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真没想到,分别只几年,师姐、师兄的功力已经精进如斯,若非亲眼所见,在下真还不相信呢。”苏秦大是叹服,由衷赞道。
“苏兄夸早了。”玉蝉儿笑应道,“先生能做到半年不食,半月不饮,我和师兄顶多不过辟谷六十日,水是三日也断不得的,火候尚差甚远。”
“师姐、师兄这以先生作比,就足以让苏秦敬服了!”苏秦真诚地褒扬一句,转入正题,“师姐,师弟这想拜望先生,烦请禀报。”
玉蝉儿面现难色:“实在不巧,先生早在雪前出游去了。”
“这??”苏秦惊呆了。
“苏兄,”玉蝉儿指向旁边的席位,“这样站着不妥,还是坐下说话吧。先生不在,冬夜漫长,蝉儿这也正想和你说说话呢。”
“我??”苏秦回过神来,嗫嚅一句,见玉蝉儿已在席位上坐下,只得走过来,站在席边问道,“大师兄在何处?我去寻他来,我们三人聊个通宵。”
“坐下吧,”玉蝉儿朝席位上一指,“他不会来的。”
“为什么?他??”苏秦怔了。
“因为他三日之前就已入定了。”
“这??”苏秦再无借口,只好缓缓坐下,表情惶惑。
“一别数年,蝉儿孤陋寡闻,山下热闹,苏兄可否略讲一些听听?”玉蝉儿两眼紧盯住他。
“师姐想听,苏秦不敢有瞒。只是,天色黑了,与我同来的还有几个弟兄,苏秦这要安顿一下,去去就来!”
“蝉儿恭候。”玉蝉儿朝他笑一下,轻轻点头。
苏秦起身,走到刚刚摆放的米粮面前,舀出一些,寻到煮饭的铜釜,径走出去。待他回来,草堂中已经燃起两根松枝,炭火也生起来,比方才不知暖和多少。席前几案上,摆着几盘干果,一壶热茶也已沏好,两只斟满茶的杯子并排放在炭盆一侧保暖。
“谢谢师姐,让师姐久等了!”苏秦席上坐定,拱手道。
“不必客气。若要谢,蝉儿还要谢你呢。”玉蝉儿指着摆在身边的几匹布和一些针头线脑,“这些东西蝉儿喜欢,自宫中出来,好久没有做过女红了。”
“师姐喜欢就好。”苏秦憨憨地笑了,“苏秦原想为先生和师姐、师兄各买两套衣装的,又怕大小款式不合身,这才出此笨策,劳动师姐了。”
“有苏兄来,蝉儿这就开吃了。”玉蝉儿嫣然一笑,拿过几个干果,剥开一颗,动作优雅地放进口中,轻啜一口香茶,“苏兄,请!”
苏秦也剥一颗,品口香茶。
“讲吧,苏兄,蝉儿洗耳恭听。”
“山下诸事,林林总总,犹如一团乱麻,不知师姐想听哪一缕?”
“就讲你这一缕吧。事无巨细,蝉儿全都想听,苏兄尽可慢慢道来。”玉蝉儿讲此话时目光炽热,关爱之情溢于言表。
苏秦心底微颤,稍稍别过头,避过她的目光,以一声轻咳开场,将自己与张仪如何出山,如何分手,张仪如何前往楚国,如何说服越王,如何至楚,如何灭越,如何受陷害,如何逃离楚地,如何至秦,如何想出金牛计,等等,栩栩如生地讲述一遍,只瞒去他与香女结亲及自己用计迫他入秦等事。
玉蝉儿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默默地闭眼倾听。
苏秦讲得口干舌燥,也大略讲完了,在低首品茶的当口儿,玉蝉儿微微睁眼:“张师弟这一缕该是理完了吧?”
