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机静静地站在门口欣赏。
孙宾运气收势,将枪放回兵器架,走过来,打一揖道:“宾儿见过爷爷!”
“宾儿,你速去平阳,告诉你父亲,就说敌寇不日将至,准备迎敌!”
孙宾迟疑有顷,似乎不相信:“爷爷?”
“去吧。”孙机语气决绝,“平阳首当其冲,最是紧要,让他放弃周遭各邑,将所有苍头集中在平阳,妇孺老弱能疏散的就疏散,不能疏散的全部集中!”
“这??”孙宾急了,“冬麦熟了,各邑都在紧张收割呢!”
“唉,”孙机捋须长叹,“去吧,宾儿,大敌当前,粟米已经不重要了!”
孙宾依照爷爷吩咐,匆匆赶至平阳郡守府向孙操告急。孙操迅速召集孙安等几个将军于府内正厅谋议,气氛庄严。
孙安盯住孙宾,略作迟疑:“宾儿,有这么严重吗?”
孙宾应道:“爷爷这么吩咐!”
“可??”孙安急了,“今年雨水顺,收成好,各家各户都在割麦呢,让他们入城??”看向孙操。
一个将军插道:“孙兄说的是,麦子熟了,不让收割,没人肯听,再说,我们又没招惹魏人,他们凭什么??”下意识地顿住,看向孙操。
“诸位将军,”孙操决断道,“相国既有吩咐,就不必多议了,妇孺老弱尽快疏散,青壮苍头白天收割,夜晚入城!边境加派斥候,军卒昼夜戒备,加修城池,违令者斩!”
众将齐拱手道:“得令!”
秦魏官道上,秦旗招摇,锣鼓喧天。秦国使魏人马浩浩荡荡,气势壮观。队伍前面是旗手和吹鼓手,跟后是一长列嫁妆车,再后是兵勇、宫女、舞姬。
一辆装饰精美的送亲车内,紫云一脸肃然,没有眼泪,没有怯弱,俨然一个行将上战场的勇士。五大夫公子疾与左庶长司马错一左一右,护卫在公主车侧。
前面一辆轺车里,公孙鞅双目微闭。后面一辆战车上,嬴驷身披长弓,腰挎利剑,眉宇间充满刚武之气。在他身边,是一脸稚气的堂弟公子华。
大队人马行至韩境,将过郑城时,公孙鞅看看天色,下令造炊。
嬴驷与紫云公主坐在位置最好的一块草坪上用餐。紫云神色静穆,有意无意地用尖刀扎着一块烤鹿肉。再远处,公孙鞅独坐树下,啃着鹿肉,眼睛看着不远处的河水。
公子疾快步走到公孙鞅跟前,拱手道:“大良造,斥候来报,魏王已到大梁,提早整整五日,兴致颇高,上将军公子卬率五万锐卒护驾!”
公孙鞅看向他:“列国可有音讯?”
“未出大良造意料,除我之外,莫说是大国不见响应,即便是泗上小国,也有不给面子的!”
“是哪家?”
“卫室。”
“卫室?”公孙鞅吃一惊,半是自语,“公兄怎么敢??”苦笑一下,摇头,看向公子疾,“对了,还有几日行程?”
“我们是昨天辰时入的韩境,若是不出意外,三日当可抵达逢泽,误不了!”
“附近可有好玩的地方?”
“有个白鹭泽,离此地约有七八里。”
公孙鞅看向仍在用刀扎肉的紫云,微微一笑:“公主闷了,让她射只白鹭,开开心!”
一连两日,嬴驷、公子华等天天陪护公主前往白鹭泽射猎,公孙鞅、公子疾等则戴起斗笠,在白鹭泽上静静垂钓。
眼见时辰逼近,公孙鞅却没有要动的迹象,公子疾急了,半是提醒道:“只剩两天了,再不走怕就来不及哩!”
公孙鞅没有看他,眼睛盯住鱼线:“来的都是哪几家?”
“截至目前,除了我们,只有宋、中山、义渠三君。”
公孙鞅“啪”地扔下钓竿:“走吧,看戏去!”
“看戏?”公子疾若有所悟,扔掉钓竿,追上,“是卫公吗?”
