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覆盖天地,鸦雀无声。
那一晚的诸多细节,殷列现在都还记得。
记得次第亮起的长明灯。
记得滚到地上的头颅。
记得那三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记得那层层往上的剔透玉阶。
记得谢应苍白冰冷的手,漫不经心擦去剑上的血。
记得他一步一步往上走。
脚步声很缓,很慢。魄丝鲛纱从污血尸躯上掠过,一尘不染,留给他们的只有一个遥远清冷的背影。
衣袍像雪无声覆盖染血长阶,从此,也如永远无法挣脱的深凉阴影笼罩整个上重天。
秦长熙在旁边轻轻说“殷宗主,你说,谢应有什么不敢的呢。”
就在这时,一声焦急的求救声从门外传来。
“宗主宗主快救救少宗主”
殷列思绪回神,抬眸看清楚来人后,愣住“承影”
承影自谢应撤下樊笼大阵后,就带着殷无妄火急火燎回宗门。不悔剑意入命门,殷无妄现在虚弱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他被承影背到祠堂前,唇色苍白,脸毫无血色,眉宇间的红菱泛着一层薄薄的霜。
跪在地上抹泪哭泣的宗主夫人听到这个名字,瞬间愣住。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出门看到虚弱不堪的殷无妄后,骤然发出一声悲鸣,扑了过去“无妄无妄无妄你怎么了”
她已经失去了两个孩子,根本不能再忍受一次骨肉离世的痛苦。
宗主夫人抱着殷无妄泪如雨下,同时抬眸,尖声质问承影“承影我叫你去回春派接人你是怎么接的”她眼中恨意疯狂“是不是回春派那群人是不是那群低贱的凡人把无妄弄成这样的我要把他们一个一个碎尸万段啊啊啊”
承影颤抖了下唇,轻声说“不是的夫人。让少宗主这样的人,是谢应。”
刹那间天地寂静。
宗主夫人所有的嘶喊咽在口中,身躯颤抖像是风中白花,手指痉挛,最后死死抱住殷无妄,把头埋进他的肩膀中,呜咽大哭出声。
殷列彻彻底底僵了,见到垂死的殷无妄都没有一丝变动的表情,如今出现一丝裂痕“谢应你们为什么会遇上谢应”
前面无论是殷关殷献二人、还是紫金洲四人的死,都是出自仙盟之手。谢应未曾露面,坐在霄玉殿,在背后布局下棋。为什么他所有子嗣里最不成器的废物,会遇上谢应。
承影汗涔涔,如实说道“回宗主,谢应是去调查紫霄一事的。我们在那撞上他后,他重伤少宗主。让您明日去霄玉殿,见他给出一个解释。”
殷列愣住“紫霄一事”
承影畏惧地点头。
殷列眦目欲裂“你们去了回春派”
承影完全不知道宗主为什么震怒,颤声说“对。”
殷列只觉得气血攻心,回过头,快步走过去,抓起宗主夫人的衣服,逼着她仰头,质问“是不是你让殷无妄去回春派的是不是你”
宗主夫人身躯颤抖,可是这一次却没说话了。
她在偶然一次偷听殷列和秦家的谈话中,知道紫霄之事。怜惜自己天赋低下的幼子,便偷偷让他去回春派试试运气,洞虚修士陨落留下的秘境,放眼天下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谁能想到会出现今天的事。
殷列险些要被她气吐血“贱人你知不知道,我这一次要被你害死了”
秦长熙在一旁沉默很久,才出手,用扇子虚虚拦住他说“殷宗主别冲动,依我之见,谢应唤你去霄玉殿,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殷列眼睛充血“谢应心思难测,喊我去霄玉殿,怕不是有去无回”
秦长熙道“不会的。”他打开折扇,银色面具下的唇勾起“殷宗主你可能不知,谢应早在百年前入十方城时,无情道便碎了。这闭关的一百年。”他微笑,一字一字道“怕不是从头来过。”
殷列愕然,瞪大眼“你说什么,谢应的无情道碎了”
