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司徒仍旧不解,挠挠头皮:“下官愚笨,请大人详解。”
“呵呵呵,”奉阳君望着他笑道,“你是够笨的!‘老马识途’就是知时识势。那年,安阳君既知公子渫难成大事,又见本公不从,当然是跟着本公转了。他心里这么想,话却不能明说,本公一听这话,心中就有数了。果不其然,在本公设法稳住公子渫,暗请赵语回宫之后,安阳君第一个站出来支持,然后才是赵豹。公子渫见大家都不支持他,方知大势已去,逃出邯郸,潜往郑地去了。”
听奉阳君讲出这段往事,众臣无不震惊。
“君上解的是,”御史大夫恍然有悟,“楼缓本是安阳君的门人,此前对臣颇有微词,近日却亲近起来。臣原还纳闷呢,原来里面有深意呀!”
“呵呵呵,”奉阳君笑道,“安阳君真要这么说过,倒有意思。”转向申孙,“申孙,备车,本公望望他去。”
奉阳君驱车驰至安阳君府。
寒暄过后,二人携手直入后堂,分宾主坐定。
奉阳君看向安阳君额角的白发,不无叹喟道:“几日不见,四弟的额角就有白发了。”
安阳君笑道:“额角前年就泛白了,三哥是个大忙人,不曾在意就是。”
“是啊,是啊,”奉阳君亦笑一声,“国事家事一大堆儿,忙得我晕头转向,找不到北。今年刚说要歇口气,君兄却又躺倒了,你说这??唉,真是急死人哪!”
“是啊,”安阳君应道,“国事家事打总儿压在三哥头上,真也难为三哥了!”
“嗨,不说这些了吧!”奉阳君苦笑一声,盯住安阳君,“说起君兄来,这些日子我也不舒服,竟是没有进宫看他。听说四弟前日去过洪波台,可知君兄龙体如何?”
“不瞒三哥,”安阳君轻轻摇头,“君兄龙体时好时坏。听御医说,伤寒虽有好转,痨病却是重了。百病之中,唯有痨病难治。先秦公??”顿住,良久,长叹一声,“唉,君兄也是,身子壮得原本就跟铁打一般,谁想这??前后没有几日,说垮竟就垮了。君兄一见小弟,颇为伤感,再三叮嘱小弟,要小弟多加保养。”说着,意味隽永地又叹一声,“唉,人生啊??”
“四弟,”奉阳君敛神正色,“保重身体固然要紧,江山社稷更是重要。愚兄此来,就是想与四弟讲讲此事的。”
“三哥请讲。”
“听四弟这么说来,君兄之病恐怕撑不了多久。愚兄在想,万一君兄??愚兄是说,万一山陵崩,四弟可有考虑?”
安阳君沉思良久,反问他道:“三哥意下如何?”
“唉,”奉阳君轻叹一声,“雍儿年幼不说,又生性懦弱,优柔寡断,不足以处当今乱世。四弟德高望重,甚得臣民之心,”说到这儿,两眼直盯安阳君,“愚兄这里存下一念,万一山陵崩,为赵室社稷计,愚兄有心辅佐四弟暂继大统,待雍儿??”
“不可,不可,”安阳君截住他的话,拱手推拒,“此事万万不可!”
“四弟不必过谦!”奉阳君加重语气,“我等兄弟皆是先君骨血,君兄可以承继大统,四弟德才兼具,有何不可?再说,弟承兄位,也不是僭越,是古来惯制!”
“三兄抬爱,弟感激涕零。”安阳君再次推拒,“三哥有所不知,弟虽说不才,却有自知之明。若论才识,莫说是君兄,我们兄弟中,无论哪一个亦胜弟多矣!”
奉阳君身子趋前:“四弟之意是??”
“万一山陵崩,四弟唯听三兄吩咐。”
“谢四弟抬爱!”奉阳君嘘出一口气,起身,深深一揖,“四弟之言,愚兄记牢了。四弟先忙,愚兄告辞。”揖别。
安阳君送到府外,反身回至后堂,刚要坐下,楼缓走进,在他耳边如此这般低语一阵。
安阳君思忖有顷,点头:“既为君上之意,你就安排去吧。”
“大人,”楼缓不解道,“君上这么做,岂不是为虎添翼吗?”