“传令,即刻起程,加快脚力。你算准时辰,我们踏点赶到!”
“得令!”公子疾应一句,急急走了。
向晚时分,逢泽魏国行辕里,魏惠王神色焦灼,眼睛微闭,耳朵却在竖着,似在倾听什么。帐中寂静如死,只有水漏时不时地发出滴答声。毗人的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水漏,几个随行朝臣也都看向水漏,似乎魏国的未来就悬在这个漏上了。
漏中的水只剩一格了,似乎再有几滴就可滴完。
一阵脚步声急,陈轸匆匆趋进。
魏惠王坐直身子,二目大睁。
陈轸跪地,叩道:“王上—”
魏惠王急切地问道:“诸侯可来齐了?”
陈轸摇头。
魏惠王似是心知肚明,故作气定神闲:“都是哪家来了?”
“仍旧是宋公、中山君和义渠君,全都觐见过了!”
听到只有三个小国,气氛顿时紧张起来。魏惠王眉头紧拧,眼睛半闭,呼吸加重,脸色阴沉。众臣面面相觑,无一人接话,生怕魏惠王的雷霆之怒迁到自己头上。
良久,魏惠王缓缓道:“卫公呢?他几时到?”
这么多诸侯均未赶来,魏惠王却单单提出卫公,倒是出乎陈轸的意料。他先是一怔,继而领会:“卫公仍在帝丘,说是在开庆丰宴呢。”
魏惠王脸色更黑了:“他庆什么丰?”
“今年风调雨顺,卫国夏粮丰收,卫公—”
魏惠王陡然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
行辕里鸦雀无声,一片阴森。
魏惠王止住笑声,朝几案上猛击一掌:“反了,连这条狗也敢抗命!”
陈轸手扶下巴,沉声应道:“以臣推测,卫公敢抗命不来,想是有大国撑腰!”
魏惠王鼻孔冷哼一声:“什么大国?不就是田因齐嘛!”
“我王圣明!据臣所知,最近两年,卫公年年使人问聘齐国,向田齐纳贡!”
魏惠王字字如锤:“孟津大会,田因齐托病不来,打发一个毛头娃娃搪塞寡人。寡人念他还算有心,未曾与他计较。不想此公真还是老母猪拱篱笆,顺杆子拱上来哩!”
陈轸嘴角浮出一丝黠笑:“依臣愚见,我王或可拿卫公祭刀,杀鸡儆猴!”
站在一旁的公子卬早已憋得难受,跨前一步:“儿臣请缨伐卫,十日之内定将姬速生擒,交父王治罪!”
魏惠王闭目不语,有顷,似是想起什么,猛地睁眼看向陈轸:“秦公呢?”
陈轸耳朵一竖,朝外努嘴。
远处隐隐传来车马声。
不一会儿,一名军尉急急走进,叩道:“报,秦国太子嬴驷、大良造公孙鞅驾到!”
众人皆喜。
魏惠王眼睛睁开,精神微振:“宣!”
毗人刚要唱宣,魏惠王又急摆手。
毗人略怔,看向他。
魏惠王转对陈轸,嘴角冷蔑一笑:“嬴渠梁是果真不来了!”
“这??”陈轸也是诧异,小声应道,“想必是有啥缘由吧?”
魏惠王脸色再度黑起,缓缓站起身子,声音冷酷:“起乐,恭迎秦国太子并大良造!”将王冠故意拨歪,大踏步走向辕门。
天已入黑,盟会行辕区火把明亮。嬴驷、公孙鞅正自并肩齐行,远远看到魏惠王迎着他们走来,后面跟着宋公、义渠君和中山君,再后是陈轸、公子卬、毗人等臣子。
二人相视一眼,扑地跪下,叩拜。
嬴驷朗声道:“大魏公国秦太子嬴驷叩见我王,恭祝我王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公孙鞅朗声接道:“大魏公国秦大良造公孙鞅叩见我王,恭祝我王威服四海,江山永固!”
“呵呵呵,”魏惠王干笑几声,大步走过来,一手拉起一个,“二位爱卿,请起!”
嬴驷、公孙鞅起身,齐揖道:“谢王隆恩!”
魏惠王伸手礼让:“请!”
