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卫室大朝,百官在列。
当浑身是血的孙宾抱着父亲孙操的尸体一步步走进宫门时,所有朝臣惊呆了。
孙宾走到卫成公面前,放下尸体,叩拜于地:“平阳郡守孙操、末将孙宾叩见君上!”
望着孙操伤痕累累的尸体,卫成公张口结舌。
孙宾再叩:“平阳郡守孙操、末将孙宾叩见君上!”
卫成公回过神,指向孙操,手指哆嗦:“孙??孙将军??”
“禀报君上,”孙宾因过分伤悲而声音微颤,“平阳郡守孙操、平阳司马孙安秉承君上旨意,率领将士万千余众与数万魏寇血战五日,尽皆殉国!魏人屠城,平阳老幼三万余口??”掩面涕泣,“尽??尽遭魏人??”再也说不下去了。
听到平阳三万军民以身殉国,又听到“屠城”二字,众臣无不目瞪口呆。
站在臣首位置的孙机踉跄几步,扑倒在孙操尸体上。孙宾扶住他,祖孙二人双双跪着。孙机伸出两只布满青筋的老手,轻轻拭去爱子脸上的血污,两滴浊泪缓缓滚出眼睑。
孙宾抹去泪水,无声地凝视父亲早已冷凝的躯体。
卫成公缓缓起身,走到孙操的遗体前面,缓缓跪下。
众臣见状,纷纷下跪,无不啜泣。
卫成公显然被激怒了,眼睛喷火,扯着嗓子吼道:“畜生,畜生,一帮畜生!”猛地抬头,转向帝丘司马栗平,“栗将军,这帮畜生现在何处?”
“回禀君上,”栗平朗声奏道,“据斥候所报,魏人主力扎在平阳城北五十里,若是不出末将所料,目标是楚丘和帝丘!”
卫成公一字一顿,字字如锤:“栗平听命!”
栗平拱手:“末将在!”
“命栗平为楚丘守丞,摄平阳郡守,引兵五千,驰援楚丘。”
“末将领命!”
“还有,”卫成公扫射众臣一眼,盯视栗平,“诏告楚丘臣民,他们面对的不是人,是一帮畜生!诏告臣民,寡人与他们同在,告诉他们,要像孙操将军、孙安将军及以身殉国的所有平阳臣民一样,活,要活出胆气,死,要死出豪气!”
众臣激情澎湃,义愤填膺。
栗将军叩拜,声音几乎是呜咽:“末将领命!末将誓与楚丘共存亡!”
卫成公将目光移向内臣。内臣会意,拿出虎符。
卫成公接过,将虎符郑重交给栗平:“栗将军,点兵去吧,卫室宗庙、社稷皆在楚丘,寡人全都托给将军了!”
栗平涕泣:“末将??领命!”拜过虎符,双手接过,转身出宫。
“太庙令,”卫成公转向太庙令,“在太庙里为平阳所有死难将士、百姓设置灵位,以上卿之礼厚葬孙操将军!”
“臣领旨!”太庙令拱手。
“诸位爱卿,”卫成公再次扫视众臣,声音缓慢而沉重,“没有退路了,各司其职去吧!退朝!”转对老太师、孙机、御史三人,“三位爱卿留步!”
三人随卫成公来到偏殿,分主仆坐下。
卫成公脸色难看,久久不语。
三臣勾头,气氛死寂。
“三位爱卿,”卫成公打破沉寂,语气沉重而愤怒,“魏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们也都看见了。这些年来,寡人的气也受够了。河水两岸,濮、济之间,西至朝歌,南至黄池,大片土地本来都是我们卫人的,而今全被魏人拿去。寡人自继位始,小心翼翼,左右奉承,委屈不过是为求全。没想到他魏罃得寸进尺,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称王谋逆,且要寡人为他击缶鼓琴!这是当着天下人的面掌掴寡人的脸,掌掴所有老卫人的脸,也掌掴诸位爱卿你们的脸!”
