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起,一身仙袍、装饰离奇的陈轸在老相傅柏灌、太子修鱼的陪护下步入蜀宫,觐见开明王芦子。
大巫祝陪坐王侧。
开明王芦子瞪起两眼,将陈轸上下打量许久,看向大巫祝。
大巫祝两道犀利的目光死死盯在他的肚腩上。
陈轸两眼微闭,两道细缝无视大巫祝,只是斜睨芦子。
“听闻你是女几山仙人崆峒子?”芦子发问。
“正是。”
“敢问仙人高龄几何?”
“高龄不敢。小仙不过虚历三百二十又五度春秋。”
“啊?”芦子目瞪口呆,“你是说,三百二十又五岁?”
“正是。”
芦子吸口长气,转向大巫祝。
大巫祝的目光从陈轸的肚腩上收回,直射陈轸眼睛,陡然出声,声音犀利:“上仙可是居住女几之山?”
“正是。”
“上仙既居女几之山,何又叫作崆峒子?”
“此事说来话长,”陈轸将郢都所遇之苍梧子旧事稍加夸张,娓娓道来,“小仙本为荆山人氏,出生那年,楚庄王新立,又五年,父母双亡,小仙伤悲欲绝,泣哭十日,声震旷野,惊动一个异人,就是先师,女几山真人。真人携小仙一路西行,至女几山深处,习练仙道,得养生妙术,历两个甲子一百二十春秋,真人乘风远去,小仙功力不逮,飞升不起,遂沿地脉循先师之气至崆峒山,在先师真气销匿处结草而居,又历一百春秋。”
“真人哪!”芦子嗟叹一声,又吸一口长气,两眼眨也不眨,不无叹服地盯视陈轸。
“可在本巫眼里,”大巫祝声色不动,不依不饶,“上仙怎么就不像是个仙人呢?”
“敢问巫祝,何出此言?”
大巫祝迸出一声冷笑:“修仙之人无不仙风道骨,饥餐宇宙精气,渴啜天地甘露,反观上仙,一身俗气,通体肉膘,根本不是仙人!”声音陡然严厉,一震几案,“大胆刁民,竟敢冒充上仙,蒙骗大王,欺我大蜀无人耶?”
“哈哈哈哈!”陈轸爆出长笑,拍拍隆起的肚腩,转对相傅、太子抖抖肩膀,“看来大蜀果真无人也!”
“此话怎讲?”大巫祝厉声喝问。
“天地博大,宇宙万象,皆在一个易字。易者,变也;变者,化也;化者,天地之道也。道本为一,一分阴阳双体,双体化而出四象,四象出而生八卦,八卦生而衍六十四卦,卦卦皆有互因互果,互变互化,方出博大天地,万象宇宙。至于人道修仙,自当与天地契合。天地既有万千之化,人道何无?人道既有万千变化,仙道何无?”
陈轸于眨眼间辩出这些理来,莫说芦子诸人,即使大巫祝,心头也是一震,愣怔有顷,略略抱拳,语气稍有放缓:“修仙之道,共有多少?”
“道者,经由之途也。据小仙所知,仙有天仙、地仙、人仙三种,每种又有三万六千六百六十六道入门。”陈轸语气极是肯定,显然毋庸置疑。
“这??”倒是大巫祝见识不够,傻眼了,咂吧几下嘴皮子,“敢问上仙所修何仙,所由何道?”
“小仙初修地仙,经由气道入门,后修人仙,经由谷道入门。”
陈轸胡乱应对,倒也滴水不漏,大巫祝皱会儿眉头,抬头又问:“何为谷道?”
“就是这个,”陈轸拍拍自己的肚腩子,“食五谷,饮陈酿。”
食谷饮酿,于仙道为匪夷所思之事,但出自陈轸之口,味道竟就两样了。大巫祝鼻子眼儿全不信,却又辩陈轸不过,气得干瞪眼,却想不到合适的说辞回击。
“上仙此来敝邦,”开明王显然是完全听信了,真诚地拱手,“实乃敝邦之幸。芦子粗鄙,敢问上仙,可有教芦子之处?”
“小仙不敢,”陈轸回过一礼,“只是小仙近日出游,远远望见一座山顶祥云笼罩,百鸟盘旋,深以为奇,遂近前探视,果在一山溪中邂逅一名奇异女子??”刻意顿住。
“哦?”开明王倾身问道,“上仙快讲,那女子在做何事?”