嬴驷、公孙鞅再揖,愈加卑恭道:“臣子不敢,我王先请!”
见二人这般谦卑,魏惠王的心情略略好些,也不客气,在迎宾乐声中头前入帐,嬴驷、公孙鞅一边一个,后面跟着三君及公子卬、陈轸等,络绎趋入。
回到行辕,魏惠王端坐主位,几位君主与臣子分别落席。
魏惠王目光慢慢转向嬴驷,话中有话:“秦公可好?”
嬴驷起身,走至惠王前面,叩首:“嬴驷谢王垂询!公父一意朝王,不想操劳过度,临行之际感了风寒,卧榻数日,高热不退,难以起行。公父深以为憾,叮嘱嬴驷向我王请罪!”
魏惠王故作惊讶:“哦?”身体略略后仰,眉头向上微挑,头歪向一侧,一手托住下巴,眼睛盯视过来,“你的公父贵体欠安,不宜劳动,何罪之有?回去后转告他,就说他的心意,寡人领受了!”
嬴驷再叩:“嬴驷代公父叩谢我王不罪之恩!”
魏惠王摆手:“免礼!”
嬴驷谢过,起身,回原位坐下。公子卬心中有事,二目眨也不眨地盯住公孙鞅。公孙鞅心中有数,回他个笑,转向魏惠王,拱手道:“臣鞅有奏!”
魏惠王扬手:“请讲!”
“前番归秦,鞅将我王聘娶紫云公主一事奏报秦公,秦公不胜欢喜,感谢王恩,第二天就为公主挑选嫁妆。因事事亲力亲为,秦公操劳过度,受风着凉。临行之际,秦公不顾病躯走出宫门,挥泪送公主上车。”公孙鞅说着从袖中摸出礼单,“这是秦公为公主亲手置办的嫁妆清单,请王上验看!”双手呈上。
公子卬面现喜色,急切地看向魏惠王。
魏惠王笑逐颜开,抬手将王冠正过,示意毗人。毗人走过去,接过礼单,双手呈上。
礼单密密麻麻,写满几片丝帛。魏惠王眯眼粗粗浏览一遍,放下礼单,环视左右,不无感慨道:“今日看来,实意拥戴我魏罃的,唯有秦公啊!”
“呵呵呵,”宋公偃不失时机地拱手,“我王不可偏心哪,宋偃是第一个赶来朝贺的!”
义渠君、中山君亦不甘示弱,纷纷拱手:“是哩是哩,我等皆是实意!”
魏惠王连朝三人拱手,赔笑道:“呵呵呵,是魏罃言辞不周,还望诸君海涵!”
趁着惠王兴头,公孙鞅提起聘亲之事:“紫云公主早闻上将军威仪,一路朝思暮盼,喜乐不尽,殿下本欲将她送往安邑,待此地大典完毕,再由我王主婚,不想公主思慕上将军心切,定要随行前来逢泽,早见如意郎君。由于路途漫漫,天气也不凑巧,臣担心误下时辰,就把脚程促得紧些,结果公主娇体不胜,后半晌已在车辇中睡去,只好待她歇过一日,明晨再来觐见我王。”
魏惠王乐得合不拢口:“好哇好哇,让她好好休息几日,再来觐见不迟!”
公孙鞅拱手道:“臣有一请。”
“请讲。”
公孙鞅趁热打铁:“秦人性急,公主更是一路期盼,臣请我王早定吉日,让上将军与紫云公主早日完婚,秦魏再结百年之好!”
魏惠王疑虑尽消,满意地捋须道:“好哇好哇,”看向陈轸,“陈上卿,这事儿交给你了,卜个吉日,了却好事!”
陈轸出列,拱手笑道:“王上,臣让人看过了,明日适合庆典,后日适合婚嫁,正是喜日子!”
魏惠王拍下大腿:“好!”转对公子卬,“上将军,后日既为喜日,寡人就为你二人主婚,你可愿意?”
公子卬出列,单膝跪地:“谢父王成全!父王,秦、魏结亲,看天下列国能奈我何?”
公孙鞅连忙附和道:“上将军所言极是!王上,秦公有言托臣代奏!”
魏惠王转向他:“请讲!”