安阳君微微一笑:“为虎添翼,首先也得是个虎呀。”
“大人是说,”楼缓吸一口气,凝视安阳君,“奉阳君不是虎?”
“真要是只虎,他还能活到今日?”
楼缓两眼大睁,愣怔半晌,点头:“既然不是虎,君上为何听任他胡作非为?”
“君上在等时机。”
“时机?”
“是的,”安阳君点头,“君上在等他变成一只虎。”
楼缓若有所悟:“这么说,君上将苏子荐给奉阳君是另有深意!”
安阳君微微一笑,问道:“你且说说,君上有何深意?”
“骄其心志!”楼缓应道,“君上是想告诉他,君上身边既无人,也不敢擅自用人!”
安阳君又是一笑,不再吱声。
“大人,”楼缓又道,“奉阳君他??会起用苏子吗?”
“要是起用,他就真的是只虎了。”安阳君转过身去,缓步走向后院书房。
奉阳君正在听雨轩外的草坪上舞剑,申孙走过来,见主人兴致正浓,便哈腰候立。
奉阳君又舞一时,收住步子,看过来:“何事?”
“洛阳士子苏秦求见。”申孙双手呈上苏秦的拜帖。
“洛阳士子?苏秦?”奉阳君连皱眉头,“此人所为何事?”
申孙跨前一步,在奉阳君跟前低语数句。
奉阳君怔了:“你是说,此人为君上所荐?”
“正是。”申孙点头,“据楼缓说,殿下已与肥义私底下会过苏秦,以大贤之才荐给君上。君上未加考问,当即传旨安阳君,要安阳君荐给主公,量器而用。”
“量器而用?”奉阳君陷入沉思,“依你之见,此人可为大器?”
“据小人所知,苏秦师从云梦山的鬼谷子,习游说之术,去岁入秦,以帝策游说秦公,欲助秦公一统天下,秦公弃而未用。”
“一统天下?”奉阳君哂然笑道,“怪道赵语不用,似此狂妄之语只能骗骗赵雍那样的毛头娃娃。”
“主公,”申孙似已看出奉阳君的心思,“那厮已在厅中恭候多时,主公若是不见,小人打发他就是。”
奉阳君略想一下,摆手止住:“既为君上所荐,不见也得有个说辞。这样吧,你去对他说,这些日来,本公为国务烦心,厌恶人事。无论何人,但凡来言人事,一概不见,看他如何说话。”
申孙应声诺,转身来到前院客厅,拱手致歉:“让苏子久等了,实在抱歉。”
苏秦起身还礼:“有劳家宰了!”
申孙将拜帖递还给苏秦,略带歉意道:“在下将苏子求见之事禀报主公,主公说,如果苏子是为谈论人事而来,就请另择时日。”
苏秦怔了:“此是为何?”
“是这样,”申孙低声解释,“近来君上龙体欠安,国中大小事体皆由主公操持,主公从早至晚为国事烦心,是以厌倦谈论人事。”
苏秦沉思片刻,抬头:“烦请家宰再去禀报相国,就说在下不言人事,可否?”
申孙大是惊奇:“不言人事,却言何事?”
“鬼事。”
申孙迟疑有顷:“苏子稍候。”拔腿走出,不一会儿,又走回来,拱手礼让,“苏子,主公有请。”
二人一前一后,步出前厅,沿林荫小径径入后花园,趋入听雨轩。
苏秦叩道:“洛阳士子苏秦叩见相国大人!”
奉阳君略略欠身,伸手礼让:“苏子免礼,请坐。”
苏秦谢过,起身坐于客位。
申孙示意,一个奴婢端上茶水,退去。
奉阳君将苏秦上下打量一番,颇为好奇:“听闻苏子欲言鬼事,赵成愿闻其详。”
“是这样,”苏秦侃侃言道,“旬日之前,草民自周赴赵,将近邯郸时,天色向晚,放眼四顾,方圆竟无人家。草民正自惶惑,见路旁有一土庙,遂踅进去栖身。睡至夜半,草民忽闻人语,乍然惊醒。”
奉阳君乍然惊问:“荒野之地,何人说话?”