“那女子正在溪中沐浴。”
“你看到了?”
“不仅看到了,还将她的裸身作出一画。”
开明王吸口长气:“你画她时,她不晓得?”
“晓得,晓得,是她央求小仙画的。”
“啊?”开明王愕然,“她不惧羞耻了?”
“在人界有羞耻,在我们仙界,没有羞耻。”
“后来呢?”开明王显然对此故事着迷了。
“待小仙画好,那女子求小仙将此画送往成都,小仙正是为此觐见大王。”
“那??”开明王的呼吸紧促起来,“此画可在?”
陈轸看向周围诸人,芦子会意,吩咐相傅、太子及身边宫人尽皆出去,只有大巫祝端坐不动。
“此地无外人了,请上仙出画。”
陈轸的目光看向大巫祝。
开明王略一迟疑,冲大巫祝抱拳:“也请神巫暂避。”
大巫祝狠盯陈轸一眼,大步跨出。
看到殿中再无他人,陈轸从袖中摸出画轴,起立,展开,以身做挂架,将画正对开明王悬挂。
“苍天哪!”开明王看得真切,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回过神来,“扑通”跪地,手抚画面,泪流满面,语不成声,“是??是??我的孔雀爱妃啊,苍天哪!”
开明王号哭一阵,陡地抢过那画,揉去泪水,细细审去,大惊:“上仙,爱妃她??这是在哭呀!看她的脚??怎会有根锁链呢?”
“唉,”陈轸吟出一声抑扬顿挫、富有乐感的长叹,捋一把长长的雪白假胡子,语气沉重,“说来话就长了。那女子一见小仙,涕泪涟涟,向小仙哭诉身世,说她本是陇山山神之女,托身孔雀。大王年轻时,有次打陇山经过,她刚巧从大王头顶飞过。想是大王威仪不凡,孔雀在大王头顶盘旋,一路尾随大王,越看越爱慕,真正是一见钟情啊。后来,大王离开陇山,孔雀求告山神父亲成全她的心愿,山神死活不肯。无奈之下,孔雀哭求其母,其母只此一女,只好含泪说出实情,非你父不成全你,是你不能嫁给蜀王呀。她问因由,其母说,你是陇山之精,非陇山水土滋养,不可活也。孔雀闻言伤悲,自此得下相思病,山神用尽办法,其病不轻反重。眼见孔雀奄奄一息,山神只得成全,施法让她变身人间少女,派数灵护送她至成都,要她起誓,她必须在一年之内回归陇山,若是不回,她就会生病,客死他乡,再也回不到陇山了。孔雀一一应允。后来诸事,大王也都晓得了。”
与大巫祝所言相比,陈轸讲出的孔雀王妃前身故事更是有鼻子有眼,切近情理,开明王越听越信服,悲从爱中来,“孔雀啊,我的爱妃啊”,一声接一声,哭了个稀里哗啦。
“大王呀,”陈轸任他悲哭一阵子,导入正题,“你可想知晓孔雀王妃现在何处,因何涕泣,脚上因何有链吗?”
一语惊醒开明王,芦子猛地止住号啕,含泪急问:“上仙快讲!”
“孔雀王妃仙逝后,一缕精魂离开肉身,袅袅升空,径投陇山。行至白龙水,王妃口渴,欲饮水,不料撞到白龙水怪,那怪贪她貌美,强掳她身,囚于??”陈轸再次顿住,轻轻摇头。
“囚于何处了?”开明王急不可待。
“就囚在小仙作画处。附近有处深潭,潭下有个宫城,白龙水怪掳她至此,日日威逼她成亲,可王妃心系大王,宁死不从。白龙水怪急切不得,就将她用铁链锁在潭边,使虾兵蟹将日夜看守,不许她擅走一步。”
“我的??我的好爱妃呀??”开明王顿足捶胸,号啕又哭。
“大王呀,”陈轸火上浇油,“孔雀王妃在那潭水里受苦受难,度日如年,无时不在想念大王哪!”
开明王擦把泪水,一把抓住陈轸胳膊:“请问上仙,可否记得那个处所?”
“记得,记得,小仙全都印在心里头呢。”
“这就引本王前去,看本王??捣碎它的宫城,活捉那怪,剥去它的皮,抽掉它的筋!”
“好倒是好,不过??”
“不过什么?”
“欲去此处,须得经由苴地,可那苴侯??”