三位臣子无不长叹。
“孙爱卿说得好,是祸躲不过。既然躲不过,终归有个解决。魏罃称王,也是在打天下人的脸。魏罃伐我,也是在伐天下人。然而,迄今为止,魏罃如此行凶,列国却无动于衷,唯有一个解释,就是他们在争礼,他们在要寡人去求!”
“是哩。”老太师重重点头,“我们不请,人家出师无名!”
卫成公掏出三封书信摆在几案上,看向老太师:“公叔,您老使韩,”转向孙机,“老相国,您请使齐,”转向御史,“贤弟,你就使赵吧!”将三封书信分别递上。
三人拱手作礼,接过书信,纳入袖中。
“见到几位公侯后,如何说辞,诸位爱卿可有分寸?”卫成公话中有话。
三人看向成公,目光征询。
“不必啰唆,”卫成公声如重锤,“只晓谕他们,卫室君臣愿为天下公义,玉石俱焚!”
老太师不无担心道:“我们去求人,语气还这么硬,这??怕不合适吧?”
“就这么讲!”卫成公打断他,“抓紧辰光,动身!”
三人叩道:“臣遵旨!”起身,退走。
“老相国留步!”身后传出卫成公的声音。
已经走到门口的孙机停住步子,踅回来,目光诧异。
“宣孙宾觐见!”卫成公转对内臣道。
孙宾趋进,叩拜。
“老爱卿,”卫成公看向孙机,“您年岁大了,路上颠簸,得有个贴心的人照顾,就让孙宾陪你吧!”
孙宾吸一口气,看向孙机:“爷爷?”
“还有,”卫成公没理孙宾,顾自说道,“老爱卿为卫室操劳多年,寡人却未丝毫酬报。前些日,寡人使人前往齐都临淄,在稷山脚下为爱卿购置了一处庄园。此番出使,见过齐公后,老爱卿就??就不必再回来了,留在那儿和孙子颐养天年吧!”
孙机缓缓跪地,连拜三拜,老泪流出:“臣叩谢君上隆恩!眼下国家危难,正是用人之际,臣恳请君上收回成命,容留宾儿为国尽力!”
“君上,”孙宾叩首,言语坚定,“末将愿意留在帝丘,抗御魏人,为国尽忠,恳请君上恩准!”
“将军请起!”卫成公起身,走前一步,亲手扶起孙机、孙宾,返回来,看向这爷孙二人,泪水溢出,拿袖抹去,“寡人??何德何能,竟得你们孙氏满门忠贞哪!”
孙机、孙宾双双跪地,涕泣:“君上??”
卫成公目视孙宾:“孙宾听旨!”
孙宾拱手:“末将候旨!”
“封孙宾为帝丘司马,代栗平之职,统领全城臣民,包括寡人,誓死抗御魏寇!”
孙宾泣拜,朗声应道:“末将领命!”
虽说礼坏乐崩,但在战场上仍旧讲究道义,尤其是对一个想当真正将军的人来说。
早有人将平阳城里的惨状禀报中军帐,公子卬惊呆了,将裴英等将召进中军帐,指着他的鼻子厉声质问:“裴英,听说你把平阳的百姓全杀光了,可有此事?”
“末将冤枉!”裴英急辩。
公子卬两眼逼视裴英:“说,本将怎么冤枉你了?”
“末将谨遵上将军命令,杀的全是抗拒的人!”
“妇女儿童也抗拒吗?”
“她??”裴英一咬牙关,“她们抗拒!”
“哼,”公子卬喘着粗气,“我晓得她们抗拒什么,你??你们??”气得手指颤抖,挨个指着众将的鼻子,“你们这群龟孙子,这是把本将朝火坑里推呀!”
众将皆跪下来。
“末将不敢!末将??”裴英连连叩首,“末将只想效忠上将军,为上将军赴汤蹈火??可??平阳百姓妇孺皆战,使我伤亡近万,这口气将士们实难咽下,所以才??”
“唉,”公子卬闭目有顷,长叹一声,“也怪本将,下令时考虑不周,方有此乱!”