“完??完了。”苏秦怔了下,尴尬应道。
“张师弟这人,倒也有趣。”玉蝉儿对他一笑,“还有什么有趣的,蝉儿还想听呢。”
苏秦接口讲起孙膑和庞涓,讲庞涓如何妒忌孙膑,如何陷害孙膑,孙膑如何装疯避祸,等等,听得玉蝉儿唏嘘再三,扼腕嗟叹。当听到淳于髡施救,孙膑与梅公主逃至齐地后,玉蝉儿方才长舒一口气,轻声道:“这个结局,先生早就料到了。”
“是啊。”苏秦点头,“孙师弟下山时,先生为他易名膑字,我和张师弟皆是不解,不想后来之事,全都应上了。”
“苏兄,”玉蝉儿目光直逼过来,“难道你不想讲讲自己吗?是蝉儿??不配听吗?”
“师??师姐??”苏秦心神慌乱,结巴的老毛病就又犯了,“师??师弟??这??正要讲呢!”
“讲呀!”玉蝉儿扑哧一笑,“就这般讲,好久没有听到你的结巴声了。”
“我??我??”苏秦满面羞赧,“我这就讲了。”
苏秦将一杯茶喝完,又倒一杯,为火盆加几个炭块,使自己渐渐平息下来,也从出山讲起,讲他如何周游列国,如何回家,父亲如何分家析产,他如何卖掉祖地,如何衣着锦绣前往周室,周王如何接待他,如何思念玉婵儿,如何急切地听他讲述她在山中的故事,如何怀念王后,如何听老琴师每天在宫门外为王后弹琴??
玉蝉儿纵使再有定力,也是泪水满盈,几次掏绢揉眼,两道目光透过泪水温和地射向面前这张虽然年轻却已饱经风霜的成熟脸庞上,听他兀自讲述。
苏秦就如一个背书的孩子,两眼微闭,不紧不慢,不动声色,一句接一句地叙述过去几年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讲自己如何驷马高车入秦,如何不知深浅、踌躇满志地在咸阳的论政坛上论政,如何感受秦法,如何在秦受辱,如何逃离秦地,如何差点客死途中,如何狼狈返家,如何在自家的破草棚里回味先生教诲、苦悟治世之策而不得,如何夜半听琴,豁然心动,如何在葬埋老琴师的过程中悟出合纵方略,如何离家至赵以策动天下纵亲,如何由赵至燕,见到燕国夫人,燕国夫人如何问及玉蝉儿,如何思念玉蝉儿,自己如何得到燕公重用,燕公又是如何帮助他完成纵亲大业,等等。
苏秦的讲述是有取舍的,没说自己如何舌战六国,促成纵亲大业,如何使六国会于孟津,如何被封为纵约长、身挂六国金印等丰功伟绩,只述自己的种种荒唐、深深忏悔和反省,以及对姬雪及老燕公的不尽感恩。他甚至几番冲动,欲和盘托出他与姬雪之间的浓浓情意,好让玉蝉儿不再对自己用情,然而,话到口边,又都强自咽下。
不是不想讲、不敢讲,是他不能讲,也讲不出口。姬雪毕竟是老燕公夫人,他们的爱恋本身就是践踏周礼,若再讲出来,更是向玉蝉儿的心里捅刀子。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亮,草堂外面已有勤快的小鸟在叽叽喳喳。
许是讲累了,许是再没什么可讲,苏秦彻底闭眼,久久不再说话。
“听苏兄讲故事,真是享受。”玉蝉儿拱手谢过,缓缓说道,“山中一日,山外数年。蝉儿在这山中,日复一日,平淡如水,世间万物渐渐模糊,连思念也成一缕飘飘荡荡、时断时续的弦音,即使偶尔响出一声,也迅即消失于谷中了。同样是这几年,苏兄却有这多奇遇、这多奇趣、这多感悟,真正是羡杀蝉儿呢。”
“师姐此言,羞煞苏秦矣。”苏秦拱手。
“敢问苏兄,”玉蝉儿把目光转向苏秦昨晚搬进来的一长排物品,“苏兄此来,就为看看先生,送来这堆物件吗?”