公孙鞅缓缓说道:“将行之际,秦公执鞅手道:‘公孙爱卿,请转呈亲家,秦、魏既已结亲,就是一家人,就是生死盟友,魏王早晚征伐,无论要人要粮,秦必竭力,甘为马前走卒!’”
魏惠王不无感慨道:“秦公如此识大体,寡人幸甚,幸甚!”
“公主不胜长途驱驰,鞅等未能早到逢泽为王效力,甚是抱歉。明日即行大典,列国公侯若是到齐了,臣鞅请求陪同殿下前往拜见,与诸君谋议庆典大事,免出差错!”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作声。
魏惠王敛起笑,一字一顿:“他们会到齐的!”
公孙鞅看向宋公偃,故作惊诧:“咦,宋、卫皆为大魏友邻,宋公既来,怎么不见卫公呢?”故意转向魏惠王,“不会是我王没给卫公发请柬吧?”
公子卬半是嘟哝,半是撒气:“早就给了,是人家投了新主子,我们请不动!”
陈轸嘴角浮出一丝黠笑:“一请不来,可以二请嘛!方今天下,相信没有我王请不到的客人!”说着将目光移向魏惠王。
魏惠王火气被撩上来,怒目转向公子卬,声音似从牙缝里挤出:“上将军!”
公子卬跨前一步,朗声道:“儿臣在!”
“依陈上卿所奏,点三军五万,二请卫公!”
公子卬声如洪钟:“儿臣领命!”跨前,“儿臣请求父王恩准一事!”
“讲!”
“待儿臣请到卫公,另卜吉日完婚!”
陈轸陡然一震,瞪了公子卬一眼,转对魏惠王道:“王上?”
魏惠王会意,向公子卬摆下手,笑道:“呵呵呵,卬儿,请客归请客,喜事归喜事,二者可以并举嘛!”
公子卬知错,连忙拱手:“儿臣遵旨!”
一场精心准备的称王大典变成一场结亲喜庆,一连三日,盟会现场无不笼罩在喜庆的氛围里。
婚宴于第二日申时开始,将近子时方才结束。身着新郎服的公子卬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地走进洞房。紫云公主一身新娘装,坐在婚榻上。
“呵呵呵,夫人哪,让你久等了!”公子卬一身酒气,满脸堆笑,脚步踉跄地走到她跟前,张开双臂就要抱她亲热。
紫云起身,躲开。
公子卬跟过来,又要动手。
紫云低声喝道:“别动!”
紫云声音冰冷,脸色严肃,公子卬的酒一下子醒了,盯住她:“夫人?”
紫云转过脸色,嫣然一笑,声音放软,嗲道:“夫君甭急,紫云不是不肯,而是??不想现在就与夫君??”顿住,故作娇羞状。
“咦,”公子卬不解道,“你我明媒正娶,今日是喜日,今宵是良宵,你我该当??”有些猴急,伸手又要摸她。
紫云再次躲开:“紫云还想候个吉时!”
“什么吉时?”
“听闻将军行将征卫,紫云的吉时就是将军凯旋之时!”
公子卬有些为难:“这??”
紫云又是一笑:“将军不会是??心中没底吧?”
受此一激,公子卬怒上心头:“什么?本将心中没底?”捏拳,“哼,小小弱卫,在本将眼里不过是一摊烂泥,想怎么踩就怎么踩!”
紫云连鼓数掌,笑道:“紫云敬慕的就是将军这个气势!敢问将军,能为紫云约个时辰吗?”
公子卬应道:“旬日如何?”
“旬日?”紫云故作惊愕,“将军不会是妄言吧?”
公子卬拍拍胸脯:“你随便问问,本将可曾妄言过?”
紫云再次鼓掌。
公子卬朝帐外大喊:“来人!”
在外面待命的参将走进。
公子卬看向他,朗声道:“传令,三军诸将,中军帐听令!”
尽管上将军深夜急召,众将却因早知有大战在即,争功心切,先前于宴会上摄入的酒精似乎因功名之心而于顷刻间化解。
中军帐里,众将摩拳擦掌,一片肃杀之气。
公子卬威严地扫视众将:“诸位将军,知道此战怎么打吗?”