裴英等重重磕头,泣道:“末将??”
“裴英呀,”公子卬语重心长,“还有你们,诸位将军,你们无不是我的爱将,可正因为是我的爱将,你们的一举一动就都将记在我的头上!你们妇孺皆屠,做下种种恶事,势必传扬列国,叫天下人如何看待我,如何看待你们,又如何看待我大魏武卒?”
裴英显然晓得错了,叩首,涕泣:“末将??错了,请上将军责罚!”
众将这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纷纷懊悔,叩首请罪:“末将知错,请上将军责罚!”
“责罚?”公子卬恨道,“杀都杀了,还怎么责罚?不过,平阳之事,你们必须视作奇耻!从今日起,你们必须记住,战争是战争,妇孺是妇孺,大魏武卒只许枪对枪,刀对刀,战死疆场不回头,再不许屠戕、污辱手无寸铁的妇孺!”
众将齐道:“末将谨记!”
“下一步,”公子卬摊开军情图,“鉴于平阳教训,本将决定不再攻城掠地,而是直取要害,枪挑七寸!”指图,“这儿是楚丘,这儿是帝丘,”看向裴英,“裴将军—”
裴英拱手:“末将在!”
“你引军一万,佯攻楚丘!”
“末将得令!”
公子卬扫向众将:“其余诸位,随本将攻打帝丘,请出卫公!”
众将一齐拱手:“末将得令!”
血洗平阳时,秦国使团全员仍旧住在逢泽行辕里,等候上将军凯旋与公主“完婚”。
公子疾匆匆走进秦国行辕,小声禀道:“殿下,大良造,魏卒破城,大肆屠戕,平阳男女老少三万余口几无幸免!”
太子驷震惊:“哦?”
公孙鞅苦笑一声,摇头:“上将军果是神勇!”
“是裴英干的。”公子疾恨道,“裴英血战五日,死伤近万,估计气红眼了,下令不留活口!”
“无论是谁干的,”公孙鞅接道,“账都会记在上将军头上,而上将军是魏王爱子,因而又会转嫁到魏王头上,魏罃纵有一百张口也是解说不清了!”
“是哩!”公子疾点头,“大良造,下一步该做什么?”
“取黑雕来!”
公子疾将写有魏人屠城及卫国形势的情报绑在一只黑雕身上,交给紫云公主,让她亲手放飞。
黑雕升空,在头顶盘旋一会儿后,掉头西飞。
目送黑雕远去,公孙鞅转对太子驷拱手道:“启奏殿下,我们也该起程了!”
太子驷拱手应道:“谨听大良造吩咐!”
公孙鞅转对公子疾,吩咐道:“我陪殿下明晨起程,你保护公主,待上将军凯旋,侍候公主与上将军完婚!”
公子疾拱手:“遵命!”
卫国虽小,财力却厚,换作平常,使团队伍谈不上兴师动众,但也绝不寒酸。
然而,国难当头,出使齐国的使团只有一辆老旧轺车,一匹马,且车上插着好几杆旗子,分别写着“卫、“使”“孙”等字。
如此老车瘦马,孙机却心急如焚,不停地催促老家宰:“能不能再快点儿!”
老家宰扬鞭打马,马儿没快几步,就又慢下来。
“主公呀,”老家宰苦笑一声,“不是老奴抱怨,是??这么远的路,一定得匹好马才能走下来。主公将好马全都留下,硬让这匹老齿上路,怎能走得快哩!守城虽说紧要,可咱无论如何打不过人家,向人求救更重要啊!”
“唉,”孙机长叹一声,回他一个苦笑,“你说得是。到齐境没?”
“我数了堠记,”老家宰指向前方,“再有三个堠就是关卡了。要是匹快马,也就是吃顿饭的工夫,可这匹老齿,至少还得一个时辰。”
“一到齐境,就进驿站换车换马!”
