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流露的慈祥,竟让小姑娘觉得……
有那么一点点熟悉。
就好像以前见过面。
不,不止是见过面,那是她生命中很熟悉、很重要的人……
那是谁呢?
婆婆喃喃着“我没办法继续再保护你了”,之后突然像是在倾听某人说话那样,竖起了耳朵。没过一会儿,婆婆的表情变得更加疲惫,连脸上的皱纹都变得更深,她扭过头来对小姑娘说:
“我现在就要离开了。”
听到婆婆这样说,竺清月惊讶地睁大眼睛。
“为、为什么……?”
她本来的确不喜欢这位婆婆,不知为何,在看到对方第一眼的时候就感到害怕,总是有种不敢接近的感觉。
但是现在,在相处了一段时间后,竺清月却又突然不希望她走了。
果然“人不可貌相”,婆婆其实是个很温和的人,对她也很好,做的饭也很好吃……
“因为,时候已经到了啊。”
婆婆回答。
她最后一次伸出颤抖着的干瘦手掌,轻柔地抚摸着小姑娘的头发。
*
婆婆从这个家中消失了。
就好像从这扇门走出以后,她便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无影无踪,跟鬼故事里的幽灵一样。
再也联系不上,或者说,再也看不到她了。
竺清月年纪尚小,在这一刻,冥冥之中却有种所谓“怅然若失”的感觉。
而且最糟糕的是……
这下,她又要自己照顾妈妈和这个家。
妈妈的病还是没有好。
一个刚上小学的孩子,光是照顾自己的生活都很困难,现在又加上一个重病在床的“累赘”,这份责任对她而言实在太过沉重。
但人本就是一种习惯的动物。再艰苦的日子,只要习惯了,就会视而不见。
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
现实的时间在流逝,而人的感知正在逐渐麻木;与此同时,女孩的心性亦在日渐“成熟”——一种超乎年龄的成熟。
在此之前,竺清月有尝试过向他人求助,可是,不管对方是可怜她同情她,还是拍着胸脯满口答应会帮助她,无论她当时有什么反应,事后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现在的竺清月已经学会对人露出笑容,告诉他们不用担心自己,哪怕那是虚假、僵硬的笑。
竺清月并不在乎。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就不再向自己的父亲打电话了。
哭诉、流泪、怨恨,种种冲动,尽数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中消磨殆尽。
永远不会有人再敲响那扇门。不用再有所奢望、有所幻想,她的父亲恐怕不会再回来了。
至于原因为何,或许是不想承担责任,或许是在新城市有了新家庭,或许有某种她并不了解的苦衷……类似的猜测她都有考虑过,但转过头来,她发现这些思考都毫无意义,只是在折磨自己。
真正重要的是,竺清月想活下去,和重病在床的妈妈两个人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她知道,每隔半年就会有笔钱汇到她们家的户头,依靠它供养一对母女俩活在这座城市绰绰有余。
这就足够了。
这就是“父亲”这个角色,当下在这一家庭中承担的全部意义:一个看不见的隐形人,一份不明资金来源的解释,一种缺失的幻象。
竺清月的成长是飞速的,她开始有能力欺骗自己,视沉重的生活负担于无物。
事到如今,唯一还能让她感到害怕的是:她发现自己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已经记不起妈妈曾经的样子了。
女孩只要一回想,脑海里只剩下了那个躺在床上,病弱干瘦的女人形象,就好像她自从出生以来,眼中见到的母亲就是这幅模样。
现在的“母亲”正在不断挤压和侵蚀记忆中的“母亲”,以至于曾经真实的生活变得如幻梦般虚假,令她情不自禁心生怀疑:
小学以前那个幸福的家庭,真的存在过吗?
还是说,她一生下来后过着的就是这种生活,所谓的“三口之家”,都不过是她的臆想?
房间里弥漫着药味和消毒水的味道沾到了每件校服的衣袖和领口上,天长日久,永不消散。
一想到这样的生活还要持续下去,竺清月就觉得好可怕、好可怕。
肉眼可见的未来,全都蒙上了一层不见天日的阴翳,它正在慢慢吞掉每一样驱使人活下去的动力。
与此同时,伴随着年龄的增长,竺清月的思维正在悄然发生转变:
对这样的生活感到不满的,难道只有她一个吗?
不,不是的。相比起永远只能躺在床上的病人,她起码是个四肢健全的正常人。
换而言之,陷入到无边痛苦生涯中难以自拔的人,不止是自己,还有妈妈。
妈妈从来不提这件事,反而固执坚守自己的人生,说不定……说不定正是看到女儿不愿意放弃的缘故?
因为从竺清月自己的角度出发,她光是稍微代入想象一下,就觉得有种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甚至是想要不顾一切自毁的冲动。
双方都对眼下的生活感到难以承受。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某一日的深夜,她悄悄推开母亲卧室的房门。
竺清月走到床边,听着女人起伏的呼吸声,干枯的头发披散在枕头上。她望着母亲的脖颈处,微微出神。