“是啊,”苏秦接道,“草民也觉奇怪,侧耳细听,出人语者原是庙中所供的两尊偶像,一尊是木偶,另一尊是土偶。”
奉阳君松下一口气,点头应道:“哦,原是此物,倒也成趣。你且说说,他们所言何事?”
“他们似在争执什么。草民听那话音,已辩许久了,该到木偶说话。木偶长笑一声,语气不无讥讽:‘土兄,你扯远了。你瞧我,要多威风有多威风,要多神气有多神气,哪儿像你,横看竖看不过一个土疙瘩,只需一场大水,就得变成一摊烂泥。’”
“嗯,”奉阳君再次点头,“此话在理。土偶如何作答?”
“土偶也笑一声,沉声应道:‘此言差矣。纵使大水冲坏我身,我仍将是此地的一堆黄土。木兄却是无本之木,大水一来,别无他途,唯有随波逐流,茫然不知所终。况且世事无常,如果不是大水,而是一场烈焰,木兄处境,实在不堪设想啊!’”
奉阳君打个惊怔,恍然明白,抬眼看向申孙。
申孙的嘴巴掀动几下,却是应不上一句。
苏秦看在眼里,拱手问道:“草民斗胆请问相国大人,木偶与土偶之言,孰长孰短?”
奉阳君沉思有顷:“苏子意下如何?”
“苏秦以为,土偶之言更合情理。无本之木,不能久长!”
奉阳君又是一阵思忖,拱手说道:“苏子所言鬼事,甚是精妙,赵成开眼界了。赵成今日起得早了,颇觉困顿。苏子若有闲暇,可于明日此时复来,赵成愿听宏论。”
苏秦起身拜道:“草民告退。”
申孙送走苏秦,见奉阳君仍然坐在那儿,似入冥思,遂哈腰垂首,立于一侧。
奉阳君头也不抬,似是自语,也似是在对他说:“‘无本之木,不能久长’,苏秦此话,是喻本公无中枢之位,却拥权自重,未来命运,就如这木偶呢!”
申孙急道:“狂生妄言,主公不可轻信!”
奉阳君斜他一眼:“你且说说,苏子如何妄言?”
“主公本是先君骨血,德才兼具,深得人心,绝非无本之木。苏秦危言耸听,无非是想借此博取主公器重,谋求锦衣玉食而已。”
“嗯,”奉阳君点头,“这话也还在理。不过,苏秦眨眼之间竟能想出以鬼事求见,还能拿木偶、土偶之事暗喻本公,也算是个奇才。”
“依小人观之,”申孙眼珠儿一转,“苏子言辞过于犀利,主公若用此人,或会受他蛊惑,动摇心志,尽弃前功。”
奉阳君略显迟疑:“只是,本公许他明日复来,原是想用他的。若不用他,就不会要他来了。眼下百事待举,本公哪有闲心听他瞎扯鬼事?”
“主公若是不愿听他瞎扯,明日待他来时,小人自有打发。”
奉阳君沉思良久,摇头:“不妥。本公允诺见他,他又守约而来,本公若是不见,就是食言,此事张扬出去,让外人如何看我?”
申孙眼珠儿又是一转:“小人有一计,可使主公既不食言,又可不听他的蛊惑。”
“你且说来。”
申孙凑前一步,附耳低语。
“呵呵呵,”奉阳君笑意盈脸,“这个倒是好玩。”
翌日午后,苏秦如约前来,早有申孙候着,引他直入后花园的听雨轩。
奉阳君依旧端坐。苏秦见过礼,于客位席坐,申孙坐于对面陪位,侍女奉茶。
“相国大人,”苏秦品口香茶,放下茶具,直抒胸臆,“昨日尽言鬼事,今日草民斗胆言人事,可否?”