随巢子等一行十余墨者脚踏草鞋,神情阴郁,脚步匆匆地走进空无一人的城门。
平阳城头,残阳如血,废墟片片,烟柱无数。几处明火仍在燃烧,滚滚浓烟从城门洞里窜出。一群乌鸦落在城门楼上,显然吃饱了,“呱呱”地叫着。更多的乌鸦及秃鹫从各个方向飞来,扑落进这座死城。
许是楚丘、帝丘更为重要,许是工程太大,魏人没有顾及毁尸灭迹就撤走了。街道上到处可见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四处流淌的污血多已凝固,紫红的血色在五月晚霞的映衬下越发紫红,森然可怖。
四周静得出奇,一切皆已死寂。
众墨者在尸体堆中穿行,没有一人说话,像是一群哑巴。
随巢子越走越慢,将近城中心时,终于停下脚步,缓缓闭上眼睛,两滴老泪盈出,滑落。
众墨者四散搜寻生存者。不多一时,宋趼疾步赶来:“禀报巨子,郡守府里有个活人!”
“快!”随巢子拔腿奔去。
随巢子等匆匆赶至府中,无不震惊。
院子里横七竖八全是尸体,死状各异,赫然在目的是两个孩子。两个孩子旁边,一溜儿躺着十数具女尸,个个衣衫不整,显然在被屠杀前遭到集体奸污。
正对她们的是一个拿着铜锣的老人。
老人一动不动地跪在那儿,像是一尊泥塑。没有哭泣,没有表情,也没有泪水,如血的残阳余晖映在他那似是被刀刻过的额头上。
面对令人发指的兽行场面,所有墨者全都呆在那儿,一如眼前敲锣的老人。此时,莫说是愤怒,即使悲伤也是多余的。随巢子长叹一声,再次闭目。告子解下斗篷,盖在一个女人身上。众墨者纷纷解下斗篷,为她们盖上羞处。
告子走向老人,小声喊道:“老丈!”
老人一动不动。
告子复喊一声:“老丈!”
老人依然不动。
告子心头一颤,伸手试下鼻息,仍有呼吸,遂从腰中解下水囊,双手呈上:“老丈,来,喝口水!”
老人似是没有听见,也似没有看见。
告子看向随巢子。
随巢子在老人跟前蹲下,直视他的眼睛。
老人突然动了一下,缓缓站起,拿起铜锣,扬起槌子,“哐—”一声敲响。
老人连敲三下,张口喊话。
然而,老人的嘴唇早已干裂,嗓子完全沙哑,只见嘴唇在动,却无声音发出,犹如被人割去舌头一般。
老人对眼前的这群褐衣人视而不见,敲着锣,喊着话,迈着僵直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向府门,时不时地被横七竖八的尸体绊倒,再站起来,敲锣,喊话。
众墨者面面相觑。
宋趼悄问告子:“听出他喊什么了吗?”
告子摇头,看向随巢子。
随巢子缓缓说道:“他喊的是:‘君上有旨,舍生取义,人在城在??’”
众墨者皆为所动。
老人走出院子,越走越远。众墨者皆跟出去。
老人机械地扬槌敲锣,状如僵尸。
告子似乎想到什么,拔腿追去。
随巢子止住他:“让他去吧!”
告子止步,不解地看向随巢子:“巨子,老人他??”
随巢子声音沉重:“他已经疯了!”
一阵更长的沉寂。
众墨者像钉子一样戳在地上,目送敲锣老人渐去渐远。
城中巡视一周,随巢子等开始寻找车辆,将尸体拉到郊外掩埋。
随巢子推着运尸车缓缓走着。
随巢子越走越慢。
随巢子停下,对赶车的告子道:“告子!”
告子将缰绳交给一个墨者,走过来:“巨子?”
“附近墨者几时可到?”
“百里之内的墨者今夜可到,百里之外至两百里内,明晨可到,超过二百里应该不会迟过后日。”
“仅有墨者不够,还要组织民众,抓紧处理。天气炎热,尸体极易腐烂,处理若不及时,引发瘟病就更糟了!”
“弟子明白!”
“待他们赶到,可选派善于守御者赶往楚丘和帝丘,辅助卫人守城!魏人失去理智了!”
