载完毕后,谢清呈坐在马路牙子口,点开一看——
那是一枚造型非常古怪的耳环。
耳环纯金色,很秀气,骨头十字架形状,中间有一个圆环,圆环的中心镶嵌着一枚血红色的碎钻,碎钻周围绕着三个字母:rip
安息的意思。
尽管那时候的手机彩信清晰度非常寒碜,堪称av画质,但这枚耳饰的精致程度还是穿屏而出,它的做工精湛考究,绝不是地摊上随意买的小玩意儿,而正常的情况下,诸如周大福老凤祥之类的金饰名店,又绝不可能会生产这种莫名其妙的饰品造型。
它很有可能是当事人定制的。
耳钉和别的东西不一样,它的钉针长期接触当事人的耳洞,上面会磨蹭到主人的汗液,分泌物,甚至是皮肤组织,如果把这耳钉带回去给郑敬风做检测,或许整个案件的调查都能取得一些眉目。
“实不相瞒,我这人确实挺爱贪便宜,我不是个好人。我捡到这枚耳环,本来是打算拿它卖点钱的,所以一直没有交给领班,但那天我听到你在那边和领班说话……我觉得或许还是把这耳环交给你更好。”
“没啥……我妈也去得早,我都明白的。”
——
这两段文字,成了那个服务员给谢清呈留下的最后消息。
谢清呈下午还没到他们约定见面的火锅店,就看到冲天的火光烧起来,围观的人像潮水一样,声浪和热浪冲击着他的心腔。他冲过去,吓着了好几个老大妈老大爷。
“哎哟,小伙子挤什么呢这是。”
“太冒失了,这谁家孩子……”
其他的话谢清呈再没有听进去了,他站在了围观人群的最前面,再往前就是警察拉起的警戒线。他看到消防从里面抬出几具尸体,高压喷头冲着那燃烧着的火锅店不断浇淋……
他僵硬地站在那边,眼中映着熊熊烈火。
他知道,自己已经来迟了。
而更可怕的是,当救援结束,烈火熄灭,他亲眼看着那一具又一具包裹着遗骸的苍白色尸体袋被抬出来。瞬间,谢清呈受到了强烈的负罪感冲击,那种感觉就像山林之虎向他呼啸着奔来,在他的心脏上重击,在他的耳廓旁咆哮。
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调查是那么的幼稚、简单、没有意义,甚至是,祸害他人——他觉得每一具尸体都是因为他而成。
他在马路口瘫坐下去,抱着肩头,汗涔涔的掌心里紧攥着的,是那个储存着耳饰照片的诺基亚手机。
他太绝望了,内心受到的谴责太重,他低着头,坐在马路牙子口,像离了魂。
因此他没有注意到,在人群已陆续散去的街头,有一辆黑色的套牌私家车,里面坐着个戴着棒球帽的络腮胡子,正点了根烟,幽幽地看着他。
当他终于起身,默默地离开这一片废墟场时,那辆私家车也跟着启动了,一路随着他上了公交,往外环的住处驶去。
谢清呈下了车,还要走一段路才能回到他居住的宾馆,他的钱不多,得省着花,所以住的地方又破又偏。零几年的时候燕州的监控摄像头还没有那么密集,尤其外环地方,盲区是很多的。
络腮胡子在黑沉沉的夜色中,扯了扯自己的棒球帽,一口将烟屁股啐了,握住方向盘猛踩油门,车灯炫目,他在刺耳的引擎声中,朝着谢清呈的背影直撞而去——!!
死寂。
“我出了场车祸。”积水的摄影棚里,谢清呈对贺予说,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完整地揭开自己许久未曾触碰的伤疤,“那个人原本应该是把我撞死之后清理尸体的,但我在最后的时候觉察到了他,躲开了一些,没有当场毙命。”
“车轮在我的腿上来回碾压,我看到他想下车……”
“可这时候附近工地有一群人下了班,结伴回来,正好路过这里——那个男人于是逃逸了,他来不及把我搬运到车上去,只在临走时拿走了我的手机。”
“再后来,我被那些职工送去了医院……医生当时就下了病危通知书。我模糊中醒来过几次,却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谢清呈轻描淡写道,“我那时候已经知道,自己快死了。”
他把自己的痛苦和濒死都说的非常的寡淡,好像那根本不算什么事。
谢清呈的目光是直到最后,他提了一个长者的名字之后,才有了些触动的。
他说:“就在我等死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人。”
——
“秦慈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