奉阳君双目微闭,面带微笑,点头:“请讲。”
苏秦咳嗽一声,侃侃言道:“相国大人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中大事尽兴裁决,可谓是一呼百应,春风得意。不过??”打住话头,目视奉阳君。
奉阳君脸上依旧挂着方才的微笑:“请讲。”
苏秦再次咳嗽一声:“苏秦以为,月盈则亏,物极必反,此为万物之理。相国大人虽然位极人臣,却有大患在侧。”再次打住话头,目视奉阳君。
奉阳君双目微闭,微笑依然:“请讲。”
苏秦略显诧异,转望申孙。
申孙微微一笑,缓缓说道:“有何大患,请苏子明言。”
苏秦再次转向奉阳君,拱手:“眼下赵之大患,不在中山,不在强魏,更不在戎狄,而在虎狼之秦。秦得河西,必谋河东。秦谋河东,必谋晋阳。晋阳若是有失,大人必危。”再度停下,观察奉阳君。
奉阳君丝毫未为所动,依旧面带微笑,二目微闭。
苏秦颇觉惶惑,回视申孙,申孙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反问:“请问苏子,晋阳即使有失,如何又能危及主公?”
苏秦哂笑道:“依家宰见识,不会连这个也看不出来吧?”
申孙面现尴尬,干笑一声,抱拳:“在下愚笨,望苏子明言。”
“眼下君上不理朝政,赵国大事尽决于相国大人。相国无视秦人野心,不仅将大军屯于代郡,更将精锐两万调离晋阳。相国此番调动,必为秦人所知。秦人若于此时乘虚而入,晋阳或将不保。赵国臣民视晋阳为立国根脉,晋阳若是有失,国人必会怪罪于相国大人。举国怪罪大人,若是再无君上袒护,大人何能安枕?”
苏秦这一席话,申孙冷汗直出,抬头急望奉阳君,见他仍与方才一样,方嘘出一口长气,轻声问道:“敢问苏子,可有对策?”
苏秦没有睬他,盯住奉阳君:“依眼下赵之国力,西不足以抗秦,东不足以御齐。苏秦是以认为,赵之上策,不在图谋中山,而在合纵,首合燕国,次合韩、魏。三晋若合,西可图秦,东可御齐,南可抵楚。有此大势,赵可高枕无忧。相国大人若能成此大功,将君上推入合纵主盟之位,上可保赵室万世基业,下可保黎民安居乐业,中可化解君臣猜疑,近可自身无虞,远可流芳百世??”
苏秦侃侃而谈,讲得动容,奉阳君却如一根木头般毫无触动,依旧是双目微闭,面呈微笑,表情木讷地望着苏秦。
苏秦愈发纳闷,再次拱手:“如果相国大人有此愿心,苏秦不才,愿助大人成此大功。”说完,不无期待地望着奉阳君。
大出苏秦意料的是,奉阳君口中吐出的依旧是不痛不痒的两个字:“请讲。”
苏秦眉头微皱,拱手:“相国保重,苏秦告辞。”
奉阳君依旧是两个字:“请讲。”
苏秦起身。
奉阳君无动于衷,依然端坐于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显然在打盹了。
申孙大急,伸手触下奉阳君的衣袖,奉阳君打个惊愣,急急睁眼,见苏秦作势欲走,便拱手揖道:“苏子所言,如雷贯耳,赵成受教矣。”
苏秦还过一揖:“谢相国香茶。”
奉阳君答非所问:“请讲!”
苏秦蒙了,转望申孙。
申孙做出送客的动作,拱手笑道:“苏子实意要走,我家主公就不留客了。”
苏秦退出,转身,大步离去。
申孙略略一顿,追上,送至大门。
苏秦停步,回身揖道:“在下有一事不解,请家宰明示。”
申孙心知肚明,只得挑明:“苏子是指方才之事?”
“正是。”苏秦纳闷道,“昨日在下言鬼事,相国尚且动容,今日在下言及家国安危,相国却无动于衷,家宰可知其中原委?”