开明王两眼一瞪,朝几案上猛震一拳:“什么苴侯?他是本王所封,本王欲去何处,看他敢说半个不字!”
“唉,大王有所不知,”陈轸摇头叹道,“若在过去,大王借路,苴侯不敢不从,但今日不成了。听老相傅说,苴侯为王位之事对大王早有怨言,前几年大王使人前往陇山担土,苴侯非但不听命,反倒密结巴人,反攻大王。”又压低声音,“这且不说,据小仙探知,那苴侯又与白龙水怪结作同盟了。白龙水怪探知大王与王妃有恋情,恐惧大王前去营救,托梦于苴侯,要他万不可放大王过来,如若不然,就率虾兵蟹将冲毁他的王国,苴侯一则害怕,二则也对大王不满,就与他订下盟约了。”
“葭萌,”开明王从牙缝里挤道,“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本王看在父王、母后面上,一再让你,你却得寸进尺,吃里爬外,看本王??”朝几案又是一拳,朝外大喝,“来人!”
殿下修鱼、相傅柏灌应声而入。
“听诏!”开明王一字一顿,“苴侯葭萌无视王尊,暗结水怪欺我爱妃,本王忍无可忍,自今日起,废去葭萌苴侯封号,起五丁十万,荡平苴地,营救爱妃!”
修鱼、柏灌长吸一口气,不无叹服地看一眼陈轸,叩首于地:“(儿)臣遵旨!”
就在开明王颁诏废掉苴侯封号,起举国之兵杀气腾腾地杀向苴地、营救王妃时,秦都咸阳一如既往,看不出一丝异常。
咸阳人中,最失落的莫过于公子卬。
自陈轸走后,公子卬听其所言,更名魏章,几番捎信求见紫云公主,均被拒之门外。无奈之下,公子卬只好前往太傅府求见嬴虔。
自陈轸走后,嬴虔耳聋日甚,人也越发糊涂了。之前陈轸曾经引见他来过太傅府,照理说已是熟人,但此时的老太傅既听不清他说什么,也记不起他是何人。公子卬枉自解释半晌,最终苦笑一声,别过家宰,讪讪而去。
回到府中,公子卬思前想后,越想越觉得失落和悲凉。遍观秦境,没有一个能够交流的人。作为魏国降将,秦国大夫中几乎没人瞧得起他,只有公子疾偶尔过来看望,却也是无话可说。秦王似是把他忘了,迄今仍旧没有给他名分。众人各有忙碌,只有他一天到晚无事可做。虽说有陈轸留下的厚实底子,暂时不愁吃喝,但生性喜欢热闹的他竟然连个朝也不能去上,让他憋闷无比。有时难受至极,公子卬甚至想过挥剑自尽。偏又时过境迁,血气尽失,此时的他,尽管照样能够把剑架到脖颈上,却再也鼓不起闭目一挥的勇气。
苦闷数日,公子卬在大街上偶遇张仪回府车驾,陡然想到陈轸所言,精神一提,尾随而去。
“主公,魏章求见。”小顺儿禀道。
“魏章?”张仪一怔,“魏章是??”
“就是那个草包将军呀,公子卬,在洛水边被咱的人逮住,没有骨气,降了,住在陈轸府上,嫌丢脸,改换个名字,叫魏章了。”
张仪的眉头紧皱起来。
“主公呀,想当年,就是此人失掉河西的。咱家的灾难,他是个根。他这寻上门来,咱不能放过他,得好好羞他一羞。”
“你想如何羞他?”
“只要主公点头即可,如何羞他,小顺儿自有主张。”
“少卖关子,说!”
“主公,”小顺儿凑近,压低声音,“听说这人当年娶妻紫云公主,河西败后,他不顾公主,自个儿跑了。这辰光他兵败投秦,才又想起公主,几番上门,欲重修旧好,可公主连个门边儿也不让他进。小顺儿想定了,就拿这事儿羞他,看他的臭脸搁哪儿去!”
听到“紫云公主”四字,张仪心里一喜,狠狠白他一眼,朝他脑壳子上弹一指头,斥道:“臭小子,净打这些歪主意,这颗脑袋不想要了?”
“主公?”小顺儿急道。
“主个屁!快去,王亲国戚驾到,上礼侍候。先请至客堂,主公这就更衣待客!”