“不瞒师姐,”苏秦沉思良久,轻叹一声,“苏秦合纵遇阻、进退维谷了,此来想向先生求个解招,不想先生却??云游去了。”
“哦?”玉蝉儿微微一笑,“这个倒也有趣。你就讲讲,遇到什么阻,维到什么谷,蝉儿不才,出不了解招,听听却是无妨。”
见她这般问话,苏秦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把眼前困局略略述过,长叹道:“唉,秦与仪弟下山之时,先生为我们摆出一局,以棋道喻治世,叮嘱说,天下太平之道,唯经两途,一是天下一统,二是诸侯相安。仪弟求问二途孰胜一筹,先生应道,人心不古,诸侯各怀私心,让其彼此相安,实为与虎谋皮。天下已如罹患囊肿之人,唯有快刀利刃,行非常手段,方可成功。是以一统之途,方为上策。秦舍一统上策,选定下策苦心经营。今日看来,一切果如先生所言,秦费尽心机撮合纵亲,六国却是各生其心,各谋其利,难以撮合。”
“敢问一句,苏兄因何舍去一统上策?”
“秦与仪弟判断略同,六国能一统天下者,或秦或楚或齐。仪弟与秦有仇,选定楚国,秦所能选的只有齐、秦。与仪弟分手之后,秦决定入齐,在稷下游历数月,与天下学者有所交流,其间熟读师姐抄写的《商君书》,认定一事,如果秦国依据商君之书治秦,则天下无人可敌,包括齐、楚。秦决定西下入秦,助秦公成一统大业。然而,在秦逗留数月、切身感受过秦法之后,秦改变了初衷,觉得秦法灭人欲,绝人伦,既违天道,亦悖人道。秦人唯法是从,唯命是听,秦法必将秦人驯服为征战的野兽。如果任此野兽肆虐,天下即使一统,也不会太平。秦存留此念,寝食不安,在离开秦国后苦悟应对,最终决定走先生所言之第二途,致力于列国纵亲,制衡抗秦。纵亲本为休战,不料纵亲初成,函谷关前却因此而生灵涂炭,血流漂杵,实违在下初衷。六国伐秦,纵亲失利,纵亲国之间互生猜疑,秦是以进退维谷,处境狼狈。”
听苏秦一口气讲出这般用心,玉蝉儿大受触动,缓缓起身,朝苏秦深深一躬:“蝉儿为天下百姓向苏兄致礼!”
苏秦也忙站起,与她对鞠一躬:“师姐大礼,羞煞苏秦矣!”
“先生不在,敢问苏兄作何打算?”
“纵军战败,魏人疑赵人阴结秦人,暗生嫌隙,在下这要赶往赵国,查出实情。”
“这??”玉蝉儿略略一怔,沉思有顷,不无关切道,“苏兄一路跋涉,这又一宵未睡,想必累坏了。今朝权且歇息一日,明日起程如何?”
“谢师姐美意,”苏秦拱手,“天下事急,秦之贱躯不足为惜。”浮出浅笑,补充一句,“再说,与师姐说话,秦并无一丝疲累。有师姐勉励,秦这如生龙活虎呢。”
玉蝉儿盯牢苏秦,有顷,拱手:“苏兄执意要走,蝉儿就不强留了。路途漫漫,蝉儿这为苏兄做碗热粥去。”说毕扭身提过米粮,到草堂旁侧的灶房里忙活去了。
太阳出东山一竿子高时,苏秦、飞刀邹几人吃饱热饭,别过玉蝉儿,踏上回程。
一行人走至谷口,望见道中站立一人。
是个白衣飘飘、仙风道骨的英俊男子。
尽管男子手无异物,面相和善,走在最前面的飞刀邹仍旧戛然止步,正要出声盘诘,苏秦摆手止住,几步跨到前面,盯住他看。
看有一时,苏秦觉得面熟,却又吃不准,拱手:“先生是??”
那人微微一笑,拱手还礼:“童子见过苏师弟。”
“大师兄!”苏秦这也认出他来,飞跑过去,握住他的手,泪水流出,“大师兄??”