“苏子有所不知,”申孙不无抱歉,拱手道,“主公胸有大疾,不宜动心。昨日听闻苏子言辞,在下以为过于犀利,恐主公听之,一则有伤贵体,二则恐于苏子不利,是以劝主公以棉绒塞耳。此计实为在下所出,不关主公之事,不敬之处,还望苏子见谅。”
苏秦如雷贯耳,一时呆了,好半晌,方才明白过来,仰天爆出一声长笑,朝申孙略略拱手,阔步而去。
迎黑时分,一名黑雕走进列国驿馆,对秦使公子疾耳语。
“苏秦?”公子疾震惊,急道,“他几时来的?”
“回大人的话,”黑衣人禀道,“来有半月了。”
“半月了?”公子疾脸上一沉,责道,“你们做什么吃的!此人已来半月,为何现在才报?”
“小人知罪。”黑衣人跪地叩道,“这些日来,我们的心思全都用在赵宫及奉阳君、安阳君身上,不曾注意此人。昨日见他前往奉阳君府,今日复去,小人急切追查,方知他是苏秦。”
“起来吧。”公子疾面色稍懈,“苏秦住在何处?”
“丰云客栈。与他同住的还有一人。”
“何人?”
“听小二说,那人姓贾,也是从外地来的,比苏秦早到几日。”
“莫非是贾先生?”公子疾思忖一时,转对黑衣人,“备车,丰云客栈!”
车子备好,公子疾正欲出门,一个赵人匆匆赶至,嚷着要见特使。
守卫禀过,公子疾传他进来。
来人是申宝亲信。
申宝亲信走进客堂,跪地叩道:“大人可是秦国特使疾公子?”
“正是在下。”公子疾应道,“壮士是??”
“小人是申将军麾下,奉将军之命求见大人。”申宝亲信从袖中摸出一信,双手呈上,“此为申将军手书,请特使过目!”
公子疾阅后,对申宝亲信:“事关机密,本使就不复信了。你可转告申将军,就说一切依他所言,下月初二五更时分,在晋阳西门,举火为号,风雨无阻。”
“小人领命!”
公子疾使人取出一块金子,递给那人:“一路辛苦了,这是十两金子,拿去吃酒。俟大功成日,本公子另有厚赏。”
那人叩地谢过,接过金子,匆匆离去。
见那人走远,公子疾走至案前,写就一封密函,拿蜡封好,递给黑衣人:“大事成矣。你速回咸阳,将此密函转呈君上。”
黑衣人将信揣好,略一点头,径出门去。
公子疾走出馆门,跳上轺车,催马奔向丰云客栈。
使公子疾始料不及的是,列国馆驿早有赵宫安置的眼线。公子疾刚一出门,就有人飞身奔向洪波台,将所见所闻报知宫泽。宫泽草拟一道密奏,面陈肃侯。
肃侯读过,思忖有顷,吩咐他将密奏转呈安阳君。
安阳君召来楼缓,将情势大致说了,吩咐他道:“你速使人告知赵豹,要他留意申宝,依计行事!”
楼缓应过,从袖中摸出一封奏报,双手呈上:“司徒府奏报,代郡兵马陡增,公子范奏请加拨军粮一万五千石。”
安阳君看也不看,摆手:“拖它两个月吧。”
“好咧。”楼缓应过,笑道,“启禀主公,还有一件趣事。”
“是何趣事?”
“是苏秦与奉阳君的事!”
“哦?”安阳君来兴致了,“他们怎么了?”
“昨日后晌,苏秦递拜帖求见,奉阳君本欲不见,又恐落下话柄,传话说,言人事不见。苏秦称他只言鬼事,得以见面。苏秦以木偶、土偶之事比喻奉阳君眼前尴尬,奉阳君听出话音,以疲累为由,约他今日复见。今日后晌,苏秦再去,奉阳君甚是热情,约他面谈半个时辰。苏秦向他大谈合纵方略,认为这是改变他眼前处境的上上之策。”
“他听进去了吗?”
楼缓摇头:“奉阳君没有听见一句。”
“哦?”安阳君怔了,“苏秦与他面对面谈有半个时辰,他怎么可能听不见一句呢?”