见张仪竟要更衣待客,小顺儿再不敢犟嘴,咂吧几下舌头,一溜烟儿小跑着出去了。
张仪回到后堂,脱下朝服,换作闲装,快步走到客堂。
公子卬躬身以迎,长揖:“在下魏章,见过相国大人。”
“张仪见过安国君。”张仪亦回一揖。
公子卬脸色涨红:“安国君早已阵亡,在下乃落魄之人魏章。”
“唉,”张仪长叹一声,轻轻点头,指一下客席,“魏章兄,请!”
“谢大人赐座!”公子卬坐下。
张仪在主位坐定,小顺儿斟好茶水,看到张仪示意,便悄悄退出。
“魏兄,请茶!”张仪端过茶水,礼让道。
公子卬望着茶水,发出一声长叹。
“观魏兄气色,似有心事。敢问魏兄,可有不才帮忙之处?”
“谢大人厚爱!”公子卬拱手,“不瞒大人,在下此来,真也是走投无路了。”
“哦?”张仪倾身,目露关切。
公子卬也不客套,将近日窘境备细陈述已毕,目光便殷切地盯住张仪。
“呵呵呵,”张仪笑出几声,“是魏兄多虑了。就在昨日,上大夫还向在下讲起魏兄呢。”
“唉,”公子卬叹道,“无用之人,不值挂齿了。”
“魏兄差矣!”张仪摇头,“听上大夫所述,此番六国伐秦,庞涓几路奇兵均丢盔卸甲,唯独魏兄所部横扫河西,打得吴青连招架之力也没有了。纵观河西之战,无论是战略还是战术,魏兄部署均是无懈可击,若不是庞涓败北,魏兄想必早已收复河西,名垂青史矣!”
这是近日听到的唯一暖心话,且出自名震天下的鬼谷士子张仪之口,公子卬大是感动,拱手泣道:“败军之将,无复他言,谢相国大人安慰。”
“非在下安慰,”张仪真诚说道,“魏兄可知,从宁秦到洛水,魏兄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何以毫发无伤?洛水冰桥上,二十壮士无不罹难,何以魏兄一人昂然独立?魏兄以一人之力,挺枪杀入秦阵,左右冲突,秦人挡者死,抵者伤,何以无一人加刃于魏兄?魏兄拔剑殉国,舍身就义,何以又??”
“是在下听到上大夫所言,一时分神,被秦人—”
“非也,非也,”张仪又是一番摇头,“据上大夫所言,非魏兄一时分神,所有种种,皆因秦王有旨,伤魏兄者死,挡魏兄者斩!”
公子卬长吸一口气。
“魏兄可知秦王何以不欲魏兄殉国?”
“他想羞辱在下。”
“非也,非也,”张仪连连摆手,“秦王下达此旨,原因有二:一是相中魏兄将才,这个你可以不信;二是魏兄本为秦室国戚,大王实不忍见他的胞妹年纪轻轻就守寡终身哪!”
后面一句戳中痛处,公子卬低下头去,久久没有应声。
“魏兄?”
“不瞒大人,”公子卬抬起头来,泪眼模糊,“在下求过公主了,可她??拒不相见。”
“唉,”张仪故作一叹,“这也不能怪她。当初她是被作为筹码嫁予魏兄的,并非出自本意。再说,魏兄河西战败,公主落于乱军之中,差点死于非命,在最关键辰光,魏兄未能施以援手,她也心存怨气呀。”
“是的,”公子卬点头,“在下是有愧于她,可眼下??”
“魏兄勿忧。常言道,嫁乞随乞,嫁叟随叟,公主与魏兄既成夫妻之实,公主不好不认。天下列国皆知公主是魏兄夫人,魏兄又在她身边,她也不得不认。公主眼下这个态度,正说明她心里仍念魏兄,不过是要个面子而已。只要魏兄诚心待她,真心爱她,想必公主??”张仪顿住话头,留给公子卬思考。
“不瞒张兄,”公子卬沉思有顷,转过话锋,“在下与紫云之事,他人皆是臆测。自她嫁给在下,不曾有过一日笑脸。在下风花雪月惯了,身边也不缺女人,娶她不过是娶个名分。紫云是此态度,在下并不怪她。紫云不爱在下,在下也并不在意。”
“那??”张仪心中倒是一凛,“魏兄不在意这个,在意什么?”
“唉,”公子卬长叹一声,“在意的是此生年华虚度,未曾快意过,活得憋屈!”
“哦?”张仪愕然,“敢问魏兄,何以活得憋屈?”