众将面面相觑。
公子卬目光再一次扫过众将,似要等人发言。
裴英吸口气,跨前一步,拱手道:“请上将军指点!”
“我王南面称尊,约诸侯相会于逢泽,共商天下大事,然而,列国诸侯就如商定好一般,一个不来。大国不来也就罢了,连小小的卫国也敢抗命!这是公然蔑视我王,公然蔑视我大魏,公然蔑视我大魏武卒!”
众将恨道:“灭了它!”
“哈哈哈哈,”公子卬笑道,“说得好!不过,卫国就如我们囊中的栗子,早晚跑不了它。所以,此番伐卫,我意不在卫,在天下列国!我们是杀鸡给猴看!给哪只猴子看呢?这就要看哪只猴子先蹦跶出来!所以,此番伐卫,本将给出三个字,一个是快,一个是准,一个是狠。我们要用这三个字把卫人打怕,让卫人喊疼,让卫公,也让天下列国,看看不听王命是何后果!”
众将齐喊:“请上将军下令!”
“这三个字怎么落实呢?”公子卬说着伸出三根手指头,“落在三个战上!”将放在身旁的地图摆在案上。
众将齐围过来,公子卬指着图:“第一战,这儿,平阳!第二战,楚丘!第三战,帝丘!”抬头,环视众将,“何人愿领先锋,接第一战,取首功?”
裴英拱手,声如洪钟:“末将愿往!”
公子卬看向裴英,目光征询:“裴将军,你拿什么来领先锋、取首功呢?”
裴英指向自己的头颅:“三日之内拿不下平阳,末将愿献项上人头!”
“好!”公子卬一拍几案,“啪”地亮出令箭,“平阳有五千守军,加上苍头,不过一万,本将予你一万五千锐士,许你三日破城,如何?”
裴英伸手接过令箭,朗声道:“末将领命!”
公子卬环视诸将:“其余诸将,各带本部人马,分取平阳周遭各邑,迎击平阳援军,待平阳城破,即攻楚丘,下帝丘,看他卫公撑到几时!”
众将异口同声道:“末将得令!”
时下正值麦收,又恰是丰年,卫国田野里一片金黄,无数农人趁着早上天气凉爽,喜气洋洋地忙碌收割。远远望去,在朝霞的辉映下,随处可见人影晃动,割倒的麦子一捆一捆地竖在田里。
魏卫边境的一片农田,忙碌一宵的青壮农人都在忙不迭地装载搬运收获,挥汗如雨。其中一褐衣农人抬头,指向远处,吃惊道:“乡亲们,快看!”
众卫人抬头望去,不远处,一堆烽火冲天而起。
另一着黑衣的农人大是不解,挠头喃喃道:“不会是谁家烧秸秆吧?”
“烧你个头呀!”褐衣农人戗他道,“回家问问你爷,秸秆都烧了,你家牲口冬天吃啥?”指向冒烟地方,“那是边关的烽火台,秸秆能在那儿烧吗?”
皂衣农人将肩上一捆麦子“啪”地扔到地上,惊呼:“天哪,孙守丞的告示应验了,快跑呀!”
褐衣农人边跑边叫:“父老乡亲们,魏人打过来了,快去平阳守城啊!”
众农人跟着狂呼,三五成伙地朝平阳方向狂奔。
魏卫边境处,黑压压的大魏武卒方阵,一片又一片,似乎望不到尽头。方阵的最前端,一排战车横在边界线上,十几个将军昂立车中,十几张渴望杀戮和鲜血、急于建功立业的面孔辉映在黎明的晨曦里。
公子卬站在主将高车上,冷酷的目光越过眼前的麦田,一直望向远在二十里开外的平阳城方向。良久,公子卬右手伸向腰中,按在剑柄上,将长剑拔出,向前猛地一挥。
先锋裴英一车当先,冲在最前面。
车轮滚滚,卷向卫国的金黄色田野。
衢道上,马车牛车人力车等组成络绎不绝的送粮队伍,庞涓夹杂其中。庞涓头戴斗笠,腰挂利剑,手搭在牛车上,时不时地助一把力。
平阳城内,警钟长鸣。
卫国将士手持兵器,从各个方向涌向城墙,有条不紊。
天色大亮,日出东方。平阳西城门主楼上,郡守孙操目光冷峻地望着田野、村落相继燃起的滚滚烟火,浓眉紧锁。
远处一大团烟尘渐渐滚近,如蚁般的大魏武卒显现在越来越强的日光里,数不尽的闪亮枪头在阳光下闪烁。
孙宾一身戎装,手持长枪,静静地站在父亲右边。许是第一次经历战阵,孙宾握枪的手微微颤动。孙操左边,站着孙操的弟弟孙安。
几人看有一时,孙操转对孙安:“安弟,这儿我来主阵,你速去东门,那儿地势偏低,利攻不利守,甚是紧要,不可有失!”