秦长熙微笑,点头“对。哪怕谢应天赋绝伦,毁道重修,再至巅峰。如今估计也不会和九大宗直接争锋相对。这一次,我陪你去霄玉殿。”
玉清殿,厢房。
言卿洗完澡后,披着件黑衣就出来了,坐在谢识衣对面,看着焉儿吧唧的不得志,笑个不停,撑着下巴,拿手指戳它“哟,这不是不得志吗,怎么一个时辰不见,变哑巴了”
不得志见到他,一直无法无天作威作福的红眼睛硬生生挤出两滴泪来。
翅膀一扑、身体一滚就钻回了他袖里,自闭到好像再也不愿意出来面对着这残酷的人世间。
言卿哈哈笑了两声,随后抬头,好奇地问谢识衣“你对它做了什么。”
谢识衣似乎也真的是陪言卿玩够了这无聊的戏码,抬起手打算把覆盖在眼上的白绫解下来,冷漠道“你自己养的,问我”
言卿对他这理所当谈的态度非常震惊“我把我的蝙蝠放你手里一会儿,回来它就焉了,这不能怪你”
谢识衣满是嘲意笑了一声。
言卿翻了个白眼。果然,他和谢识衣以本性相处,没两句就会吵起来。
谢识衣估计是几百年没有自己动过头发了,加上言卿当初打结的时候刻意绑得花里胡哨。解了一会儿也没解开,几不可见皱了下眉。
言卿见状,趴在桌上笑个不停,随后懒洋洋开口“仙尊,需要帮忙吗”
谢识衣没有搭理他。
言卿手撑在桌上,站起来,俯身过去,吊儿郎当说“幺幺,做不到的事别逞能啊。”
他刚从寒池出来,发丝还是湿的,带着似有若无的梅花香。脖颈和手腕被纯黑的衣袍衬得越发白,调子拖得很长,满是戏谑的味道。呵出的气却湿、淡、如雾气氤氲。
谢识衣的动作停住了,薄唇紧抿。
言卿往上看一眼,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把他的手腕拽下来“你真是年少不知头发贵啊。”
言卿帮他解开自己当初玩闹系上的白布。
谢识衣的几缕发丝缠到了他的指间。窗外寒光映雪,殷色梅花飞舞飘零。屋内烛火乱晃,言卿将白布解开时,谢识衣也缓缓睁开眼。
他眼中的青雾之色散了很多,露出原本色泽来,深黑、幽冷,宛如经年落雪的夜。
煌煌灯火月色里,言卿手中握着白色的长带,身形挺拔高秀,低下头笑意盈盈。黑衣墨发,腕上的红丝蜿蜒到了桌上。
这样安静和睦的氛围,言卿一时间也心情好起来问道“那我之后怎么办就一直在你的玉清峰修炼。”
谢识衣说“你先把丹田重塑。”
言卿“怎么重塑。”
谢识衣垂眸说“手给我。”
言卿“哦。”
他把右手伸了出去,谢识衣的指尖浮现一点白色的星芒来。他的内力是霜雪般的冰蓝色。现在的白色星芒,是神识。
按理来说,化神期修士的神识灌入身体内,言卿一个炼气期最差的结果就是爆体而亡。
但是谢识衣没骗他,言卿一点都感觉不到疼。暖流一般,轻柔地蔓延四肢百骸,再汇入丹田,将原身破损不堪的丹田粉碎。之后,灵力又在里面重新凝聚、重新筑巢,似春风微拂。
洗精伐髓,丹田重塑后,言卿整个人都感觉获得新生。
谢识衣鸦羽般的睫毛垂下,声音平静说“你如今在忘情宗的身份,并不能够参加青云大会。”
言卿眨眼“为什么青云大会不是面向天下人的吗”
谢识衣“你若到外场与天下散修一起比试,很麻烦。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成为忘情宗弟子。”
言卿“我怎么觉得后者更麻烦呢你们要求好高啊仙尊。”
谢识衣说“你既然是我的故人。资质灵根,宗门就不会对你要求过多。”
言卿“”那么正常的话,他怎么就越听越不对劲呢。
谢识衣“明日我去见一次宗主,帮你问问,故人。”
言卿讪讪一笑道“你明日不是要去霄玉殿见殷列吗。”
谢识衣道“我只是让他去霄玉殿给我答复,没说我会亲自见他。”
“哦,合着你之前是说见殷列是假的。”言卿想了想,没忍住笑出来,认真道“谢识衣,你这些年结的仇家是不是很多。”
谢识衣说“或许。”
他起身,厢房内的窗都静静关上,隔开风雪。
“丹田重塑后身体虚弱,你该睡了,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