“因为他将两只耳朵用绒球塞上了。”
“唉,”安阳君苦笑一声,摇头,“塞耳去听大贤,也亏他想出这等馊主意。”
“下官查明,是他的家宰申孙的计谋。”
“唉,”安阳君又叹一声,“身边净是小人,心却比天高,赵成简直昏头了!”
“主公,奉阳君不用苏秦,苏秦必生去意。依下官观之,此人堪为大才,对赵有用。三晋合纵,对赵更是有利无害,我们得设法留住此人才是。”
安阳君沉思良久,摇头:“不必惊动他。就眼下情势观之,苏子若想合纵三晋,不可能离开赵国。不过,也不能大意,你可告知客栈店家,苏子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下官遵命。”
公子疾赶到丰云客栈时,贾舍人出迎。二人见过礼,入堂中坐下。
公子疾拱手致歉:“在下来邯郸多日,却是刚刚得知贾先生在此,是以来迟了,望先生见谅。”
“上大夫客气了。”贾舍人还过礼,笑道,“在下一来邯郸,就知上大夫在此。在下忖知上大夫国事在身,又无大事禀报,是以未曾登门相扰。在下失礼在先,要说抱歉,该当在下才是。”
“是贾先生客气了。听说贾先生寻到苏子,且他就住此处,人在何处?”
“两个时辰前,苏子前往相国府会晤,尚未回来。上大夫欲见苏子,还得少候一时。”贾舍人摆开茶具,沏好茶,递给公子疾一杯。
“啧啧啧,”公子疾小啜一口,赞道,“贾先生人在邯郸,可这茶喝起来仍然有股终南山的味。”
“呵呵呵,是上大夫的品位高。”
公子疾又啜一口,话入正题:“贾先生既然寻到苏子,何时能够带他回去?君上切切盼着他呢。”
“唉,”贾舍人轻叹一声,“苏子怕是回不去了。”
“哦?”公子疾惊道,“此又为何?”
贾舍人将苏秦的三晋合纵方略大约讲述一遍。
公子疾脸色大变,急道:“三晋若是合纵,秦国岂不大难临头了?贾先生,无论如何,我们都得让苏子改变主意,回咸阳去。”
贾舍人摇头:“苏子是不会去的。”
“这倒未必。”公子疾不无自信道,“公孙衍原也铁心为魏室效忠,到后来还不是前往秦国去了?”
“那是公孙衍,不是苏秦。”贾舍人淡淡一笑。
“贾先生,”公子疾略略一想,盯住贾舍人,“苏子愿不愿去是一回事,我们做番努力是另一回事。您看这样好吧,待会儿苏子回来,我们一起劝他,说服苏子前往咸阳。苏子若是不去,我们就另生办法。”
贾舍人未及应答,外面就传来苏秦与小二的对话声。
不一会儿,脚步声来到门口,苏秦推门直入。
公子疾起身,拱手致礼:“在下秦矢见过苏子。”
苏秦一怔,迅即想起二人在咸阳见面的事,抱拳还礼:“在下苏秦见过秦先生,”略顿,补上下半句,“也见过上大夫大人。”
公子疾笑道:“听闻苏子在此,在下不请自来,冒昧打扰了。”
苏秦笑应:“上大夫是贵客,在下请还请不到呢。上大夫请坐!”
二人坐定,公子疾开门见山:“苏子前番至秦,秦公正欲大用苏子,不想苏子先行别去。秦公听闻苏子离去,使公子华一路寻至函谷关,因大雪纷飞,未能寻到苏子。之后几日,秦公又使在下追访。在下访至秦村,得知苏子已出函谷关了。”
苏秦问道:“上大夫可是去了独臂兄家?”