孙安转向他,拱手道:“末将得令!”转身快步走下楼梯,策马驰向东门。
孙操转对参军:“写,平阳急报??”
参军飞快书写。
待参军写完,孙操在拟好的急报上署上名字,盖上玺印,交给孙宾,嘱咐道:“宾儿,魏卒犯境,兵马数以万计,情势危急,你速去帝丘,将此急报呈送君上!”
孙宾激动道:“我??我想和父亲一起守城!”
孙操脸色一虎:“听命!”
孙宾站直身子,拱手道:“末将遵命!”接过急报,急奔下楼,跳上战车,径驰东门,箭一般驰向帝丘。
接到战报,卫宫一片慌乱,众臣皆呈惊惧之态,目光纷纷射向卫成公。
卫成公甚是镇静,抬眼逐一扫过众臣,轻咳一声,缓缓道:“大敌当前,诸位爱卿可有御敌之策?”
众臣面面相觑,几乎又不约而同地看向排在左侧首位的当朝老太师—卫成公的公叔。老太师深吸一口气,跨前,朗声奏道:“启奏君上,老臣以为,魏人势大,我不宜硬抗!”
卫成公也将目光移向他:“以公叔之计,当如何退敌?”
“古人云,不可战,则降!我虽为公国,但百年来国运衰微,内困于治,外受制于列强,非一日所能图强。今强魏压境,弱不敌强,我之上策当是洞开城门,纳表请降!”
众臣皆跨前一步,朗声附和:“君上,我等赞同老太师所言,为今之计,纳表请降是上上之策!”
“君上,”老太师力谏道,“我势单力孤,不可以卵击石啊!”
群情汹汹。
卫成公神色凝重,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将目光缓缓转向太庙令:“太师奏请降顺魏人,爱卿以为如何?”
“禀君上,”太庙令跨前一步,“旬日之前,臣夜观天象,有彗星西挂,彗尾横扫长庚,直冲西南。彗星扫庚为不祥之兆。臣使巫祝设坛作法,观以心眼,果见西南戾气上冲,平阳、楚丘杀机伏藏。臣诚惶诚恐,已在数日前表奏过君上了!”
卫成公点头道:“爱卿所奏,寡人看过了。看来魏寇犯境,或是天意。方才太师奏请弱不敌强,要寡人纳表请降,爱卿以为如何?”
太庙令应道:“天降杀机,不可硬抗,臣赞同太师所奏!”
卫成公陷入沉思,脸色渐转阴沉。
朝堂静寂得可怕,所有目光全都落在卫成公的脸上。
卫成公缓缓抬头,转向排在右首的老相国孙机:“老爱卿,您为何不说话?”
孙机拱手道:“老臣的话早就说过了!”
“唉,”卫成公长叹一声,“情势果如老爱卿所言,魏罃是在杀鸡儆猴了!眼下魏人兵临城下,是战是降,老爱卿可有定见?”
“臣以为,如果要降,就不是在今天。”孙机应道。
“天降杀机,不可不降啊!”老太师急了。
“既然是天降杀机,又怎么能躲呢?”孙机看向太师,盯住他道。
“这??”老太师反被戗住了。
“君上,”孙机转向卫成公,“既然执意不去逢泽,就要准备打这一仗。今战事来了,君上已无退路,唯有一战!”
老相国一席话掷地有声,锋芒直指请降的太师及众臣。
众人面面相觑,大殿里鸦雀无声。
卫成公身子趋前,不无赞赏地凝视孙机。
孙宾跨前一步:“启奏君上,末将孙宾愿引敢死之士与魏人决战!”