“在下幼读兵书,少习武艺,人生快意,只在疆场厮杀。然而,在下出身宫室,父王溺爱,致使在下目中无人,无其能而逞虚名,与秦战,丢失河西,与齐战,三战皆北,将士离心,所幸遇到庞涓将军力挽狂澜,使在下有所顿悟,后从苏秦合纵,又增诸多见识,回首往日,恍如隔世。可惜,天不顾我,好不容易盼个补过机缘,竟又??”公子卬讲至此处,哽咽落泪。
张仪未曾料到公子卬竟有这般心境,盯住他有顷,拱手:“魏兄此来,想让在下做些什么?”
“在下志在疆场厮杀,求大人成全!”
“这??”张仪迟疑一下,“魏兄此求,在下恐怕爱莫能助。”
“张兄?”公子卬急了。
“不过,在下倒有一计,或可有助于魏兄。”
“张兄请讲。”
“明日在下即带魏兄觐见大王,魏兄可在大王面前阐明思念公主之切切深情,求大王成全。在下视情帮腔,由大王出面,魏兄必可重续好事。只要魏兄得到在朝名分,以秦国之力,魏兄必可一展才学,纵横列国,垂名青史。”
“谢大人成全!”
翌日,张仪如约带公子卬入宫觐见。
闻听公子卬觐见,秦王迎出殿外,凝视良久,微微点头:“近看将军,果是英武。听张爱卿说,将军已经更名魏章,真正好呢。”
“魏章谢大王定名!”公子卬拱手。
秦王手指张仪:“他可叫大王,”又指公子卬,“你不能叫。”
“这??”公子卬略略一怔,“魏章该如何称呼才是?”
“叫王兄就是。”
见面即得认可,公子卬激动万分,嗓眼里一阵发痒,咕噜几下,喃声:“王兄??”
“妹夫。”秦王紧忙上前一步,双手握住公子卬之手,“嬴驷近日冗务缠身,怠慢你了,今日一并赔罪!”携公子卬之手,大步入殿。
张仪嘘出一口气,紧跟于后。
君臣三人刚刚坐定,公子华趋入,禀道:“王兄,老太后有旨,传相国张仪后宫觐见!”
突闻老太后懿旨,张仪、惠王皆吃一惊。
老太后即老夫人,孝公生母,在惠文公南面之后被拜为老太后。老太后已是年过八旬,莫说是宫外之事,即使宫内之事,她也早就撒手了。此番陡然传出懿旨,且隔过秦王,直接传见相国张仪,真正是匪夷所思。
“华弟,”惠王愣怔有顷,问公子华道,“相国刚至,老太后何以晓得?”
“这??”公子华瞄一眼公子卬,支吾道,“臣弟不知。臣弟方才代家父向老太后例行问安,老太后随口传此懿旨,臣弟??”
“大王?”张仪似是预知什么,看向惠王,目光忧切。
“既是老太后懿旨,爱卿但去就是。”惠王略一思索,转向内宰,“带张爱卿觐见老太后!”
内宰领旨,与张仪径去后宫。
公子卬见公子华有意防他,也起身告辞。
“老太后召张仪何事?”公子卬一走出去,惠王就急不可待了。
公子华凑近,在他耳边悄语几句。
秦惠王目瞪口呆。
张仪随内宰觐见老太后,出乎他意料的是,老太后并未问他婚姻之事,甚至没有与他多说什么,不过是拉会儿家常,聊几句花呀草呀不着边际的话题,便摆手打发他走了。
送走张仪,老太后即召秦王,同时叫来太后,也即孝公夫人、嬴驷生母,开门见山:“驷儿,老身相中一人,可配紫云,你办去吧。”
“祖后相中何人了?”惠王叩伏于地,假作不知。
“就是你的那个相国,名唤张仪。”老太后一字一顿。
老太后虽已年过八旬,但耳不聋,眼不花,牙口也好,只缺两颗边牙,一点儿也不影响说话。
惠王长吸一口气,迟钝有顷,叩道:“祖后,孙儿有奏。”
“说。”
“阿妹嫁人之事,列国皆知,阿妹在名义上仍旧是魏国安国君夫人,这且不说,安国君眼下就在??”