“好哩。”告子似是想到什么,“巨子,您布置这些,是要??”
“事急矣,为师不得不赶往安邑。”
告子惊愕:“安邑?”
随巢子扫一眼车上的尸体:“种种迹象表明,这儿的一切只是开始!”
“啊?”告子震惊,不可置信地看向随巢子,“巨子,弟子愚痴,敢问??”顿住话头,盯住随巢子。
“天下事就如金工结链,彼此连环,一环套着一环。”
告子扭头看向城门:“平阳这儿,什么环呢?”
“祸乱天下之环!”
告子长吸一口气。
“自春秋以降,大国不过是称霸。称霸就是尊周,只要尊周,天下再乱也还不至于失序,因为毕竟有个约束。然而,逢泽之会,魏侯称王,却是坏了这个序,打破了这个约束。无序则乱,无德则亡,魏侯打开的是地狱,放出的是厉鬼,天下行将陷入剧烈动荡!”
告子吸一口长气:“可魏侯他??肯听巨子的吗?”
随巢子苦笑:“听也好,不听也好,为师都得走一趟!这儿的杂事,就交给你了。”转向宋趼,“宋趼,你随我去。”
平阳屠城事件很快扬名列国。
“唉,”韩相申不害连连叹气,“魏侯这??称王、伐弱、屠城,三大不义一气呵成,哪里像个王天下的主啊!”
“哼,他魏罃想王天下,”韩昭侯拔出宝剑,削去几案一角,“也得先问问我韩武这把剑答应不答应!”
“唉,”申不害盯着韩昭侯手中的宝剑,再叹一声,“好端端的生意就这么让他搅黄了??”
申不害感叹,宫尉趋进,跪叩道:“报,卫国使臣到!”呈上使节及国书。
申不害接过国书,拆开:“君上,是卫国太师!”
“他来得正好!”韩昭侯扬手急召,“宣卫使觐见!”略顿,“慢!”转对申不害,“老爱卿,走,随寡人出迎卫使!”
帝丘城下,魏兵四面围城,营帐连片。
城墙上,卫兵严阵以待,众志成城。
主城楼下,一辆魏军战车驰至城外护城河处,一个军尉朝城头射出一箭。箭矢落下,有军卒捡起,交给孙宾。是支无头矢,孙宾拆开,取出一信,写在丝绢上。
“启禀君上,”孙宾持信赶至卫宫,向卫成公禀道,“魏军主将送来劝降书!”
“不必看了,”卫成公摆手,“原书射回,寡人再送他两个字—‘禽兽’!”
孙宾将书信纳入袖中,拱手道:“末将领旨!”
公子卬眼中冒火,目光死死地盯住回书上的“禽兽”二字,似要将它看穿。
良久,公子卬的拳头重重砸在几案上,声音几乎是吼:“来人!”
裴英闻声进帐。
公子卬一字一顿:“传令,攻城!”
从帝丘到临淄约八百里路程,快马两天就可赶到。孙机主仆马不停蹄,紧赶慢赶,进临淄的西稷门时已是第三日凌晨。
这日适逢小朝,只有几个朝中重臣入宫议事,议的自也是魏、卫战争。在场的有太子田辟疆、相国邹忌、上大夫田婴、上将军田忌及太师、司徒六位重臣。
禀报此事的是上大夫田婴,拱手奏道:“不出君上所料,魏罃以卫公未去赴会、蔑视大魏为由,使上将军公子卬率兵五万,于数日前侵卫!卫公诏令臣民殊死抗御,公子卬五万大军正在攻打卫国边城平阳!”
显然,他们还不晓得平阳城破及屠城的事。
“奇怪!”田辟疆挠头道,“卫公一向胆小如鼠,树叶飘落,他也要闪闪身子!前番孟津之会,魏罃的大嗓门一吼,此人竟就魂飞魄散,连酒爵也碰翻在地!可??”