卫成公脸色渐趋刚毅,眉头松开,目光扫过群臣,缓缓落在老太师身上,慷慨激昂,拳头捏紧,朗声道:“卫室系大周姬氏血脉,始祖康叔是武王胞弟,卫国更是先祖武王亲封公国,迄今已历七百春秋,二十三世,三十三君!而他魏氏,二百年前不过是晋室家奴,后因忤逆犯上,篡得侯位。方今魏罃再现猖獗,前番孟津欺主,今又逢泽称王,沦为大周国贼,我卫室君臣不行征讨,反来纳表请降,百年之后,叫寡人以何颜面叩见列祖列宗于黄泉之下?”
见卫成公将话讲到这个份上,老太师面色窘迫,白头缓缓勾下。
“卫国虽弱,志不可夺!”卫成公声音铿锵有力,字字如锤,“寡人意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自今日始,卫室上下决不言降!诸位中有谁心存二志,寡人也不勉强,愿意出城者,现在可以出城,我们自此君臣义绝,各奔东西!”言迄,朝门外摆手,做出请的动作。
所有朝臣包括太师、太庙令及言降诸臣在内,一齐跪拜道:“我等誓死追随君上,与卫国共存亡!”
卫成公扫众臣一眼,目光落在御史身上,朗声唱宣:“御史大夫听旨!”
御史大夫跨前一步:“臣在!”
“诏告全国臣民,人在城在,誓与魏寇血战到底!”
御史大夫走到一边,埋头起草诏书。
卫成公眼望孙宾:“孙将军!”
孙宾应声而出:“末将在!”
“引兵士三千,战车三十乘,驰援平阳!”
孙宾拱手道:“末将遵旨!”
孙宾的话音刚落,御史已将诏书拟好,呈上。卫成公接过,看完一长卷诏文,眉头一皱,将诏书扔到一边,要过笔墨,在丝帛上亲笔写下一行字,亲手加玺,交给孙宾。
激烈的攻防战开始了。
离平阳城门不远处,站成三列长排的魏步卒,中间隔出一人间距,接连不断地拿长弓朝天空放箭。飞至高空的利矢落下箭雨,淋向在高处城头的守城卫卒:三排执弓武卒同时搭箭在弦对着天空,第一排射完后立即退到第三排,抓紧时间缓气并重新上箭。第二排射完再与退到第三排的人交换下位置,做同样动作,然后第三排再射,以此类推。
飞箭如蝗,万千箭雨落向平阳城头,可怜守城将士只得用盾牌遮挡住身体。韩国造的利矢时不时透过盾牌的缝隙扎进卫卒的身体,城垛上不时有卫人倒下。
紧接着,一道道云梯附在城墙上,魏武卒如蚁般上攀。大量檑木滚石从城垛上砸下,武卒哀号着滚下。热油泼向梯子,火把扔下,梯子燃起,武卒身上着火,纷纷跳梯摔地。
武卒亦不是吃素的,他们配合长弓兵,时不时有武卒抓住卫卒举盾的时间差,趁机奋力爬上城头,然而,往往是刚上城头,就被卫卒挑落墙下。
就在魏人奋力攻城之时,孙宾引领的三千援军赶到。
距平阳约十里处,孙宾看到一片密林,传令止步,让所有人马隐入林中,仅带一名卫将悄悄赶至平阳东郊的一处墓区。
墓中杂树混生,孙宾与卫将隐于枝杈中,极目远眺。远处是魏军营帐,再远处是平阳城墙。东城门处,魏人攻势正劲,杀声、鼓声隐隐传来,不绝于耳。
卫将盯着平阳城方向,急切道:“杀进去吧!”
孙宾摇头:“不可!”
“孙将军,平阳危矣!”
“我们是来守城的,不是来与魏人决战的。眼下魏势正猛,强行杀进伤亡必大。再候一个时辰,待日暮时其气必竭!”