“咸阳”二字尚未出口,只听“噗噗”两声,老太后的拐杖就已落在他的屁股上。老太后手软,打得自是不痛,但这威势足以让惠王不敢再吱声。
“什么安国君夫人?”老太后照他屁股又打几下,“你给老身听好,紫云让公孙鞅那个逆贼害了!行兵打仗是男人之事,男人不上阵,却让紫云受辱,这叫什么谋略?紫云鲜花一朵,却让那国贼生生插进牛粪里,气杀老身也!老身这对你讲,嬴渠梁犯糊涂,你不得糊涂!秦国对不起紫云,那草包不配你阿妹??”
老太后顾自发泄一通,将拐杖朝他身上一搡:“去,别的老身不想多说。老身就此一桩心事,早办早安生。再有差池,老身死不瞑目!”
听到老太后连死也扯上了,惠王只有诺诺连声,出门征询母后,母后竟也认可张仪。显然,紫云早把太后、老太后搞定了。
回到前殿,又琢磨一阵,惠王扑哧一声笑了,觉得老太后这主意不错,自己竟然就没想到。此事若是玉成,一可遂妹妹愿心,二可遂母后、老太后欢心,三可安张仪臣心,真还是一举多得呢。为了得到张仪,他已放走公孙衍和陈轸两员能臣。但君臣之义,远不如血亲之固。如果张仪能够成为自己妹夫,定不会另生他心,于张仪,可放手一搏,于他,亦可放心使用。
再说,就此事而言,张仪这里当无障碍,毕竟阿妹才貌双全,名扬列国,算是当世奇女,作为风流才子,他想必不会拒绝。
眼下只有两个难题,一是如何向天下人解释,二是如何安抚公子卬。
一连思考三日,于第四日晚间,惠王摆驾陈轸府,也即公子卬住处。
“臣弟??不知王兄驾到,迎得迟了!”公子卬受宠若惊,当院叩首。
“魏章将军请起。”惠王伸手扶起他,携手入客堂,分主仆坐了。
“王兄有事,旨令魏章进宫即可,这竟劳动大驾,让魏章情何以堪?”公子卬再次拱手谢恩。
“魏章将军,”惠王两眼紧盯住他,“这个王兄你怕是叫不成了!”
“这??”公子卬怔了。
“嬴驷此来,就为晓谕将军此事。”惠王缓缓说道,“非嬴驷不肯相认魏兄,实乃??”略略一顿,“实乃阿妹为此事受伤太深。将军当知,秦、魏构怨太久,阿妹自幼所习,皆是报仇雪耻,不料刚刚及笄,就被迫嫁往仇国,内心实难接受。尽管将军各方面都很出色,但因你是魏国公子,阿妹死活不从,只是拗不过先公及公孙鞅,只得为国屈从。此后诸事??将军这也晓得了。河西战后,阿妹侥幸得脱,但一直孤身一人,因她在名义上仍是将军夫人。此番将军归秦,嬴驷喜甚,因为嬴驷实在不想看到阿妹在秦宫守活寡,试图弥合将军与阿妹隔膜,不料事与愿违,阿妹死活不从。这且不说,阿妹又说服母后及老太后,老太后下懿旨结束阿妹与将军婚约,嬴驷??唉,老太后年近九旬,嬴驷不敢不从啊。”
公子卬这也回过神来,表情黯然,良久,改过称呼,拱手说道:“魏章谢大王厚爱。请大王稍候!”说毕走到一侧,寻到笔墨,在竹简上匆匆书写一阵,双手呈上,“大王,此为公子卬生前休书,公子卬已在洛水岸边战死,紫云公主早已是自由之身,大王可以昭示天下了!”
惠王接过休书,拱手谢道:“嬴驷代紫云谢将军恩德!将军有何愿望,嬴驷定当竭诚效力!”
“谢大王厚爱,”公子卬苦笑一声,“魏章已是死过之人,早无他求,只想远离咸阳,甘为马前走卒,战死疆场!”
“将军才华,嬴驷尽睹。将军欲征何方,可否告知嬴驷。”
“只要不征魏人,魏章无条件听从君王旨令!”
“好吧,”惠王郑重点头,“嬴驷答应你。就眼下情势,秦国不久将有一场恶战。将军只在府中守候就是。”说完,朝内宰点头。
内宰出门,不一时,领进五名年少佳丽,一字儿叩在堂中。
“魏将军,”惠王指着五名美女,“这五名美姬,颇善歌舞,皆通六艺,是嬴驷亲至乐坊挑选的。为首之女是乐坊花魁,一曲惊倒咸阳城,连嬴驷也为她痴迷呢。嬴驷全部赠给将军,望将军不弃!”