四手紧紧相握。
苏秦抽出手,擦下泪水,将他细细打量一番,感慨道:“大师兄摇身变成个小伙子,若不点破,师弟真还不敢认哪。”
“是啊,”童子甜甜笑道,“自你们下山之后,童子别无精进,倒是个头增长不少,喝白水也挡不住它。”
“昨晚听师姐讲,师兄远游仙境,需要几日方回,师弟俗务缠身,候等不及,只好抱憾而去,不想??竟在此地见到师兄。”
“师弟的气场太大,硬把师兄我扯回来了!”童子又是一笑,从袖中摸出一囊,双手呈上,“先生推出师弟要来,出游之前,留下锦囊一只,吩咐童子交付师弟。”
“先生!”苏秦双手接过锦囊,扑通跪地,望空连拜数拜,泣不成声,“弟子不才,这??这又劳烦您了!”
待苏秦敬师礼毕,童子退后一步,拱手:“道阻且长,请师弟一路保重!”
苏秦亦退一步,拱手:“师兄亦请保重!”
玉蝉儿站在草堂门外,望着苏秦一行的背影渐去渐远,隐于一块巨岩后面,方才轻叹一声,回身进舍,反手掩门,靠在门上,放任泪水流淌。
伤感一时,玉蝉儿拭去泪水,拿冷水洗把脸,缓缓进洞。
山外严寒,洞中却是温和。行至一挂布帘前面,玉蝉儿顿住脚步,稳会儿心神,方才掀开帘子,趋步而入。
一块花纹斑驳的豹皮上,鬼谷子赫然端坐。
玉蝉儿在他斜对面的一块兽皮上坐下,轻声道:“先生,苏秦走了。”
鬼谷子没有回应。
洞穴内死一般寂静,连这一老一少的呼吸也似乎凝滞了。
终于,一声叹息从鬼谷子的喉管发出,尽管声音轻且悠扬,但在这死一般寂静的山洞里,却如风过幽谷,虎啸远林,清晰贯耳,意味深长。
“敢问先生,此叹可为苏秦?”玉蝉儿不失时机,再次出声。
“是。”鬼谷子微微点头。
“先生,”玉蝉儿声音急切,“蝉儿有一事不解。”
“说吧。”
“苏秦踏雪而来,先生为何避而不见?”
“蝉儿,你见过雄狮吗?”
玉蝉儿摇头。
“雄狮幼小时,只在父母膝下转悠,然而,总归有一天,它会离开父母,去征服外面的世界。它离家时,一步三回头。”
“因为它知道,它再也不会回来了,是吗?”
“是的。”
“要是??它遭遇挫折、遍体鳞伤呢?”
“它会自己寻个处所,慢慢舔伤。”
“先生,”玉蝉儿咬会儿嘴唇,“您是说,苏秦此来??”她猛地顿住话头。
“蝉儿,苏秦是头雄狮,此来不为舔伤,是为眼前困局寻求一个破解。”
“先生,”玉蝉儿眼睛睁大,“您全都晓得了?”
“非但晓得,且已将破解之法,让童子予他了。”
玉蝉儿长嘘一口气,挪到他身边,伏下头,孩子似的将脸蛋贴在他的大腿上,良久,侧脸望着他,轻声问道:“先生,蝉儿不懂天下,不懂治世,原也不想去懂,可??不知怎的,自苏秦下山,蝉儿竟是不知不觉地牵挂起来。”
“蝉儿,”鬼谷子不无慈爱地轻拂她的柔发,“牵挂是情,不懂是懂。你渐与道通,天下万物,可运于掌中矣。”
“先生过望了,蝉儿是真的不懂呢。譬如说下面几处,蝉儿就没忖透。”
“你讲。”
“苏秦以合纵应对方今乱世,是正解吗?”
“家国治理,没有正解,也没有邪解。天下有病,诸子各把其脉,各施其方,皆有短长。然归根结底,殊途同归于道,百川汇流入海,道乃天地之根,海乃大平之渊。”
玉蝉儿沉思良久,“嗯”了一声,抬头再问:“听苏秦说,张仪在秦,必出连横之策应对合纵。蝉儿已经明白纵横之理,未能透彻的是,苏秦合纵,旨在列国共和,张仪连横,旨在天下一统。共和与一统,针锋相对,水火不容,而天下大势,却只容一个结局,他们二人各执一端,以先生之见,孰胜一筹呢?”