齐威公面呈微笑,望着辟疆,鼓励他说下去。
“此番逢泽之会,此公却判若两人,非但不去赴会,且在大敌压境之时,竟然独自撑着,至今未向大国求救,真让人??”
话未说完,内臣趋进,禀道:“启禀君上,卫国使臣孙机觐见!”
“呵呵呵,”齐威公望着太子笑道,“疆儿,话说早了吧?”转对内臣,“宣卫使觐见!”
一身麻服的孙机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走进殿中,叩拜道:“卫使孙机叩见齐公!”
齐威公扬手:“卫使免礼!”
孙机出示使节,呈上国书:“因紧急国事,孙机特奉卫公使命,问聘齐公!”
齐威公故作诧异:“是何紧急国事,寡人能听闻吗?”
“魏侯诏令天下诸侯赴逢泽之会,南面称尊。卫公以为魏侯此举有违礼制,是大不逆,拒绝赴会,魏侯震怒,悍然出兵,入犯卫境,卫公特使老朽知会齐公,卫室君臣愿为天下大义,玉石俱焚!”孙机从袖中掏出卫公亲书,“此为卫公手书,敬呈齐公御览!”
内臣上前,接过书信,正欲呈上,齐威公摆手:“宣!”
内臣朗声宣读:“魏罃恃强犯上,先借朝见周室之名调戏天子于孟津,后又自立为王,挑衅天下诸侯于逢泽,今又兵犯吾境,陷我平阳,屠我一城百姓,妇孺无一幸免!如此野蛮行径,禽兽亦不忍为!卫室虽弱,志不可夺,卫室君臣已抱死国之志,以身殉义,与魏寇血战到底!大周子民卫室二十三世君姬速泣血以告!”
众臣听毕,无不肃然。
齐威公沉吟有顷,抬头望向孙机:“孙相国为何身披麻衣?”
“回禀齐公,”孙机拱手,声音哽咽,“老朽长子孙操、次子孙安镇守卫国边城平阳,于四日前殉义!”
齐威公陡然一震:“平阳呢?”
孙机声音低沉:“平阳臣民誓死御敌五日,魏人有所伤亡,上将军公子卬恼羞成怒,下令屠城,平阳三万臣民,包括妇孺,尽遭屠戕!”
“屠夫!”齐威公一拳震在几上,略略一顿,恢复常态,“老相国旅途劳顿,暂回馆驿安歇几日。”转对田婴,“田爱卿,送孙相国去驿馆!”
“谢齐公美意!”孙机拱手道,“卫国一片火海,朽人岂能独安?”转对田婴,“老朽之身,就不劳上大夫了!”起身,缓缓退出。
望着孙机颤巍巍的身影退出大殿,齐威公缓缓站起,在后恭送。
众臣纷纷站起,跟在后面。
孙机步出宫门,走下台阶。
老家宰迎上,扶他登上辎车,轻声问道:“主公,这下去哪儿?”
孙机朝前一指:“帝丘!”
“主公,您??”望着他苍老疲惫的脸,老家宰泣道,“总得歇息一宵呀!”
孙机缓缓闭目:“车上歇吧!”
“齐公他??”老家宰擦下泪,小声问道,“答应出兵了?”
孙机眼睛未睁,声音虽小,语气却是断然:“他会出的!”
“好咧!”老家宰催动辕马,车辆缓缓离去。
齐威公送出宫门,朝远去的辎车深深一揖,不无感慨道:“满门忠烈,不愧为孙武子之后啊!”
田辟疆愕然:“孙武子之后?”
“是哩。如果寡人没有记错,孙机当是春秋兵家孙武子的四世孙,若是追宗寻根,他当是寡人的子民哪!”转个身,径回宫中。
“公父—”太子辟疆一路追上,小声叫道。
“疆儿?”齐威公扭头,给他个笑。
“此番魏、卫之战,儿臣有惑!”
“你有何惑,说来听听!”
“前番孟津之会,卫公唯唯诺诺,温如柔兔,此番大兵压境,他却扛起捍卫周室的大旗,誓死不降,猛若斗鸡,前后变化之大,令儿臣瞠目!”