公子卬满面潮红:“大王,这??”
“哈哈哈哈,”惠王挥退舞姬,转对公子卬长笑数声,“英雄配美人,古今一也。大丈夫可战死疆场,不可怀无美人,何况将军本也不是吃素的猫呢!”又笑几声,压低声音,指向自己,“不瞒将军,嬴驷在这方面不比将军逊色,三日不见女人,这心里就如让山猫抓过,是辗转反侧,茶饭不香哪!”
只此一句,君臣间的距离近在咫尺了。
“魏章,”公子卬声音哽咽,跪地叩首,“谢王恩赐。”
“还有,”秦惠王余兴未尽,“有美人,就得多开销。寡人另赐爱卿足金一百两,绸五十匹,杂役五人,望将军好生消遣!”
公子卬再叩:“谢王关爱!”
拿到公子卬的休书之后,惠王即着手第二步计划,托公子疾为媒,成全妹妹的好事。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公子疾未及开口,巴、蜀境内已狼烟四起,求救使臣经由新开辟的蜀道驰至咸阳,朝堂内外一下子沸腾起来。
张仪一连三日不在府中。第四日头上,张仪从外“匆匆回府”,见通国与一个皮肤黝黑的矮个子年轻人守坐中堂,已知端底,故意没睬那人,只对通国拱手:“哟嘿,这不是通国殿下吗?殿下光临,在下未能远迎不说,这这这??又让殿下守候,汗颜,汗颜哪!”
“相国大人,”通国回过一礼,赔笑,“在下与巴子已在府中守候三日了。”
“巴子?”张仪这才看向那人,目光征询。
那人拱手:“在下梓犨见过相国大人。”
“梓犨?”张仪似是想起他是谁了,拱手道,“呵呵呵,是了,是了!久仰,久仰!呵呵呵,在下早听通国殿下讲起过有个叫梓犨的巴子,说是文治武功,在巴地无人可及,堪称巴子中的巴子,今日得见,果然是风流倜傥,幸会,幸会。”
巴子即巴王之子。巴王娶妻无数,巴子甚多,但与中原列国一样,巴王之妻也分正庶,正室所出,即正宗巴子,在众巴子中享有尊位。方今巴王正室共生三子一女,长子镇守涪陵,次子镇守江州,梓犨是第三子,与胞妹涪鸾守护巴王,坐镇都城阆中。巴人的最大敌人是楚人,涪陵是第一线,江州是第二线,阆中于巴国而言,是大后方了。巴王如此安排,足见对梓犨的溺爱,是以张仪不为瞎夸。
梓犨腼腆一笑,拱手:“谢大人美言。”
“二位请!”张仪指下席位,礼让过,率先于主位坐了。
二人也坐下来。
“呵呵呵,”张仪笑过几声,指指自己身上的尘垢,“你们虽说久等了,却也等得值呢。不瞒二位,本相这几日,一直在为二位忙活。”
二人皆是一怔,通国问道:“为我们忙活?”
“是呀,”张仪摇头,做个苦脸,“那几头神牛出岔子了。说来可笑,其中一头,就是原来讲好的那头公牛,死活不肯支差,几日前离家出走。牧童四处寻找不见,急得直哭,层层上报,最后才报到我这里。我一听,这还了得?没有公牛,母牛就不能便出金了!听说巴子此来,也是为接牛,本相那个急呀,这不,匆匆进山,直忙到方才,累得是筋疲力尽了呢。”
通国、梓犨俱是惊呆。
“大人,”通国回过神来,急切问道,“神牛寻到没?”
“哈哈哈哈,”张仪大笑几声,“寻不到神牛,本相哪敢回府呀!”
“在哪儿寻到的?”通国好奇了。
“嘿,这家伙撒起野了,一溜儿跑到大山深处一条不知名的山沟沟里,钻进一个树洞,幸亏树洞不够大,它的屁股钻进去了,小尾巴却露在外面,恰巧让一个兵士看到。如若不然,真还寻它不出呢。”
“这这这??”梓犨目瞪口呆,“石牛也能自己走路?”
“咦?”张仪盯他一眼,“不能走路,哪能叫神牛呢?”
“要是这么说,”通国兴奋了,“我们不用费力拖运了,直接赶回家就成!”
“成是成,”张仪挤出个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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