“正是。”公子疾应道,“在下还见到了秋果姑娘。听秦大川讲,秋果姑娘与苏子有缘,苏子应允三年之后上门迎娶她呢。”
“这个??”苏秦脸色微涨,解释道,“在下与秋果确是有缘,在下也的确应允三年之后前来迎她。不过,迎不是娶。在下赴秦,两番遭遇不济,两番幸遇秋果姑娘相救,否则,在下活不到今日。秋果姑娘的救命大恩,在下当有回报。在下存心认秋果姑娘为义女,只是眼下处境尴尬,自身尚难保全,何能顾及他人?在下承诺三年之后前去接她,怕也把话说大了,听起来倒像是个托词。”
“原来如此。”公子疾敛住笑,微微点头,“苏子为人,实令在下钦敬。只是,老秦人处事实诚,既与苏子有诺在先,必也会恭候苏子光临。说到此处,在下倒是有个想法。”止住话头,目视苏秦。
“上大夫请讲。”
公子疾侃侃言道:“纵观天下,可栖大鹏者,秦也;胸怀天下者,秦公也。苏子不远千里赶赴赵地,无非是想成就人生伟业。秦公既有诚意重用苏子,苏子何不顺势而为,与在下重返咸阳,成就一生辉煌呢?”
苏秦苦笑一声,抱拳谢道:“苏秦与秋果姑娘有缘,与秦公却是无缘,烦请上大夫回奏秦公,就说苏秦在此谢过秦公器重。”
“不瞒苏子,”公子疾有点急了,“在下此番出使赵国只是名义,寻访苏子才是实务。临行之时,君上再三叮嘱在下,要在下不惜代价访到苏子。只要苏子愿去咸阳,君上就以国事相托。”
“呵呵呵,”苏秦淡淡一笑,“上大夫此行,寻访苏秦只是名义,谋取晋阳才是实务吧?”
“苏子,你??”公子疾目瞪口呆,“此话从何说起?”
苏秦又是一笑,抱拳:“上大夫休要惊慌,在下戏言,随口说出而已。”
公子疾望一眼贾舍人,正色道:“在下恳请苏子,既是戏言,且莫外传。倘若赵人听信苏子之言,与秦交恶,由此引发一场刀兵之灾,就不是戏言了。”
“唉,”苏秦长叹一声,“在下纵使有意告知赵人,赵人无耳,何以听之?”
公子疾奇道:“赵人无耳?”
苏秦摇头苦笑:“方才在下如约去见相国大人,使尽浑身解数,讲得天花乱坠,相国大人却如一段木头,面无一丝表情。在下惊奇,询问家宰方知,相国大人将两只耳朵塞了绒球。”
“哈哈哈哈,”公子疾先是一怔,继而长笑几声,“真是奇人有奇遇呀!自春秋以降,游士四方奔走,建言献策,趣闻逸事不知多少,但这塞耳听贤之事,却是苏子独遇了。”
“是哩,”苏秦又是一声苦笑,“千古奇事让在下遇上,真也是造化弄人了。”
“苏子,”公子疾不失时机道,“在下有一言,还望垂听。听贾先生说,苏子大志是合纵三晋。三晋之中,赵人无耳,魏人也未必有聪。公孙鞅在魏一无所施,在秦却建盖世奇功;公孙衍一心为魏效力,魏王反将他视作反贼,颁布诏书四处缉拿。至于韩国,无论是内治外务,皆非建功之地。反观秦国,东得函谷、河西,南得商於谷地,四塞皆险,进可攻,退可守,当是英雄用武之地。秦公英年继位,内整吏治,外谋邦交,天下皆以为明主。依苏子智慧,当能看出。苏子是当今大才,然而,大才不遇明主,就如明珠暗投,因而,在下窃以为??”顿住话头,看向贾舍人。
“上大夫所言甚是。”贾舍人接道,“秦公诚意重用苏子,苏子当可考虑重返秦地,一展抱负。”
“苏秦谢二位盛情!”苏秦抱拳道,“只是,在下不才,唯脾气倔强,一旦认准大道,即使走到绝境,断不回头。二位仁兄诚意相邀,在下除去感激之情,别无话语。”
“唉,”公子疾长叹一声,“人各有志,苏子执意如此,在下只能引以为憾了。”起身,拱手,“时辰不早了,在下另有杂务,这就告辞。”
苏秦、贾舍人起身,将公子疾送至门外,拱手作别,复回堂中。
“观眼下情势,”贾舍人道,“苏子若以赵国首倡合纵,怕要再候一些时日了。”
“是哩,”苏秦点头,“不过,依在下观之,这个日子不会久远。”
“苏子何以知之?”