“就长远看,苏秦胜出一筹。就眼前看,张仪将占上风。”
“先生,”玉蝉儿吸口长气,半是汇报,半是为苏秦解释,“听苏秦讲,他先到秦国,欲借秦国一统天下,但看到秦律严苛,秦法独大,秦国正在变作战争野兽。律法为刑,刑为术,术行天下,而无道统御,后果不堪设想。苏秦深感后怕,这才离开秦国,苦读先生所注《阴符》,悟出天下纵亲制衡之策。张仪所行,不过是苏秦的赴秦初衷。”
“你讲得是,”鬼谷子微微点头,旋即摇头,“也不完全是。”
“蝉儿稚嫩,请先生譬解。”
“苏秦放弃助秦一统,是看到秦国法统、专制前景不善,这比张仪看得远。但他尝试的这条列国共治之途,却是逆水行舟,事倍功半。”
“为什么?”
“列国要做到真正共治,并非易事。共治的根基是限制私欲,天下为公。方今天下私欲充斥,苏秦以利害制私欲,以恐吓制贪婪,取的是以毒攻毒之法,虽能收到一时奇效,但要保持此效,却如逆水行舟,难矣哉。去六国之私尚且不易,何况让他们尽皆为公呢?”
“照先生此说,未来成功的必是张仪了?”
“未来何人成功,自有天意决定。就眼前而论,张仪致力于一统,乃与天下大势同流,顺水泛舟,事半功倍矣。”
“可??”玉蝉儿并不甘心,“先生,听苏秦所言,将来如果真由秦人一统,必将是强权肆虐,道路以目,官吏专横,民不聊生。这样的天下,不会是先生想要的吧?”
“是以我说,苏秦看得长远。至于眼下,”鬼谷子从案下拿出棋局,指着棋盘上的纵横棋路,微微一笑,“只有纵,没有横,难以成局哟。”又顺手摸出两盒棋子,“来来来,蝉儿,陪老朽纵横一局,如何?”
玉蝉儿起身,燃起两支松明,使洞中亮堂,而后,正对鬼谷子坐下,摸过一盒黑子,笑道:“先生,蝉儿执先,走纵局。”
前往邯郸的驿道上,一辆驷马大车在积雪里艰难滚动,车轮在雪、水、泥凝结而成的冰凌子上发出“咔嚓、咔嚓”的碾轧声。
车篷子里,苏秦两眼闭合,浓眉锁起。
有顷,苏秦睁开眼睛,从袖里取出童子交给他的锦囊,抖出一小片羊皮。
苏秦展开羊皮,现出四行墨字,是一首十六字偈语:
纵横成局
允厥执中
大我天下
公私私公
苏秦长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纵横成局,”苏秦自忖,“当是先生对我与仪弟治世要略的认可。允厥执中,本为舜帝诫禹之言,先生引用于此,或是诫我谨守中正和合之道;中正和合即无所偏倚,是纵亲必守准则,当无疑义。大我天下?与大我对应的是小我。小我为私,大我为公,大我天下当是天下大我,天下大我当是天下为公,天下为公当是先生为纵横大局所设想的终极目标。但这公私私公该作何解呢?是先生为天下大我制订的实施良方吗?大我天下,公私私公,从前后释义上可作此解。若作此解,何以是公私私公?万一不作此解呢??”
苏秦再次睁眼,目光落在偈语的最后一行上。
“公私私公”四个墨字,赫然醒目。
苏秦的两弯浓眉越凝越重。
公子疾轻松一声“紫云公主”,就将公子卬由烈士变成了战俘。
然而,公子卬早已抱定死国之志,即使秦公亲释其缚,待以上宾之礼,公子卬仍旧不肯降顺。秦公无奈,只得将他“请”回咸阳,寄居于公子疾宅中。
半月之后,陈轸由楚地凯旋,向秦公奏报使命,将昭阳如何备战,如何建功心切,自己如何说服昭阳,昭阳如何改变心态,楚王如何密旨观望等过往情节一一禀明。秦公听毕,执其手不无感慨道:“此番六国伐我,势如泰山压顶,关键辰光能够奋不顾身,力挽我大秦基业于将倾者,首推爱卿了。”
“君上??”陈轸感激涕零,跪地泣道,“臣不过是尽点儿小小的职分而已,君上却这般褒扬,臣实??愧不敢当!”