齐威公示意他说下去。
“是儿臣错看卫公了。”田辟疆情绪激动,“儿臣总以为他是个懦夫,看来,兔子急了也咬人,在义与利面前,卫公取舍可歌可泣,让人敬服!”
齐威公仍旧微笑着,鼓励他畅所欲言。
“孟津会上,公父与楚王都未到场,魏罃那厮独占鳌头,目无天子不说,还将儿臣及诸侯视作低他一等,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他魏氏算什么?八十年前,不过是晋公的一条狗,是恃力篡上的乱臣逆贼而已!”
听到“乱臣逆贼”,齐威公本能地皱下眉头,横他一眼。
田辟疆显然意识到说走嘴了,闭嘴不语。是哩,若照此说,在四十多年前,他们田氏也不过是姜氏之齐的一条狗。
“唉,”齐威公轻叹一声,“疆儿呀,看来你还缺少历练啊!”
“儿臣不才,请公父赐教!”
“什么天下大义?狗屁!天下早已失义,大义只是虚名。他姬速心里头拐了多少弯道道,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为父!魏罃称王是彻底颠覆周室,身为周室嫡亲,卫公不去赴会,自是正理。然而,这个正理再足,也不过是表面文章。”
田辟疆不解了:“不为天下大义,又为什么呢?”
“泗上诸国,论富庶莫过于宋、卫。换言之,与宋一样,卫国也是一块肥肉,谁都想吃。魏罃他想一口独吞,怎么可能呢?”
田辟疆吸口长气。
“你想想,姬速生在弱卫,夹在大国中间,问鼎天下,于他来说是个梦,除此之外,他还能为自己争取点儿什么呢?”
田辟疆苦笑一下:“这??”
“自平王东迁以来,列国公侯无非是强者恃强争霸,弱者示弱图存。魏罃恃强称霸,诸公侯尚能忍受,因他无论如何闹腾,仍旧是一列侯,大家在名义上仍旧是平起平坐。魏罃称王,情势就变了,因他此时是以王者自居,是要凌驾于诸侯之上。楚王早就是王了,不屑一顾,但韩、赵不同,侯与王之间隔着个公,差了不止一辈,寡人更不会买他的账。魏罃心知肚明,此番伐卫就是做给我们看的!”
田辟疆微微点头:“嗯,卫公认定我们会去救他!”
“不仅是认定,他是成心要拖我们入局啊!”
“是了,是了!”田辟疆恍然大悟,“卫公的筹划是,他先扛住,做出为天下赴义的样子,坐等我们去救。待我三国合兵击败强魏,卫公就会成为天下公义的捍卫者,周室的拯救者,被天下所有人敬仰!”
“是呀,”齐威公苦笑,“这个姬速,不仅不是胆小鬼,反倒是个人精哪!”
“只是,这步棋对卫公来说,也是太险了。万一我们不出兵,魏罃灭了他呢?”
“呵呵呵,”齐威公笑道,“这就是个赌了。人这一生,总不免要赌几场,是不?”
田辟疆拱手道:“儿臣受教了!”
齐威公看向远处:“疆儿,说起此事,为父问你,如果你是秦公,该当如何?”
“这还用说,偷袭河西呀!”田辟疆不假思索,“魏罃以一敌三,要想与我三个大国争雄,必调河西之兵,河西空虚,秦必乘虚袭之,以报六十年前的血仇,这是小儿都能推出的!”
“哈哈哈哈,”齐威公笑道,“疆儿呀,如果小儿都能推出,秦公还能叫秦公,魏罃还能叫魏罃吗?”
田辟疆怔住了:“公父?”
“你想想,孟津之会,魏侯叫嚣伐秦,为什么不伐了?难道就因为公孙鞅的一番蛊惑吗?不。是他不能伐,是他伐不得。魏有老本,秦是新富,魏侯、秦公皆是人精,皆知强强相搏,必将两伤。秦、魏两伤对谁有利?只对两家有利,一家是熊楚,另一家就是我田齐!”