“奉阳君身轻权重,此番又趁赵侯病重,欲谋大位。谋事在阴不在阳,今日赵人皆知奉阳君有谋位之心,他的大祸也就到了!眼见大祸临头,偏这呆鸟看不出来,在下好意劝他,他竟以棉塞耳,真叫人??唉!”苏秦又是一声嗟叹。
“你说得是。不过,”贾舍人应道,“赵侯大病,太子年幼,奉阳君在朝又大权独揽,谋位不是没有可能。依在下观之,即使赵侯知他谋位,许也拿他没有办法。”
“不是没有办法,是时机未到。”苏秦语气肯定。
“什么时机?”
“贾兄想必晓得郑庄公与公叔段的事吧?”苏秦盯住贾舍人,“庄公继位,胞弟叔段不服,欲夺大位。几番请制,庄公皆许之。段以为庄公软弱可欺,就明目张胆地招兵买马,张扬谋反。庄公见段谋反之心国人皆知,遂兴兵伐之,克段于鄢!”
“以苏子所断,赵侯时机何在?”
“晋阳。”
“晋阳?”
“秦人早已觊觎晋阳,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公子疾必是为此使赵。奉阳君识不出玄妙,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将两万大军调往代郡。晋阳是赵根基,万一有失,赵侯也就寻到借口,奉阳君纵有百口,也是难辩。”
贾舍人不无惶惑:“赵侯若想除掉奉阳君,只需唤他进宫,暗伏刀兵,有多少也可斩杀,何必这么麻烦呢?”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苏秦摇头,“当年赵侯得立,奉阳君功不可没。自任相国之后,奉阳君内外操劳,东征西战,有大功于国,这是赵人谁都看得见的。这且不说,赵成更是赵侯胞弟,若是没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兄弟相残之事,叫史官如何记载?”
“即使如此,赵侯总也不至于拿晋阳去做赌注吧?”
“这就难说了。”苏秦应道,“按照常理,赵侯既然识破此谋,当有防备。”略顿,“不过,在下仍有一点未看透彻,就是奉阳君为何要将晋阳守军调往代郡?虽说中山坐大,成为赵国腹中肌瘤,但奉阳君的眼下大事,理当不是中山国啊。”
“苏子若问这个,舍人倒知一二。”
“贾兄请讲。”
“在下方才在店中遇到两个士子,与他们闲谈,得知燕宫内讧,公子鱼为夺太子大位,在武阳招兵买马,欲举大事。奉阳君调大兵于代郡,或与此事有关。”
苏秦震惊,沉思有顷,抬头问道:“那二人何在?”
“得知公子鱼重金聘才,他们皆要投奔,这辰光想是上路了。”
“贾兄,”苏秦起身揖道,“在下得小别几日,走一趟燕国。”
贾舍人略怔:“去燕国何事?”
“帮一个人。”苏秦走进自己的房间,麻利地收拾行李,不消一刻,整出一个包裹,挽在肩上,出门与舍人作别,见他已经备好轺车候在门外。
“贾兄,你这是??”苏秦怔了。
“呵呵呵,”贾舍人笑道,“观苏兄神情,赴燕定为急务。从这里到蓟城不下千里,苏子仅凭两腿,得走多少时日?此马正值壮年,可助苏子脚力。”
“这个不成,”苏秦摇头,“没有轺车,贾兄如何出行?”
“在下哪儿也不出行,只在此处候苏子回来。这辆轺车算是在下临时出借苏子的。”
“既如此说,在下谢了!”苏秦谢过,接过马缰,跳上车子。
贾舍人送到门外,拱手作别。
苏秦驰有十几步,喝住马,扭头看向舍人。
舍人追前几步。
苏秦盯住他道:“贾兄既然不走,在下就再麻烦一事。”
“苏子请讲。”
“赵宫若是有事,尤其是晋阳那边,但有异动,就设法告知在下。”
贾舍人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