“呵呵呵,”秦公朗声笑道,“爱卿不必过谦。此番御敌,函谷道之所以未失,河西、商於之所以无虞,皆因楚人未动。而楚人未动,功在爱卿一人!”
“谢君上知遇!”
“拟旨,”秦公转对内臣,“陈上卿使楚退纵,功勋卓著,赏黄金一百两,歌伎十名,绫缎十匹,夜明珠一颗,轺车一辆,宝马两匹。”
内臣一一记下秦公赏赐。
“君上,”陈轸谢道,“臣略效此劳,君上却如此厚赐,叫臣??”重重叩头。
“爱卿请起,”秦公朝陈轸微微一笑,轻轻抬手,“与爱卿卓著功绩相比,这点赏赐不足挂齿。再说,寡人这里还有一求呢!”
陈轸起身复坐,拱手:“臣贱躯皆属君上,君上但有驱策,臣必赴汤蹈火,死而后已!”
“不不不,”秦公连连摇头,“爱卿是寡人大宝,死不得哟!”身子趋前,“寡人听说爱卿与魏王膝下的安国君甚有私交,可有此事?”
“是有私交。敢问君上有何吩咐?”
“秦不缺兵,缺的是率兵之才。纵观此战,安国君伐我河西,真正了得,堪称不可多得的将才。”秦公拱手,“如此大才,寡人欲得之,特请爱卿成全。”
“君上,”陈轸略略一忖,似笑非笑道,“安国君是否将才,列国皆知。就轸所见,其将兵之才,智不及公孙衍,勇不及司马错。大秦三军中智如公孙衍、勇如司马错者,不在少数,君上却对此人这般器重,敢问??”顿住话头。
“唉,”秦公长叹一声,“爱卿既然问起,寡人也就实打实讲。当年先君在时,将阿妹许嫁安国君,虽是情势所迫,但阿妹与安国君毕竟有过夫妻之实。阿妹为秦立下大功,今却苦守宫中,再嫁他人不妥,若不嫁人,寡人总不能眼看阿妹守一生活寡吧?”
“君上,”见秦公将话说到此处,陈轸由衷信服,拱手,“君上仁心,臣知矣。只是,安国君他??”话头顿住,面现忧色。
“此人毫发无损,眼下就在咸阳,寄身上大夫府中。昨日听疾弟讲,安国君抱定死国之志,已经绝食三日了。寡人不想让他死,而能使其生者,只有爱卿了!”
“谢君上器重,”陈轸微微拱手,“臣这就奉旨探望老友去!”
上大夫府中后院,寂静无人。
一处偏房的房门虚掩着,公子卬一身戎装,两眼微闭,端坐于席。
前面案上摆着几盘美味佳肴,全都凉了。地上一坛美酒,坛封开启,案上一盏酒爵也早斟满,酒香菜香四溢扑鼻,但没有动过一口。一双玉筷整齐地码放着。
房门“吱呀”响过,陈轸走进,在公子卬对面轻轻坐下。
公子卬显然察觉有人来了,腰杆挺得更直,眼皮闭得更紧。
“上将军,是下官陈轸,陈轸看你来了。”陈轸的声音极轻。
公子卬打个惊战,猛然睁眼,两道目光如利剑般射向陈轸。
“陈轸见过上将军!”陈轸两手拱起。
“哼,”公子卬不无鄙夷地斜他一眼,“我道是谁,原是你个奸人!”
“好好好,”陈轸竖起拇指,“上将军骂得好哇!”
“你??”公子卬气急,“真还没见过你这般无耻之人!”
“不不不,”陈轸连连摇头,“上将军可以骂轸是奸人,却不可骂轸无耻。”
“咦?”公子卬倒是愣了,两眼直盯住他,“为何不可?”