田辟疆不无叹服:“是哩是哩,还是公父看得深远!”
“疆儿,天下险恶,我们都是坐在刀口上的人,看不远能成吗?”
“儿臣受教!请问公父,既然如此,我是出兵还是不出兵?”
齐威公果断回道:“出而不战!”
田辟疆叹服道:“出兵是义,不战,是不予魏、秦口实!”
“呵呵呵,你能明白就好!”
楚丘原有兵马四千,加上栗将军的五千援军,共有将士九千。兵力虽弱,但有平阳屠城的前案,楚丘军民反而铁成一团,宁可战死,也不愿在赤手空拳时任人屠宰。帝丘亦然。因而,魏武卒虽然骁勇,但在人数众多、毫无退路的卫国百姓面前,寸功难得。公子卬原计划五日破城,结果连攻八日,两座城池依旧挺立。
堂堂大魏铁军,连不堪一击的弱卫城池也奈何不得,公子卬挂不住面子了,责令部将立下军令状,限期三日,要么克城,要么提头来见。
第九日凌晨,天刚破晓,魏军再度发起猛攻,战斗异常惨烈,双方兵士均似杀红了眼。
楚丘城下,战鼓咚咚,喊声震天,大魏武卒一波接一波地疯狂攻城。城上卫兵却无任何声响,甚至连鼓也不敲,所有军士、百姓皆将力气省下,默无声息地将箭矢、砖石、滚木等所有能够伤人的东西砸下城墙。前面的倒下,后面的自动补上。栗将军浑身是血,左臂中箭也顾不上去拔,挺枪直搠登上城墙的魏兵。
帝丘城下,公子卬亲自擂鼓,众魏兵奋勇争先。城门楼上,卫成公全身披挂,手持长矛,冒着矢雨沿城墙巡视。四名力士抬着一口黑漆棺材跟在后面。守城将士看到国君抬棺巡视,无不拭泪杀敌!
战至黄昏,魏人无一处突破,只得鸣金收兵。
天色黑定,在一段较为隐蔽的城墙下面,几个黑衣人轻声向城上喊话。城上兵士急报孙宾。孙宾问过,知是墨家弟子,当即垂下绳索。
墨家弟子攀绳而上。
墨家弟子以善于守御闻名列国,见到他们,卫成公、孙宾等就如吃下一剂定心丸,当下使孙宾陪同他们视察各处城防,按墨家弟子所画图纸,组织城内木工赶制守城器械,同时比照帝丘城门的尺寸,造出多辆专守城门的兵车。
兵车造好之后,卫成公带朝臣观看演示。兵车的前面和上面均安装有利刃和矛尖,后面接在一个旋转的装置上。墨家弟子在车后转动轮盘,前面的兵刃立即活动,或旋动,或刺击,寻常人等休想靠近。即使城门被人撞开,只需将此车塞上,便如铜墙铁壁。
卫成公大喜过望,当即传令安于四门之内,命兵士昼夜守候。城上将士见无城门之忧,心中大定,只将全力放在城垛上面。
三日限期已过,楚丘、帝丘二城依旧是固若金汤。
第三日傍黑,公子卬鸣金收兵,众将像是斗败了的公鸡,一个个脸色黑丧,耷拉着脑袋走至中军帐,排成一溜跪在公子卬面前,齐道:“末将无能,听凭上将军处置!”
法不责众,何况是三军的所有将官!公子卬铁青着脸扫诸将一眼,敲着几案道:“看看看,就你们这副熊样儿,哪一个像是我大魏将军?”
众将互望一眼,果见人人灰头土脸,身上甲衣没有一个完整的。更有两个挂上彩头,一个伤在额头上,另一个伤在胳膊上,好在伤势不重,随军医师草草包扎,立即赶至大帐复命。若是战胜,负伤是件荣誉之事,眼下战败,在这中军帐里,两块白纱就显得分外扎眼。
公子卬扫了二人一眼,手指帐外:“滚滚滚,全都给我滚!”
众将一个跟一个灰溜溜地走出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