卫将连连点头。
二人退出大墓,沿林子快步走去。
然而,让二人始料不及的是,就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树丛里,悄然伏着另一个身影。
见二人走远,伏着的身影动了一下,斗笠拉开。
是庞涓。
庞涓到大梁后,连续打问多日,叔父庞青下落不明,所幸手头阔绰,衣食无虞,也就由着性子在大梁住下,没想到赶上了这场战事。
庞涓自幼嗜武如命,梦中也想加入武卒,成为征战八方的将军。但庞涓是庞家独子,而魏国征兵规则是独子不征,庞衡更是舍不得他离开,一心要把他培养成缝人,在这乱世里平平安安地靠手艺吃饭。岂料阴差阳错,庞衡竟因一手绝活蒙难,庞涓这又随着辎重车队来到了首战之地—平阳,免不得心花怒放,寻个空儿离开辎重队,守在附近林里正要寻找时机投军,这又意外撞到了前来侦察的孙宾二人,将他们的对话听个清楚。
为确保信息准确,庞涓悄悄跟在孙宾二人身后,一直跟有十余里,见他们隐入一片更大的林中,凑近一看,大吃一惊,密密麻麻数千人,外加三十辆战车,皆在休整。
身为魏人,庞涓不敢怠慢,急急赶到魏军营帐,再无顾忌,举起双手直入辕门。
带剑野人突然闯入,守卫武卒以为是奸细,一拥而上,将庞涓牢牢扭住。
“我要见将军!”庞涓既不挣脱,也不反抗,冲兵士们淡淡说道。
“你是何人?见哪位将军?见将军何事?”一名军尉审道。
“在下姓龙名水,有重大军情求见主将,再迟怕就来不及了!”庞涓的语气依旧平静。
军尉思考一时,点头应允,带他直入裴英大帐。
攻城两日而毫无所得,主将裴英急了,召来几个将军研究下一轮进攻方案。几人正在议事,军尉带庞涓走进:“报,我们抓到一个细作!”
庞涓大声辩道:“我不是细作,我是来报信的!”
“报信?”裴英将庞涓上下打量,“你报什么信?”
庞涓指向远处:“那片林子里隐藏了大批卫卒!”
众将皆是一惊,不约而同地看向庞涓手指的方向。
裴英看向墓地的林子,努嘴:“是那片吗?”
“不是,再过去!”
“再过去是卫水!”
“卫水再过去!”
“什么过去,再过去的!”裴英眉头拧起,不耐烦地扫庞涓一眼,“说吧,多少卫人?”
“我没细数,反正很多,成千上万!”
“成千上万?”一名旅帅眯眼道,“卫卒既然来了,躲在林子里做啥?”
“他们要—”
庞涓话未说完,旅帅摆手止住,冷冷说道:“你是何人,从哪儿来,报上名字!”
“我??我叫龙水,是赵人,从邯郸来!”庞涓迟疑一下,编谎道。
“龙水?赵人?从邯郸来?”旅帅猛地一怔,看向裴英,“看他样子,想是赵国斥候,来探我虚实的!”
“押下去!”裴英转对军尉,“待本将攻克平阳,再作处置!”
军尉将庞涓押走。
“诸位,”裴英起身,对几员爱将道,“本将已在上将军跟前立下军令状,三日之内拿下平阳,今天已是第二日,诸位有谁能在天黑之前登上平阳城头,本将记你们首功!”
诸将齐拱手:“末将得令!”
黄昏时分,夕阳如血,照在平阳城门楼上。
裴英亲擂战鼓,魏武卒伴随着主将的鼓声前呼后拥,如蚁般攻城。城头箭矢如蝗,砖石砸下,不少魏武卒倒地。魏卒争功心切,奋勇向前,在长弓手的箭雨掩护下沿众多云梯三三两两地爬上城头。
双方肉搏,平阳危急。
就在双方死伤惨重,战况呈胶着状态时,一队彪悍卫卒从魏军阵后掩杀过来。三十辆战车在前,三千卫卒在后,旗帜翻飞,声震九天,烟尘滚滚,气势如虹,如洪水般滚向城门。
正在攻城的魏人猝不及防,腹背受敌,纷纷避让,溃不成军。
卫国战车在夜色中四处追杀。
一辆战车直驰城门,孙宾冲城头大叫:“我是孙宾,快开城门!”
城门打开,步卒在前,战车守护,三千援兵井然有序地拥入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