“上将军请看,”陈轸拿过公子卬前面的酒爵,倒出一些,用手蘸几蘸,在案上写出一个“姦”(奸的繁体)字,“三女成奸,女为家室,家室为私,奸即私也。轸是俗人,爱恋美女佳肴、功名富贵,是个道地的奸人。然而,轸虽奸人,却非无耻之辈。轸在魏十数年,上将军可曾见过轸做过半点无耻之事?可曾见过轸盗抢欺蒙?可曾见过轸不忠不孝?可曾见过轸忘恩负义?可曾见过轸言而无信?可曾见过轸强取豪夺?轸敢对天起誓,轸既凭本事吃饭,亦按规矩做人,有奸心,却知耻。”
“陈轸,”公子卬冷笑一声,“亏你还能说出这些!我这问你,你设下赌局,引诱白家少爷赌光家私,算不算盗抢?你弄出什么凤鸣龙吟,怂恿父王南面称孤,使大魏从此陷入危局,算不算不忠?父王待你不薄,你却背离父王,事魏世仇,算不算忘恩负义?至于此生是否做到言而有信了,你可扪心自问!”
“唉,”陈轸长叹一声,泪水流出,“别人不知内情,可以这么讲,上将军怎能这么讲呢?我设元亨楼不假,可我为什么设呢?还不是因为上将军您?白少爷入局,是他自愿,我没有使人强迫过他。南面称孤,本为王上心愿,我弄出那个凤鸣龙吟,是对王上尽忠。王上待我不薄是真,可我也把心掏给王上了。至于逃离魏国,上将军你是知情的。轸若不走,上将军还能在此地见到轸吗?至于是否守信,轸无语自辩,唯有公断。他人自不待言,就上将军所知,这些年来,轸可曾有过一诺不守?”
“这??”公子卬倒是语塞了。
“上将军哪,”陈轸抹把泪水,“这些年来,轸之衷肠,唯将军知。轸之委屈,也只有诉予将军听啊。轸逃过庞涓剐身之难,也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自轸至秦,本以为再无知己,不想天意成全,今朝得见将军,死无憾耳!”说着,从菜篮子里取出一爵,拿起酒坛,斟满酒,将对面斟满酒的酒爵端起,双手捧给公子卬。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陈轸真正是公子卬的克星,只消一番说辞,就将他驳得无言以对。见陈轸这又递上酒爵,公子卬拒绝不得,便半推半就地伸手接过。
“上将军,”陈轸端起面前酒爵,“啥都甭讲了,为你我多年来相识、相知,痛饮此爵!”说毕一饮而尽,将空爵底朝天亮给公子卬。
公子卬两眼一闭,一口饮下。
“来来来,”陈轸摸出一双筷子,在菜碟子上敲敲,“上将军,垫垫肚子好喝酒。此地再无别人,你我喝个尽醉。”
有了一,接下来只能是二。公子卬长叹一声,拿起筷子,夹菜入口。
由于绝食三日,体力不支,腹中饥渴,这又突然开戒,把菜当饭,将酒作水,不消半个时辰,原本有些酒量的公子卬竟也支撑不住,再次满饮过后,情绪激昂,先将空爵“啪啪啪啪”连续击砸案面,继而起身狂舞,以头撞柱,再后伏在柱上号啕悲哭。
陈轸坐在那儿不动声色,直到他的哭声低下去,方才缓缓起身,走过去,两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按:“从今日起,在下不叫你上将军了,也不叫你安国君,仍旧恢复昔日称谓,叫你卬弟!”
“陈兄,”公子卬紧握其手,“魏卬此生,活得窝囊啊!”
“卬弟,你且说说,是哪儿窝囊了?”
“魏卬自幼喜兵,却逢战必败,好不容易打次痛快仗,这又沦为阶下囚??”公子卬说不下去,再次将头撞柱。
“所以呀,卬弟,听轸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想开一些,未来有的是仗打!”
“我??”公子卬的指节捏得咯咯直响。
“卬弟,人生如梦,把酒作歌,来来来,今朝不谈这个,喝酒!”陈轸挽住他的胳膊,再次扯回案前,举爵对饮。
又灌几爵下去,公子卬烂醉如泥。
陈轸轻叹一声,命人将他背到车上,载回自己府中,安排婢女侍奉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