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战事不顺?”
他神色平静,语气里,也听不出是喜是怒。
李良慌忙下跪:“下官辜负了朝廷与秦王的厚望!只是并非下官懈怠,实在没有想到,慕氏翁主摄政,亲自至此督战,蛊惑收买人心,叛军这才难以压制。”
他挺起胸膛,慨然道:“秦王放心,此不过是一时之势!下官已在部署,本就计划不日再次进攻。何况秦王亲自来此,将士若是得知,必大受鼓舞,誓死效忠!”
他说完,朝着座上之人,郑重叩首。
帐中静默了下去,良久,他听一道声音说道:“撤了。没我的令,不得再擅自出兵。”
“否则,一律以抗上论处!”
谢长庚起身,走了出去。
是夜,明月悬空,寒江漠漠。
谢长庚独自徘徊,行于距离复州大营数里之外的江边。
他下到江畔,脚下乱石累堆,江涛拍岸,连绵不绝。视线的尽头,江面之上,一片漆黑。
在这深冬的夜里,仿佛再无别物,天地之间,惟余他脚下流水,滚滚不绝。
直到远处,随风飘来一阵船号之声。江心之上,远远地来了一艘乌船。
他发迹于江,对这条水道,了若指掌。这段江流,至此分支,江心多礁,夜行极是危险。这船主却不知是为行商获利,亦或是赶前程,竟不顾危险,如此顺流夜行,一叶孤舟,仿佛来自天上,如此漂于江心,待驶到前方那段支流口,几名长年行走水道的孔武船夫操篙,点着江心之上凸出的一块江岩,呼喊着号子,齐齐发力,便顺利地将船头扭了过去,循着流水,转入支道。
船夫的号子声,渐渐远去,耳畔亦沉寂了下去,归于平静。
谢长庚独立江畔,任凭卷来的阵阵江水湿了衣角。
他目送着那艘孤舟顺流远去,渐渐吞于黑夜,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顺着这道支流,蜿蜒而下,便可取近道入洞庭。
很多年前,一个年轻之人,亦是在如此深夜,怀着不可与人言的勃勃野心,乘如此一条乌船,月下轻舟,从这里涉险,入了洞庭。
这个年轻人,正在谋划着娶长沙国的王女为妻。
但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江上水匪。而他想娶的女子,却有着高贵的身份。
他做事向来力求不失,何况是这种重要的事。在循着江流入了洞庭之后,他并未立刻上岸,而是悄悄到了湖心,去君山拜访从前偶然结识的一位故人。
拜访的目的,自然是为了再多知道些他想要知道的东西。
光阴弹指,戎马飞渡。这些多年前的旧事,在他的记忆里,本早已渐渐模糊。
但就在这一刻,或是江畔如故,月明依旧,还有那条已然逝去的乌船,令他忽然发觉,一切其实仿佛不过发生在昨日,甚至,他还记起了下山之时发生的一件偶然小事。
仿佛是经过一段山路,他偶遇了一个为了一只被山风吹下悬崖的雏鸟,而无助地朝他奔来求助的女孩。
那个后来他再也没有记起的女孩儿……
那张模模糊糊的面容,从记忆里现出。谢长庚的心忽然微微一跳。
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此刻脚下正朝他涌来的江潮一般,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蹙了蹙眉,慢慢地闭目,努力去回想那个原本在他的记忆里早已荡然无存的女孩儿。
那个影子,渐渐地变得清晰了起来。
记得那是一个春日,那女孩儿半大,豆蔻枝头,乌发粉衫,娥眉淡月,一身娇媚,一望便知贵养长大,不识人间险途,又怎知她提了罗裙奔去求助的好心之人,实是恶人,而就在刚刚被她唤停脚步的前一刻,他还在思量着深藏心底的不可告人的隐秘之事。
虽感意外,但不过举手之劳,他还是做了一回好人,依她所求,帮她将那只鸟儿带了上来,送回巢穴。
她仰着花儿般的一张娇稚玉面,双眸明亮,望着他,欢喜地向他道谢。
面对着这女孩儿的烂漫笑颜,他有些不惯,但还是朝她点了点头,回以一笑,随即离去。
谢长庚猛地睁开眼睛,倏然转头,望向了一水之隔,在那漆黑夜空下的洞庭的方向。
他记起来了。
当日君山老柏下,他曾遇到的那小小少女,面容倘若脱去了娇稚,分明就是三年之后,那个他娶的长沙王女慕扶兰!
江风在他耳畔呼啸,他的心跳在不停地加快,满手皆是热汗。
他又想起了从前她曾对他说过的话。
她说在和他定亲之前,她便是在君山,遇到了她的意中之人。
只不过后来,那人死去了。
曾经他对此深信不疑,为此,还嫉妒愤恨不平直至无奈接受,再后来,他也根本不在乎这些了,甚至不惜在她面前卑躬屈膝,只求她能对他好些,忘记从前那人,视他为她真正的男人。
然而她却铁石心肠,弃他如同一只敝履。
方此刻,他的直觉,叫他隐隐明白了过来,原来,他便应是她口中那从前的心上之人。
倘若真如此,他分明还活着,如她所愿的那般,娶了她。
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她竟如此狠心,待他至此地步?
甚至时至今日,他便是放任李良以兵向她施压,她连谈判,亦是不愿再见他一面!
江畔,谢长庚的身影凝然,宛若化为了一尊岩柱。
他定定地望着远处那片漆黑的天空,双目渐渐泛红,片刻之后,突然转身,攀上江岸,疾步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月色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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